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帝曾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


    奚充國聽完韓敢當和孫百萬七嘴八舌對任弘去烏孫借兵,巧施離間計的描述後,頗壯任弘之舉,平日裏苦大仇深的臉上,竟也出了快活的笑。


    “之前讀兵書時,還在想留文成侯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分明身在千裏之外,為何卻能決勝破敵。今日方知,你任道遠,就是留侯一般的人物啊!”


    “不錯,任君可謂‘小留侯’也!”孫百萬等人紛紛起哄。


    韓敢當也揶揄道:“任君,你的字不該是道遠,不如改叫子房吧。”


    任弘搖頭:“此字乃傅公所贈,與我姓名頗合,豈能亂改?”


    “道遠”是任弘的字,乃傅介子去年離開渠犁迴玉門前,幫任弘取的,一般隻有地位相仿的人,才會如此稱唿他。


    據說老傅自己說,他可是撿起了14歲就和木觚一起丟掉的儒書翻了好幾遍,依據的是《論語》裏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任弘嘴上說喜歡,可實際上,想起這字就來氣,道遠道遠,自己這趟“輕鬆”的使命果然又重又遠。


    從輪台跑到烏孫再迴來,翻了兩次天山,足下恐怕都有五千裏了,老傅真是在明目張膽的毒奶自己啊!


    眼下他們仍站在鐵門關外,因為西門被土石封死了,暫時進不去,奚充國等人乃是繩墜而下,二人站在一群哞哞亂叫,隨地大小便的黃牛群中相互吹捧。


    奚充國誇任弘有留侯之風,任弘則誇奚充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是我的功勞,多虧了當初築關隘時你出的主意。”


    奚充國迴頭大喊:“門還沒拆開麽?”


    “開了開了!”


    其實西門已經完全被燒毀了,隻用土石封堵,從夯土牆上的煙熏火燎和鑿痕來看,鐵門關在過去兩個月裏,遭遇了十分猛烈的攻擊。


    任弘能夠想象,蒲陰王和伊吾王初至鐵門關時,還是認真攻了幾次的。據奚充國說,匈奴人竟湊出了一批漢式鐵甲鐵胄來,足有百多具,雖然不少已經生鏽,但也比皮甲強,勁道小點的弩對他們難以構成威脅。


    “鐵甲?”


    匈奴人雖然也有冶鐵鍛造技藝,但遠不如漢,鐵甲僅僅是百騎長以上或左右賢王精銳能裝備。


    任弘琢磨著,這些鐵甲恐怕是十多年前,匈奴人從運輸大隊長李廣利手裏繳獲的,漢武帝晚年,匈奴吃了三波漢軍後,又有李緒等漢奸幫忙練兵,戰鬥力立刻提升了一個檔次。


    靠著這些臨時武裝的重甲士,匈奴人才能舉著蒙皮的堅盾,頂著漢軍的弩矢,對著城門又砍又燒,終於破開了洞,搬走了城門洞裏塞著的土石。


    可當匈奴人以為終於攻入鐵門關時,卻愕然發現……


    城牆之後,還有一道城牆!


    “甕城。”任弘他們也進了門,看著這個自己提議的工事,十分欣慰。


    甕城的雛形,早在虞舜的時代就有了,不過那些古人靈光一閃的設計很快就湮沒在曆史裏,重新發明的還是墨子這個守城大師。


    而有漢以來,甕城的簡略版本稱之為“曲城”“迴門”,居延的甲渠侯官有迴門,效穀縣魚澤障則有曲城。任弘去過魚澤障,形製與後世甕城基本一樣,除了那段略顯怪異的平行牆體……


    於是,在修築鐵門關時,任弘作為參與者,直接按照印象裏宋明甕城的模樣提議,因為他”一夜築城“的名聲,傅介子也拍板同意。


    所以匈奴人破開的第一道防禦,其實隻是甕城,它與主體城牆連為一體,呈半圓形。衝殺進來的匈奴人,如同鑽進甕中的鱉,遭到頭頂上四個方向的弩矢激射,哪怕身被鐵甲,也會被破開甲胄,射成篩子。


    隻要看看地麵上厚厚的血汙,便能知曉那些匈奴人的下場了,他們損失慘重,隻能丟下百多具屍體退了出去,之後便開始一味圍困,不敢再強攻城門了。


    而除了給最脆弱的木城門加雙保險的甕城外,牆體上還有兩個“馬麵”,突出於城垣外側,外觀狹長,猶如馬的臉部。


    其實這也是墨子的發明,早先稱之為“羊黔”:守為台城,以臨羊黔,左右出距,各二十尺,行城三十尺,強弩射之。可以左右夾攻那些貼在城牆壁上死角的敵人。


    所以鐵門關比一般關障更加難攻,任弘擔心過輪台,擔心過渠犁,卻從未擔憂過遭到兩麵夾擊的鐵門會被攻破。


    因為關城北側瀕臨懸崖,懸崖下就是湍急的孔雀河,依靠滑輪和軲轆,每天總能弄到些水。


    唯一的隱患,就是糧食,在任弘預想中,鐵門三百將士的口糧,一個月前便已耗盡,他們頂多挖蚯蚓甩長線從溪流裏釣點魚上來熬湯,杯水車薪啊。


    但看奚充國和手下士卒雖然消瘦,卻還有氣力,不像是餓了大半月的樣子。


    不等他開口,也差點在輪台餓死的孫百萬便發問了。


    “奚君,汝等這幾日吃的是何物?“


    “肉。”


    奚充國不笑了,從懷裏掏出一塊熏得黑乎乎的肉塊,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了孫百萬手中。


    “嚐嚐。”


    孫百萬扔了一塊進嘴,因為燃料稀少沒做熟,有點腥,還有點齁,鹽放太多了,而且味道怪怪的,吃不出是啥肉。


    “不放多點鹽,裝不住啊。”


    這一刻,奚充國笑得很陰森,將他們帶到關城之內,揭開了放鹽的大瓦缸。


    接下來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裝鹽的大缸裏,竟醃著幾個被開膛破肚後赤條條的人,身上的肉已被割走大半!


