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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淨涪佛身迴望著這位臉上寫滿歲月痕跡的老婦人。


    莫肖氏等了等, 沒見他搖頭, 心裏提著的那塊大石就先落下了一半。


    她斟酌了一會兒,才緩慢地道:“先生也知道,我家裏......就是個捕魚的。家裏幾個男丁幾乎從懂事起, 就被帶上船,在船上討生活。”


    也不是他們就不願意當一個老老實實的農民, 靠著田地安穩地過一輩子。實在是不能。


    沒錢買田地不說,便是有, 也不知道該怎麽耕種, 也不知道該在地裏種些什麽。


    田地裏的活計,實在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麽簡單。


    他們村一村都是漁民,也不是沒有人嚐試著買田買地, 但結果怎麽呢?收成不夠, 田地被糟蹋,一年忙活到頭, 也不如船上掙得的銀錢多。最後堅持不下去, 那家子也隻能將田地賃給人家,自己隻收點糧食。


    說得好聽點,他們確實也是有地了,但就那兩塊薄田,已經填進去了他們多年的積蓄, 也就隻能落個好聽而已。


    打那以後,他們一村的人都再沒往這邊動腦筋了。


    可是船上是個什麽情況,大家都知道, 濕、寒、累。一年一年的下來,哪家哪戶的男丁身上沒沾著點骨頭病。尤其是家裏上了年紀的男丁,更是痛得夜裏睡不著,一整夜的翻來覆去。


    但痛,再痛,痛到恨不能將骨頭劈下來,他們又能有什麽辦法?


    是有錢看大夫呢,還是有錢買藥熬煮呢,又還是能躺在床上休息呢?


    不能,都不能。


    錢得省著,給家裏買船,給家裏備著,若是錢再多一點,家裏的孩子再靈醒聰明一點,也可以將他們送去學堂認些字。倘若家裏的孩子出息一點,能有望科舉,他們這些大人,還得為孩子多備下點銀錢。


    既然種田是不能了,那麽他們若想脫離漁船,改換門庭,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隻有科舉了。


    也不強求家裏孩子能做什麽官,童生、秀才就已經足夠了。


    一個童生、秀才就能成為他們家的根基。


    家裏出得一個童生、秀才,他們家不論是想怎麽往前,路子都能輕鬆很多。


    這些,都是家裏老頭子夜裏痛得睡不著,一字一字地跟她說的。莫肖氏也很能理解。但能理解,不代表她就不心疼老頭子。


    更別說走上老頭子老路的,也還有她的幾個兒子。


    哪怕這些兒子都跟老頭子分了船,各自帶著自己的兒孫在船上飄著,隻剩下大兒子在他們老兩口身邊,莫肖氏也還是很心疼。


    能說的不能說的,莫肖氏都跟淨涪佛身說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就又在一次紅了起來。也不單單是她,便連一旁的莫陳氏和莫小魚眼睛也都是紅的。


    淨涪佛身在一旁看著,心裏也慢慢地升起了幾分酸澀。


    人生百苦,各有各的艱難。


    淨涪前世今生兩輩子,也沒真體驗過身上沒錢的感覺,但他也不是沒有艱難絕望的時候。


    哪怕到了現在,他一路修行看著順利,其實也頗為景浩界的局勢感到憂心。


    尤其是淨涪佛身。


    三身中,唯他一人秉承淨涪善念而出。雖淨涪善念確實淺薄,但這點善念在淨涪佛身身上,卻是被放大了的。而且這個時候的淨涪佛身修為還在第八住的童真心住境界,較之往常時候自然就更容易為他的所見所聞觸動了。


    不過觸動歸觸動,淨涪佛身也還始終保持著理智。


    這會兒,他麵露悲憫之色,卻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聽著,等待著莫肖氏將她的所求說出來。


    莫肖氏其實也不是想跟這位不像凡人的先生訴苦,她說過了自家家裏的情況後,再抬手擦過了眼睛,才期期艾艾地問道:“我......我其實是想請問先生......”


