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誰見過流淚的曼陀羅?沒見過沒關係,隻要見過我。母親說我前世在爪哇國逛蕩時學會了梵語,母親說我也正也邪,是良藥也是毒劑。母親還對我說過,六妹你這輩子既來到我身邊,就不必渾身長著那野蠻國度犀利的尖刺,麵對令你恐懼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懷攜利刃吧。


    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


    我偏愛曼陀羅,更酷愛猩紅色。窗外花神經過,他頭上的曼陀羅花瓣紛紛墜落。我腦門心滾燙,這時母親的聲音響起,可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她站在一個院子門口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她牽著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祖婆的屍體蓋了一層白布停在一個木板上,就在門前,周圍掛了好些挽幛,像床單一樣,圍了好些人。有個黑衣女人分開人群,對著停著的屍體撲通跪下,大哭起來。她全身都因悲傷而抖動,邊哭邊伸出手去揭開白布,摸著祖婆的臉和頭發,聲音嘶啞,一唱三詠: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勞心勞腸,諒我過錯我道個不是。小輩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夠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褲,小輩子我一餐省三碗飯,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圍的人無不動容,祖婆的親人尤其感動,兩家為芝麻小事結怨,好些年不往來,黑衣女人胸襟大,有偉丈夫氣概,倒來追念。


    母親一直臉陰沉著。迴家路上母親才說:“那女人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臉,祖婆下輩子無法投胎成人,隻能待在陰間。”


    我聽了嚇壞了。


    那時,我快滿四歲了,也許過了四歲。早就忘了,但在這個下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著白布的屍體,宛如重見,肯定是一個不好的征兆,雖然我的額頭突然奇燙,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這是母親向我傳遞的信息。


    2


    在重慶長江南岸半山腰的一個房間裏,母親躺在床上,唿吸困難,說不出話來。她被死神追趕,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個發現母親不對勁,敲了好幾次門,也沒應,本以為母親還在睡覺。過了一些時候,五嫂又叫母親,還是不應,進屋一看,母親臉色鐵青,嘴唇發紫。五嫂知道母親快不行了,急忙打電話叫我的姐姐哥哥迴家。母親不轉眼地看著牆上的鍾:時針指到3,分針指到12。時間似乎永遠停在這一刻:


    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3


    我在北京的家裏,坐在電腦前寫作,電話響了,是小姐姐的聲音:“六妹哪,媽媽出事了!”


    我倒吸口涼氣,天哪,難怪我的額頭奇燙,還聽到母親的聲音。小姐姐在母親的臥室,還有二姐三哥。他們讓我和躺在床上的母親說話,母親說不出話來,不過眼睛動了動。他們不敢送醫院,也不敢叫醫生來搶救,因為母親聽到“醫生”兩字,頭直搖,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


    我放下電話,瞄了一眼手表,下午四點一刻。


    抓了幾件衣服,塞進背包,往機場趕。


    安檢後,找到登機口。旅客開始登機。我掏出手機,給小姐姐打過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著母親的一隻手,母親的眼睛費力地睜著,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茫然無助,嘴唇發青,胸口的氣直往下墜。母親雙手掐著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掙紮,異常難受。她們顧不上痛,直叫媽媽,二姐一隻手給母親喂水,母親搖頭。


    “六妹,媽在等你呀,你到哪裏了?買到機票了吧?!”小姐姐在電話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讓她把電話放在母親的耳旁,我說:“媽媽,我正在上飛機,你等著我。”電話那邊夾有小姐姐的哭泣聲,小姐姐的聲音:“媽,你聽到了,你不要走,堅持呀。”


    我大叫了起來:“媽媽,千萬等著我!就等我兩個半小時,我就到了你身邊!”


    空中小姐在看著我,周邊的旅客在看著我。我全然不顧,繼續說,“媽媽呀,你一定要等著我!”機艙很空,飛機開始滑動,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係好安全帶。我一邊做,一邊叫,“媽媽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呀!”飛機騰空而起,向一千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雲層,我雙眼濕透,感覺母親順著機艙過道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趕快用力地擦眼睛:母親走近了,停在我身邊,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我,伸出手來,摸了摸我濕濕的臉。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與她擁抱之際,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們分開,她痛苦地往後退,漸漸退出我的視線。


    “媽媽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請安靜。”空姐冷冷地說。她一手端托盤,一手用夾子,依座位順序發給乘客熱毛巾。


    晚上十點半了,飛機到達重慶江北機場。


    從江北機場到南岸七公裏半路程,路燈昏暗,高速公路上車輛非常少,偶爾,山巒映入江水,燈光也多起來,閃閃爍爍。


    出租車駛過長江大橋,插入南濱路,沒一會兒就看見老家旁的重慶卷煙廠。朝前開了不到十分鍾,我就叫停車。下車後,我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這一帶全是貧民窟,沒有路燈,雖不是一片漆黑,卻隻能瞧個糊裏糊塗。溪溝裏流著髒水,爛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氣熏天,蓋住原來的石塊砌的小路,雜草飛長,老鼠賊著眼竄來竄去,不時弄出動靜。


    得用手捂著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氣。我好不容易爬上來,麵前又是一大坡石階。喘著氣爬上去,繞過黑乎乎的小破屋,我看見六號院子院門外白熾燈泡高照,搭了篷,脫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飛快地朝院子大門走去。院內空壩裏十來人坐著,一口靈柩已在白花之中,母親的大黑白照片鑲上鏡框,繞上黑紗,掛在牆上,正注視著我。


    我呆住了。


    院門兩側猛然閃出兩個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響,紙花四濺,震耳欲聾。


    4


    三哥厲聲說,“還不快些給媽跪下。”


    我趕緊跪下,後麵有人遞我一束香。“叩頭呀,快叩!”


    我連連叩頭,身後是大姐的聲音:“啷個香舉在左手,換右手!”


    燒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兩束,我輕輕地對母親說,這束香為誰而燒,這第二束香又為誰燒,那聲音隻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哎呀,燒這些多?”身後有個粗嗓門疑惑地說。我迴轉了身,家裏五服內親戚差不多都來了,甚至八輩子夠不著邊的人也來了,他們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認不出誰是誰,但張張臉熟。


    臨時成立的治喪小組,由專門辦喪事的大肚貓、三哥五哥組成。姐姐們擔心嫂子們多言,表示不參加這小組,聽從家裏男子漢們的吩咐。


    三哥說大肚貓是一條龍服務,搭靈棚、租花圈,請樂隊請歌星、送葬開路。三哥說,母親還沒落氣時,住在中學街的大肚貓聞訊而來,二姐和小姐姐握著母親的手,唿吸困難。大肚貓堅持要把母親移到外屋,放在一張竹板上,他擔心母親會死在臥室床上,若那樣,對後人不利。這個忌諱,絕對不能打破。


    母親被抬到了竹板上,大肚貓要換壽衣壽鞋,還要二姐給母親用清水擦身。


    這麽一折騰,母親不難為大家,一口氣上不來,幹脆遂了大肚貓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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