    “嘔!”


    孫百萬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將方才吃下去的可疑的肉,連同早飯的饢吐了出來。


    “是死在攻城中的匈奴人。”


    奚充一邊熟練地幫孫百萬拍背:“鐵門關最後一點米糧,半個月前耗盡了,吾等知道援兵抵達至少還要一個月,而每天釣到的魚隻夠眾人續命,因為匈奴人鼓噪,天上連飛鳥都不過。”


    “剛開始時,還用水煮鎧甲弓弩,吞咽上麵的獸筋皮革充饑,可後來連燃料都沒了,隻能燒幹糞。”


    奚充國搖頭道:“十天前,吾等已餓得連弩機都抬不起來,胡虜攻城時,竟連推攮他們下去的氣力都沒了。”


    “於是,便隻能吃胡虜肉了,我第一次吃時惡心了一天,不少袍澤也吐過,但慢慢習慣了。沒法子啊,不吃,便會因為手腳遲鈍而戰死,不吃,鐵門就可能被破開。匈奴人一擁而入,吾等將葬身於此,多少袍澤付出性命才打下的大好局麵,便統統白費了。”


    他迴過頭,看著麵容消瘦,相互攙扶聚攏過來的士卒們,歎息道:


    “這十多天,吾等就是這麽撐過來的。”


    “我曾聽家中長輩說起,孝武皇帝建元三年的春天,大河決口,關東大饑,人相食,今日終於知道那是什麽滋味了。”


    “可汝等若想問我好不好吃?”


    奚充國重重蓋上了可怖的鹽缸,麵上露出了厭惡之色。


    “又臭又腥,一點不好吃!”


    孫百萬擦著嘴,拚命漱口,章小眼與同任弘一起來的眾人也麵麵相覷,表情有些怪異。


    “壯哉!”


    任弘卻忽然拊掌大笑,當場就吟了一首詩。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這就是戰爭啊,吃敵人算什麽,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上,還有多少更加聳人聽聞的食人事件。


    隻一句話,就結束了這略顯怪異的氣氛,眾人反應過來,紛紛頷首叫好。


    “沒錯,戎狄豺狼也,食豺狼之肉,總好過為豺狼所食!”


    任弘心裏卻暗暗道:


    “耿恭老哥莫怪,這次的典故,真不是我偷的!”


    ……


    除了宰牛煮粥掰饢外,鐵門關士卒們在解除包圍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些可怖的”醃肉“統統扔了埋了。


    而任弘則與奚充國登上了東側的城牆,此處形製與西麵一樣,但不同的是,東方數裏外的敵軍營地居然還炊煙嫋嫋。


    因為鐵門阻礙,一側是高大的嶙峋山石,一側是百尺深淵和湍急流水,東西兩麵的敵軍音訊不通,隻能通過狼煙來交流。


    奚充國指著那邊道:“日逐王先賢撣帶著一千騎在後督戰,營地靠前的則是尉犁、危須、焉耆三國聯軍,有五千之眾,在峽穀中略寬的地方連營數裏,每日都過來圍困、邀戰,還想用你當初的法子激怒吾等。”


    “什麽法子?”任弘沒反應過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對匈奴人民的心理造成過多大傷害。


    奚充國比了個姿勢:“小解。”


    任弘咳嗽兩聲,提議道:“奚兄,你雖說我是什麽‘破敵於千裏之外’,可右穀蠡王、伊吾、蒲陰三王隻是相互猜疑,一時上當。即便吳宗年當真願意幫忙,我的計策依然有很多漏洞,騙得了蠢人,卻騙不了英豪。”


    “更何況,這一戰匈奴人真正的首腦是右賢王,一旦我的計策被識破,匈奴亦會惱羞成怒,再度反撲。傅公最快也還要十來天才能抵達,不可不防,所以乘著匈奴內訌,能解決一麵,就先解決一麵。”


    奚充國他們被憋在鐵門兩個月,甚至被迫吃起了人肉,早就忍受了:“不錯,是得將彼輩擊退,用一場勝仗,讓尉犁、危須、焉耆三國再不敢窺鐵門!”


    “但敵軍合計也有六千之眾,吾等不過三四百,以寡敵眾,我不願士卒們有太多死傷。”


    任道遠卻大笑起來:“不對,不對,你算少了一半兵力。”


    他迴過身,指著被關在東門甕城裏,因為沒有草料,餓得哞哞直叫的牛群。


    “別忘了,吾等還有百多頭身披厚甲,脾氣暴躁,在這窄窄的峽穀中得地利之助,衝起來必將一往無前的‘騎兵’!”


    ……


    ps:今天還是兩更,這幾天狀態不太行,在盡力調整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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