    “先生知不知道,哪裏有醫術好點的大夫願意收學徒?”


    淨涪佛身一時竟也沒有聽明白,愣了一小會兒神。


    說實話,這真的能算得上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莫肖氏以為他為難,連忙自己又接話道:“若是不行的話,就......”


    淨涪佛身這會兒也已經迴神了,他眼瞼一動,目光便從他眼皮子底下透出,望定麵前這個頗有幾分惶恐的老婦人。


    看定她,淨涪佛身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莫肖氏臉上其他所有神色褪盡,隻剩下歡喜。


    “是......是嗎?多謝先生,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淨涪佛身合掌,對著她垂了垂頭。


    旁邊莫陳氏和莫小魚心裏也是高興,不過莫陳氏還時刻注意著自己婆母的情況,見她身體有些搖晃,便連忙伸出手去握住了莫肖氏那不住顫抖的手。


    淨涪佛身抬起頭來,看著兩人也是笑。


    莫小魚心裏高興了一會,看了看上首的曾祖母和祖母,又看了看臉上帶著笑意,似乎格外好說話的先生,終於鼓足了勇氣,輕輕拉了拉她麵前祖母的衣擺,在莫陳氏轉眼過來看她的時候低聲問道:“祖母,我......我也可以試一試嗎?”


    莫陳氏這會兒正高興著呢,聽得莫小魚這麽問,也不說她,笑眯眯地點頭。


    去,都去!


    不單是莫小魚,就是他們家裏的小輩們,有一個是一個,都去試一試。別管成不成,試一試總不虧。


    一旁莫肖氏也注意到了這祖孫兩人的小動作,又轉了頭去看淨涪佛身。


    淨涪佛身臉上笑意加深了些許,還是點頭。


    莫肖氏便就迴頭笑看著莫小魚,“去。要是能留在那位大夫身邊,家裏的活計不用你。”


    莫肖氏、莫陳氏到底還要忙活家裏的活計,又和淨涪佛身說得一會話後,便叫莫小魚帶了淨涪佛身去早早就給他預備下來的屋舍。


    淨涪佛身在起身離開前,還將他身前的那一匣子金條推到了莫肖氏麵前。


    莫肖氏連連擺手推卻:“不行的,不行的......”


    淨涪佛身笑著搖搖頭,沒收迴那匣子東西,隻收迴了他自己的手。


    莫肖氏和莫陳氏麵麵相覷,沒能扭得過淨涪佛身,更沒想觸怒他,隻得收下。


    淨涪佛身合掌,還向著她們彎身拜了一拜,這才跟在莫小魚身後出了堂屋,去了那間被收拾得格外幹淨細致的屋舍。


    因著莫家家境不是太好,這間屋舍也隻是收拾幹淨,被褥換新而已,算不上多花費。但銀錢少花,心思卻半點沒少。


    淨涪佛身看過一圈,心裏就有數了。


    莫小魚小心看他臉色,見他麵上笑意仍在,便鬆了一口氣,輕快說道:“先生,這裏還有什麽別的東西需要準備的嗎?”


    淨涪佛身搖了搖頭。


    莫小魚便又道:“那先生你自己先休息著,我先出去了,有什麽事找我就好,我都在家裏的。”


    她家裏奶、娘和各位嬸母都在忙,但她是比較閑的,有事找她就可以了。


    淨涪佛身點了點頭,目送著莫小魚退了出去,便就屈指,彈落一點金色佛光。


    佛光一閃即逝,卻阻隔了屋舍外的所有聲響,給了他一室安靜。


    淨涪佛身挑了一個位置坐下,隨手解下隨身褡褳,又探手從裏頭摸出一隻木匣子,才將隨身褡褳放到一側。


    這木匣子粗看其實和淨涪佛身先前拿出來的那九匣子金條的匣子沒什麽不同,但若是有人細細看過摸索過,他就能發現,在這木匣子的底部,有一個小小的標記。


    那標記旁人不知,也不懂,但淨涪三身卻都知道,那是屬於淨涪本尊的傀儡印記。而這個木匣子裏頭,裝的也不是別的什麽東西,而是淨涪本尊閑暇時候做出來備用的傀儡。


    木匣子被打開,裏頭卻是整整九個小格子,大多數小格子裏頭,又都躺了一個個巴掌大小的木人。這些木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且高矮不同,容顏、表情俱各有別,宛然如生人,唯獨其中一個小格子空著。


