鐵門峽穀地勢雄奇,兩山夾峙,一線中通。


    其道路左倚奇石,側臨深澗,水流澎湃,彎環曲折,幽邃險阻,且時有大風。


    再加上漢軍數月內築了一座雄關卡在這,真有萬夫莫開之勢,堪稱西域溫泉關。


    於是乎,哪怕和友軍隻隔著二裏地,日逐王若有十分重要的事,也隻能派人沿著湍急的水流遊到下遊去報信。但因為落差有些大,僅能維持單向交流。


    所以平日裏,就要靠狼煙來確認進攻信號了。


    五月初十這天,當鐵門關背後幹狼糞所燒的煙冉冉升起,顏色,位置與約定的差不多時,日逐王先賢撣才稍稍放心,寬慰焉耆王、尉犁王、危須王等人道:


    “看來早間聽到的那些牛叫聲,是右賢王給蒲陰王、伊吾王送來的食物,絕非漢軍有了援兵。”


    在外作戰時,匈奴人除了攜帶幹肉幹酪,還經常驅趕著牧群,牛羊馬匹既可以產奶,也可以殺了吃,日逐王也沒有太大懷疑。


    既然對麵邀約他們一起圍攻,即便已知擁有甕城的鐵門絕難攻破,日逐王還是勒令三個仆從國,像往常那樣湊了兩千兵,推進到距離鐵門關半裏的位置。


    從月餘前起,進攻就成了例行的敷衍,他們不敢去招惹漢軍那射程極遠的大黃弩,漢軍也閉門不出,雙方達成了默契。


    但有件事,卻是焉耆、尉犁人每日必做的,那就是對著鐵門關集體小解,希望能激怒漢人。


    牛的哞哞叫聲乎更響亮了,大概是西側的匈奴人正在宰牛?鐵門關內還冒了煙,是友軍的進攻奏效了麽?


    當他們一邊打著哈欠說笑,一邊解開紈絝瞄準時,滿是斧痕和煙熏火燎痕跡的鐵門關東門,卻緩緩打開了!


    焉耆人、尉犁人皆大驚,還不等反應過來,幾頭公牛便從門裏擠了出來,角上綁著尖木棍,身上著著火,紅著眼睛就往這邊衝來。


    ……


    鐵門關甕城城牆上,劉瑤光看著一頭接著一頭從城門擠出去,拚命往前衝的公牛,拊掌笑道:“這群畜生還真聽指揮了,任君,我承認你所說的兵法是確有其事。”


    劉瑤光之前沒聽過田單在即墨城以火牛陣大破燕將騎劫,以少勝多的故事,起先是不相信這能作為戰術的。


    “任君,我雖然不懂兵法,但我在烏孫卻沒少見牧民趕牛。”


    “你可知道,這些牲畜吃草時從來不會走直線,隻跟著頭牛亂繞圈,牧民得不斷在左右驅趕才能往前走。而一旦尾巴上著了火,更可能四處亂跑,那田單用火牛陣?就不怕牛調頭先將更近的己方衝亂麽?”


    劉瑤光想到點上了,確實,後世盲目效仿田單搞火牛陣,最後翻車的例子可不少。


    最蠢的一個的就是杜甫的好友,唐朝宰相房琯,他欲以牛車2000乘抵禦安史叛軍,結果牛群為敵軍鼓點所驚,原地亂撞,反倒攪亂了唐軍陣列,結果自然慘敗。


    任弘頷首:“如何讓火牛往前衝,隻傷敵不傷己,這確實是個難題。”


    萬幸,他們是有地利優勢的。


    鐵門關的甕城就是一個天然的牛圈,四麵封得死死的,從渠犁城送來的茭草,一捆捆摞在城牆角被點燃,那火光和熱浪逼得牛群往外門擠。


    還不斷有士卒往牛群裏扔火把,引燃了它們尾巴上的蘆葦杆,牛群恐懼受驚,便隻能往唯一開了口的門外衝。


    任弘和瑤光需要做的,便是在城頭樂嗬嗬地看戲。


    不遠處的尉犁、焉耆人起先還在發愣,直到公牛們衝了過來,才連忙開弓射箭。


    可牛皮厚身壯,哪是那麽容易殺死的,它頭上身上紮了箭血流不止,更加兇狠,甩著著火的尾巴,一頭撞進了人堆裏,頂飛了數人,眾人費了好大勁才用矛將其紮死。


    一頭還好解決,百多頭陸續衝過來就麻煩了,疾馳的牛群如同一股洪流,將前排的尉犁、焉耆陣列衝得七零八落,或將人一角挑下懸崖,或踐踏在腳下踩得半死。


    鐵門關外本就狹窄,牛群的殺傷力被發揮到了最大,而在亂了半刻,將牛殺死得差不多時,才發現鐵門關內的漢軍,已乘此機會陸續出來,在關下列好了陣。


    那是一個由三百人組成的方陣,二十人一排,十五人一列。


    士兵們在素色曲裾衣外,還套著黑色的短鐵甲,額前纏著褐色巾幘,腳踩麻履。


    兵種為長兵、刀盾、材官弩手。靠前的人舉著卜字戟和丈餘長矛,唯獨孫十萬扛著戈。


    其後方則是一手持朱漆幹盾,一手持環首刀的甲士,韓敢當亦在其中。


    左右空隙充斥著身穿輕便裝束的弩兵,這方便他們尋找有利位置發弩。


    而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奚充國更是武裝到了牙齒,他身穿魚鱗襦鎧,頭上戴鐵鞮瞀,保護了大半張臉,腳踩高幫皮鞮,手持握著雙手用的長劍。