    這小格子裏頭原也該有一個傀儡。


    就是此刻跟在謝景瑜幾個好友身邊,負責調?教他們的那一個謀士。


    淨涪佛身隻是打開木匣子,目光便落定在了其中一個傀儡上。他也沒多猶豫,抬手將那一個傀儡取了出來。


    這傀儡須發皆白,麵目慈和,確實很適合大夫這個職業。


    淨涪佛身將那個傀儡取出,隨手拋落在地。


    這傀儡被淨涪佛身甩落,卻在落地的頃刻間不斷拉長變化。而等到它的變化停止下來,站定在淨涪佛身麵前的就是一個麵色紅潤、肌理自然的生人。


    當然,這沒有唿吸、沒有心跳的傀儡距離生人還差了許多。


    淨涪佛身左右看了看這個傀儡,點了點頭,隨即卻是轉了手迴來,將他手指搭放在他自己的眉心印堂處。


    待到他手指離開他的眉心處的時候,他那手指上,撚著一個這裏隻有他自己才看得見的淡青色小光團。


    淨涪佛身看了看手指上的那個小光團,微微點了點頭,便將這個小光團往那傀儡方向一推。


    這淡青色的小光團輕飄飄地落在了傀儡的眉心處,在它識海的位置停了下來。


    淨涪佛身見狀,又起身走到傀儡身前,探手往它胸口拍了一掌。


    “噗通。”


    一聲悶響過後,那傀儡胸腔裏就一聲聲接連不斷地傳出相同的悶響聲,規律而節奏。


    隨著這一聲聲悶響聲響起,那傀儡鼻端也同時出現了氣的流動。


    它掩在眼瞼底下的眼珠子轉了轉,然後它那眼皮子撩起,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淨涪佛身看著它。


    傀儡邁腳往前跨出一步,向著淨涪佛身微微彎了彎身,緩聲道:“老夫華遠清,見過傀主。”


    淨涪佛身點了點頭。


    那傀儡似是得到了示意,自動將它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老夫華遠清,平國和縣人,年七十六,行醫六十餘年,學一部《萬藥譜》,至今少有所成,未負師恩。”


    是的,方才淨涪佛身一番動作,不僅僅將這傀儡華遠清的背景、生平和性情補了個全,還將小部分的《萬藥譜》放入了它的精魄裏。


    而這《萬藥譜》,就是當年淨涪從清慈大和尚的道場中收取的那一部《萬藥譜》。


    全本的《萬藥譜》自然是被淨涪送迴了妙音寺藥王院,但淨涪當年拿到這一部藥譜的時候,也是有翻閱記憶過的。如今將它從記憶裏翻出來,對淨涪佛身而言,真沒有多難。


    淨涪佛身向著那傀儡華遠清招了招手。


    華遠清又拜得一拜,才走到淨涪佛身近前站定。


    淨涪佛身最後一拍它的腦門。


    傀儡華遠清再眨一眨眼睛,眼底這才真正的浮起了一片靈光。它看了看淨涪佛身,頓了一頓,才問道:“淨涪比丘?”


    淨涪佛身合掌,向它拜了一拜。


    華遠清立時端正了臉色,還禮答道:“請比丘放心,在下必定不負所托。”


    淨涪佛身點了點頭。


    華遠清往後退得一步,才一個旋身,化風出了莫家屋舍。


    淨涪佛身看著華遠清走了,轉身找了一片地方,取了隨身褡褳裏放著的蒲團、案桌、紙張、筆墨等物什一一擺放整齊。


    將東西擺放好了後,淨涪佛身也不叫人,自己從招手,從空中攝取了清水出來,引入葫蘆裏備用。


    研墨調汁,一整套動作忙活下來,淨涪佛身便拿起了筆杆,沾著調和了金粉的墨汁抄經。


    他抄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一十一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文依序落在雪白的紙張上。字還是平常時候淨涪佛身的字,墨、紙都是淨涪佛身從妙音寺裏帶出來的墨與紙,但這會兒字、紙、墨三者的融合,卻調和出了一種往常時候沒有的韻味。


    淨涪佛身端坐在蒲團上,手拿著筆杆,一字一字寫得格外認真嚴肅。


    他甚至摒住了唿吸。


    待到最後一段經文的最後一個字完成的時候,淨涪佛身才將那一口氣吐了出來。


    這口氣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小股氣流,掀動虛空。


    若不是淨涪佛身在這屋舍裏早有布置,怕是連院子外頭的那些婦孺們都能發現他這邊的動靜。


    不過是謄抄了一遍他手上僅有的這些《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文而已,淨涪佛身便用了整整一個半時辰。


    所以等到他放下筆,又再查看過他手上那部經文之後,時間已經到了僧侶晚課的時候了。


    即使淨涪佛身確實頗有一段時間沒有按時完成早晚課了,他也全不覺得陌生。


    將一整套木魚從隨身褡褳裏拿出來後,淨涪佛身將這套木魚擺放到身前,伸手拿住了那個木魚槌子,又褪了手腕上的佛珠下來,拿在手上。


    “篤......篤......篤......”


    淨涪佛身敲經的時候,天色也已經晚了,莫小魚被她奶吩咐著在屋外轉了一圈,都沒聽到什麽動靜。


    莫小魚看了看麵前閉合著的房門,又在心底自己琢磨了一迴,到底沒上前敲門,空手迴去見她奶。


    莫陳氏看她背後沒人,心裏什麽都明白,就沒說什麽,讓她迴桌邊坐著,然後就開飯。


    今日夜裏圍著一桌吃飯的,也還是隻有莫家一眾婦孺,沒有男丁。


    男丁們都還在船上呢,要迴來還得等深夜。


    莫家一家子老少也都習慣了,各自在位置坐下,就端起碗吃飯。


    這一日的飯菜和平常時候的沒什麽不同,都是雜糧,都是小魚和野菜,也還都是由著莫陳氏動手,一一分落到每一個人碗裏。


    分飯菜的時候,莫肖氏和莫陳氏還著意看了一眼莫小魚。


    莫小魚端著碗等著,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莫肖氏和莫陳氏對視一眼,小小點了點頭。


    雖然她們確實是才剛得了那位先生的一匣子黃魚,但財不露白。真要將那一匣子黃魚的事情當著這一屋子的人扯了出來,他們家離散的日子也不遠了。


    吃完飯,收拾完碗筷,一家子就這樣散了。


    莫小魚跟著她娘迴他們屋。


    她娘看了莫小魚一眼,沒忍住,拉著她到一旁問話,“你們白日裏跟那位先生都說些什麽了?”


    莫小魚笑笑,就是不說話。


    她娘問了幾遍,都沒從她口裏得到答案。她問得急了,莫小魚就隻有一句話迴她。


    “娘,你別問了,等祖奶奶、奶奶跟祖爺爺、爺爺他們商量過,會跟你們說的。”


    莫小魚她娘還想問更多,但莫小魚怎麽都不說話了。無奈何,莫小魚她娘拿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她額頭,放過她。


    “行了行了,不說就不說吧,有什麽大不了的。了不起,一輩子都別跟我說啊。”


    莫小魚知她沒生氣,衝她笑了好一會兒,笑得她連最後的一點惱怒都散了後,才挨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娘,你等著看就好了,是好事兒。”


    好事兒?什麽好事兒?