    隨著他大聲吆喝,眾人開始緩緩向前移動。


    位於雙方之間零星的牛有時也會向西奔來,卻被那放平的長矛戟嚇到,於是又調頭衝向稀稀拉拉的焉耆人——連畜生都看得出來哪邊對自己更有威脅。


    徹底代入“運籌帷幄”這一人設的任弘沒有參戰,隻負責鼓點和旗號。


    “其牛震駭前奔,敵軍必亂,可以趁之。”


    他捋著袖子敲鼓時道:“火牛其實隻是嚇唬人的鑞矛頭,真正能破敵的,還是要靠我大漢甲士的鐵壁堅陣!”


    ……


    “咚咚咚,咚咚咚。”


    漢軍士卒們緊跟城頭的鼓點,先是慢走,然後快走,最後是小跑!


    看著越來越近的漢軍甲陣,不止是尉犁人、焉耆人、危須人,連在後督戰的匈奴人也麵露驚恐。他們本就稀疏的陣列被群牛衝得一團糟,毫無戰心,除了幾個匈奴人下意識地朝遠處放箭外,其餘開始慢慢向後退卻。


    在他們眼裏,漢軍,比火牛恐怖多了!


    可道路狹窄,你推我攮,撤退的速度極慢,而漢軍就簡單多了,他們隻需要盯著前方的敵人衝,甚至不需要格鬥,隻需要一個挨著一個,踩著袍澤的腳印,徑直向前推進。


    當雙方接觸時,戰局是一邊倒的。


    先是數十根弩箭唿嘯著飛出,朝著數十步外的胡兵射去,幾乎沒有任何防護的他們立刻倒下一片,像被鐮刀砍倒的麥子。


    緊隨其後的是鋒利的鐵矛戟徑直紮了過來,借助著衝力,在胡人身上捅出一個個血孔,又無情抽迴,發亮的矛尖染成紅色,然後再次向前猛刺!


    孫百萬也持新到手的長戈不斷猛啄,一下又一下,好似刨地。


    韓敢當舉著盾,手裏的環首刀卻總是夠不到人,嚷嚷著前麵的袍澤給自己留點。


    胡人更加慌亂了,這狹窄的地形,人多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再無人徒勞抵抗,隻知調頭逃竄。


    他們也成了尾巴被點著火的牛,滿目驚恐,朝著數裏外的營地潰敗。


    鐵門關的鼓點變得急促,仿佛在喊著:“向前向前向前!”


    慌亂中,不斷有人或自願或被迫跳下懸崖,有人被長矛刺穿,成排倒下,哀嚎不止。前排的漢軍甲士從其身上跨過踩過,後麵的刀盾手則抽空補上一刀,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從任弘和劉瑤光的角度,便隻能見到,三百漢軍如同趕著牛,趕著羊,將兩千敵軍往東攆,一路留下無數屍骸,直到其營地前。


    漢軍陣列裏沒有人停下,從奚充國到普通士卒,都堅信一點:三百人不止能攆著兩千人走,三百人,甚至能全殲五千人!


    隻要向前,再向前!


    “狡猾的漢人。”


    營內騷動不安,日逐王先賢撣更急紅著眼,這場反擊讓他們猝不及防,漢軍仍在堅定的向東推進,為其開路的則是逃竄的友軍,猶如驚恐的牛群。


    先賢撣很清楚,倘若放那兩千人衝入營地,這裏麵的三千人也要大亂,那將會導致連鎖潰敗。


    三百人擊潰五千?這將讓整個西域諸國震怖,他日逐王先賢撣,會成就漢軍無敵的威名,這之後的仗,就再也沒法打了。


    “休想!”


    於是先賢撣發了狠,讓人在營前豎好鹿角,緊閉寨門,一千匈奴人下馬站在木柵欄內,手裏的角弓搭了箭,高高仰起,引而未發!


    他們在等待日逐王的命令。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放!”


    隨著日逐王一聲令下,上千根弓弦微微顫動,上麵的箭已唿嘯而出。


    它們劃著弧線落在狹窄的穀中,如同下了一陣雹。


    哀嚎連連,但被一根根箭矢釘死在地上的,卻不是漢兵,而是逃竄的友軍!


    西域胡人們沒有迎來友軍接應,反而挨了冷箭倒下一大片,一時間怔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西麵是無情壓來的鐵壁,東方則是不辨敵我的箭雨。


    “日逐王他……居然下令朝友軍放矢!”


    鐵門關城頭上,眼尖的劉瑤光遠遠看到了這一幕。


    任弘停下了鼓點,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壁虎斷尾,棄車保帥。”


    “先賢撣,也是個狼滅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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