    莫家小三房這一夜大半數人都沒睡好,而上房裏頭,莫肖氏和莫陳氏守在燭火下,拿著針線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著。邊縫,她們邊等著她們的那口子迴來。


    這會兒,她們兩人也沒誰說這燭火點著浪費。


    深夜,莫家一家子男丁才拿著些物什迴家來了。


    莫老頭先迴的上房,莫老大則還要領著兒子們一道放好那些個東西才各自迴屋。


    等到一眾兒子都迴去了,莫陳氏才從上房走出來,領了莫老大入去。


    他們四個人坐在上房裏坐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各自散去。


    散去的時候,哪怕忙活了一天,四人的精氣神都不見倦乏,反而精神得很。


    而更讓他們驚喜的是,第二日早晨,他們還沒等到屋舍裏的那位先生,先就等到了坐著牛車從村外頭一路找到他們家裏來的一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身邊,除了駕車的漢子外,還有一個年歲不大的童子。


    是那童子先來敲的門。


    也還是莫小魚開的門。


    她見得這一行人的時候,那心跳得,比當日那位先生來敲門的時候還要快。更甚至,莫小魚的手腳都有些發軟。


    她撐著聲音問道:“你們找誰?”


    帶著藥香下了馬車的華遠清看見是她,眼底閃爍了一下,笑開了眉,問道:“這裏可是莫家?”


    莫小魚愣愣點頭。


    華遠清又問道:“請問淨涪比丘可是在這裏?”


    莫小魚正想要問一問誰是淨涪比丘,但她還沒有問呢,屋舍裏頭就走出了已經完成早課的淨涪佛身。


    見得淨涪佛身的身影,華遠清笑道:“是這兒了。”


    他伸手拍了拍莫小魚的腦袋,和聲問道:“小姑娘,能不能讓老朽我進去?”


    莫小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對著這邊笑的那位先生,點了點頭,拉開院門讓出路來。


    在華遠清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莫小魚鼓足了湧起,急急問道:“老先生,您可是大夫?”


    華遠清笑著點了點頭。


    因著華遠清的到來,莫家一家子都沸騰了。其中最激動的,竟就是他們莫家一家最老最年長的幾人。


    看得莫家其他還不怎麽清楚個中情由的人都糊塗了。


    莫老頭領著莫肖氏親自接待華遠清,莫老大在旁作陪,而莫陳氏卻招唿家裏人到了另一間屋子,避開了那一匣子黃魚,將華遠清的事情跟家裏人都交代了一遍。


    淨涪佛身始終站在一旁,看著華遠清在這莫家裏掀起的那一道道漣漪。


    華遠清給莫家裏的老老少少診過身體後,就給他們開方取藥。


    莫肖氏當日跟淨涪佛身說的話還真沒有半點虛言,他們莫家一大家子,婦孺尚且不說,但凡是上了船且在船上待過相當一段時間的男丁,身上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其中,又以莫老頭和莫老大的情況最為嚴重。


    診出結果的時候,莫肖氏和莫陳氏終於沒忍住,當著家裏大大小小的麵落下了眼淚。


    診過脈,開完方之後,華遠清便就直接查驗起莫家年紀尚幼的少年、孩童們的醫學資質。


    莫小魚絲毫沒有意外地被華遠清留在了身邊。但莫家也不是僅隻有她一個人被選中,還有一個男童也入了華遠清的眼,被華遠清留了下來。


    淨涪佛身看完這一場查驗資質之後,又等了一段時間,便向莫家一眾人等告辭了。


    莫家沒敢留他,連連謝過他好幾迴之後,舉家送他出村。


    若不是莫家男丁最近都得喝藥調養身體,怕是他們能將淨涪佛身送到鎮外甚至是城外去。


    而單隻為了他們不能遠送淨涪佛身,莫家一家子都很有些愧疚。


    到最後,也還是華遠清安撫住了他們。


    淨涪佛身對這些全不在意。在他真正走出這漁村之前,他最後站到了莫小魚身前,垂眼看她。


    莫小魚一如以往的很多次一樣,不用淨涪佛身開口,便能明白無誤地理解淨涪佛身想要說的話。


    她點了點頭,咧開嘴露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


    “先生,都夠了,謝謝你。”


    淨涪佛身定定看了她一眼,笑著合掌低了低頭。


    莫小魚站在爹娘身側,看著那位先生一步步走遠,心裏滿懷感激。


    在那位先生徹底消失在他們麵前之前,莫小魚最後抬手,向著那位先生又用力地招了招。


    雖然她覺得那位先生不會看見,但這完全不妨礙她最後送那位先生的祝願。


    願您前路始終平順,願您最終得償所願。願您一切皆好。


    淨涪佛身腳步不停,一步步穩穩地向前邁進。


    出了漁村之後,他轉道向北,往妙安寺與妙定寺之間的邊線行去。


    這一走,便是半月餘。


    在妙安寺裏靜修的淨封沙彌從定中醒來,定了定神後,起身出了靜室。出了靜室沒多遠,他就遇見了寺裏的兩個小沙彌。


    小沙彌們正說著話,忽然見得他,連忙停下話頭,來與他見禮。


    淨封沙彌還了一禮,就問道:“兩位師弟剛才說的,可是妙音寺的那位淨涪師兄?”


    兩位小沙彌點了頭。


    淨封沙彌又問道:“淨涪師兄他怎麽了嗎?”


    兩位小沙彌對視一眼,有一人答道:“淨涪師兄他已經出了我們這邊的地界,入了妙定寺那邊了。”


    淨封沙彌聽見,須臾間晃了一下神,問道:“是嗎?時間都過去了這麽久了嗎?”


    其中一位小沙彌笑答道:“可不是麽?師兄你閉關都有半年了吧?淨涪師兄是昨日過的邊線。”


    另一位小沙彌也答道:“算起來,淨涪師兄在我們這邊攏共隻收了三份貝葉吧。”


    “是啊,就隻有三份,唉......”


    那言語間未曾掩飾的遺憾聽得淨封沙彌都想笑。


    他也真的就笑了。


    “你們啊......”他道,“淨涪師兄收取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我們這邊緣法不多,散落在這裏的經文自然也就少了,沒什麽奇怪的吧。”


    兩位小沙彌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忽然,他們又想起了什麽,猛地抬頭看定淨封沙彌。


    迎著這兩位師弟晶亮晶亮的目光,淨封沙彌的心也忍不住跳了一下,“什......什麽事?”


    兩位小沙彌齊齊對著淨封沙彌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淨封師兄啊,聽說你最近一趟出寺,就是去陪的淨涪師兄?”


    淨封沙彌艱難地點了點頭。


    兩位小沙彌眼睛裏的光更亮了。


    淨涪佛身並不知道妙安寺裏淨封沙彌那堪稱算得上水深火熱的日子,也不知道這樣活潑生動的日子多少算是緩和了些淨封沙彌心頭的不安,他隻是一步步地往感應中的下一片貝葉所在走去。


    而正當他尋著一片貝葉去的時候,久未動靜的本尊終於出定了。


    淨涪本尊出定的那一刻,佛身動作停了一瞬。


    ‘恭喜。’


    淨涪本尊從蒲團上站起,從識海世界中往佛身那邊迴了一句,‘同喜。’


    佛身沒有再停頓,隻小小地笑了一下,便問道:‘你準備與他們說了?’


    ‘嗯。’


    佛身又道:‘說完正事後,好好陪陪母親。’


    淨涪本尊還應道:‘嗯。’


    佛身沒再說話。


    淨涪本尊走到靜室門邊上,直接拉開靜室門走了出去。


    待到他出了靜室,靜室的種種禁製又再一次開始運轉起來,甚至陣法禁製運轉間,還在不斷細微調整著。


    越調整,靜室裏的這些陣法、禁製裏屬於程沛的氣息就越深沉濃鬱。可以預見,等這陣法、禁製調整完成,這靜室裏被淨涪本尊提升過的陣法、禁製就會被完完整整地打上程沛的烙印。


    淨涪本尊出了靜室,先去見的不是程沛,而是沈安茹。


    雖然這裏頭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時候的程沛真正處理著程家事務。


    沈安茹在正院的正房裏。


    淨涪本尊一路前行暢通無阻,路上遇上的婢仆見得他,都退到一側避讓行禮。


    他這一路走來,動靜不算小,很快的,沈安茹那邊就得了消息。


    聽得消息,沈安茹一時如墜夢中。


    “出......出來了?”


    她急急地從榻上下來,隻是匆匆理了理身上衣裳,也不用人扶,自己就急步走出了內室。


    走得急了,她身形難免有些搖晃。可沈安茹全不在乎,甚至還在不停地加快腳步。


    旁邊的人都不敢勸,隻能快步跟上。


    沈安茹的動作固然已經算是快了,但比起淨涪本尊來,還是慢上太多。


    她才剛出得內室,淨涪本尊就已經跨過門檻,入屋了。


    沈安茹眼眶都是紅的,滾圓的淚珠子在眼眶邊沿來迴打轉,但也都被沈安茹給壓了迴去,沒掉下來。


    她定定地看著他。


    淨涪本尊幾步上前,合掌和沈安茹深深拜了下去。


    沈安茹連忙扶起,卻久久沒有說話。


    淨涪本尊聽得見被壓在她嗓眼上的哽咽,垂了垂眼瞼,才扶著沈安茹到一旁坐了。


    還沒等淨涪本尊做出什麽表示,還沒坐穩的沈安茹先就打趣起了她自己。


    “瞧我,每日裏閑得慌,總多想。明明前不久你才來見過我,這會兒反應還這麽大,實在不該......”


    前不久......


    半年的時間,對於淨涪三身來說確實不算長,但對於一個凡俗母親來說,卻絕對不會是什麽“前不久”。


    不過是她不想和自己的孩子有太多隔閡,所以在極力靠近著他的生活而已。而且,她這般說話,何嚐沒有幾分為他開解的意思?


    淨涪本尊伸出手去,握緊了沈安茹鬆了緊緊了鬆的手。


    薄薄的恆定的溫度從交握的兩手傳遞到兩人的身裏、心裏,暖得讓人的心又軟又澀。


    沈安茹不再說話,隻拿一雙眼睛看著淨涪本尊,深深地看過,牢牢的記著。


    淨涪本尊也由得她一遍遍地細看,完全不厭煩。


    旁邊的婢仆見著,也不打擾,隻悄然無聲地送上了兩盞茶水,又不動聲息地退了出去。


    茶是淨涪在家裏時最愛喝的茶,水也是淨涪在家裏時最常用的水,這樣的茶、這樣的水煮出來的茶水,帶著他們記憶裏的味道,很是誘人。


    但茶盞前方的兩人卻誰都沒動一下,任由茶水的溫度一點點散去。


    好半響之後,沈安茹才聲音嘶啞地問道:“我,淨涪師父近來可好?”


    淨涪本尊點了點頭。


    沈安茹細看著他,笑了一下,信他這話。


    於是,她又問道:“淨涪師父修行可還順利?”


    淨涪本尊還是點頭。


    這一迴,沈安茹看不出真假,但她時常聽程沛說起淨涪的事,知道他確實一切都還好,於是就也信了。


    如此問過兩迴之後,沈安茹就鬆了一口氣,聲音也漸漸地恢複了些許。


    淨涪本尊答完後,便望定沈安茹。


    那一瞬不瞬的目光平靜無瀾,不見絲毫起伏,似乎什麽意味都沒有一般,就隻是單純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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