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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梗著脖子滿眼不甘地看著他, 夜晚猶顯陰森黑暗的祠堂裏隻那一雙眼睛倒映著堂中昏黃的燭火, 深深刺入謝嘉本的心底。


    謝嘉本定定看得謝景^一眼,沒有厲聲斥責他,而是帶著疲憊轉身, 望著那個擺放在最末位置的牌位。


    謝景^完全沒料到謝嘉本的反應,他原本高漲的氣機立時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氣泡, “噗”的一聲輕響之後就流散於無形。


    他以為,在聽了他方才的話之後, 不讚同他的父親會厲聲斥罵他, 壓下他的所有念頭。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父親給他的是沉默。


    不,不隻是沉默。


    “唉......”


    悠悠長長的一聲歎息響起, 落在謝景^耳中, 成了撲滅他胸中那股火氣的最後一瓢涼水。


    謝景^愣愣抬眼,望著背對著的他的那個從來挺拔從來不可擊垮的身影。


    謝嘉本側過身看著他年少的孩子, 半個臉龐隱入了黑暗中。


    然而, 謝景^卻覺得,謝嘉本的目光裏有一種很沉很重的東西,那種東西壓在他的心頭,也在對視的那一刻起,從謝嘉本那邊攀爬著抓向了他。


    而他, 無力抗拒。


    謝嘉本看著謝景^,忽然問道:“你真的就那麽想跟隨在淨涪比丘身邊?”


    謝景^想毫不猶豫地答話,但不知為何, 迎著他父親的目光,他張不了口。


    謝嘉本對謝景^的反應並不意外,他又問道:“你還記得,你六歲那年進學,你在我書房裏與我說過的話?”


    謝景^眼神一個恍惚,終於低下頭去,低聲應道:“記得。”


    謝嘉本點點頭,問他:“那麽,你剛才的做法,是在告訴我你現在改變了主意了嗎?”


    謝景^沉默。


    謝嘉本隻又問道:“你是想告訴我,你要拋下謝家,去追隨淨涪比丘嗎?”


    謝嘉本的語氣不重,甚至很平淡,但這話落在謝景^耳中,卻就是赤?裸裸的質問。


    謝景^不堪其重,慢慢垂下頭去,卻還是清晰地迴答謝嘉本:“不。”


    謝嘉本卻沒放過他,他還在問:“謝家,與淨涪比丘比起來,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謝景^腦海中閃過一個個的人影,滑過他們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而謝嘉本的聲音還在他耳邊響起。


    “不管淨涪比丘如何選擇,單隻看你自己。”


    “你要舍棄謝家,舍棄父母祖父母,跟隨一個比丘出家修行?”


    真的要舍棄?真的能舍棄?


    謝景^沉默半響,還急促地答道:“不!”


    謝嘉本點頭,眼中依舊是無人可以看破的一片沉暗,“那你現在想明白了嗎?”


    謝景^默然半響,終於應道:“明白了。”


    謝嘉本不點頭,隻淡道:“抬起頭來看著我。”


    謝景^頓了一頓,才抬起頭來望向謝嘉本。


    “你該慶幸,你還記得自己當年孩提時候與我應過的誓言,而不是真的隻一味看到旁人得到的好處,而忘記了你自己肩負的責任。否則......”


    謝嘉本的話還是平淡的,但謝景^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謝家不需要一個得隴望蜀,忘了自己身上責任的繼承人。”謝嘉本完全轉過身來麵對謝景^,跨步走過了他,“你今晚就留在這裏,在列祖列宗麵前再仔細的想清楚吧。”


    謝景^沒有倔拗,他真的一動不動地跪在蒲團上,垂著頭靜默。


    謝嘉本出了祠堂,卻站在祠堂門口上,抬頭仰望高高綴掛著幾顆辰星的夜空,也是一動不動。


    謝景^在祠堂裏跪了一夜,謝嘉本就也在祠堂站了一夜,直到天邊晨光熹微,謝嘉本才迴頭看了一眼祠堂中還自跪著的謝景^,轉身離開了祠堂。


    他先去的正堂。


    正堂裏,謝四夫人也早早地醒了過來,正倚著床頭等著祠堂那邊的消息。


    見得謝嘉本從外頭掀簾進來,她自己先迎了上去,問道:“老爺,^哥兒他......”


    “我暫時壓下了他,他自己也應該能夠想明白,但到底,他心裏還是會有些痕跡。”謝嘉本一邊自己換上朝服,一邊叮囑謝四夫人道,“待他從祠堂出來好好歇過之後,你再提點提點他,莫要真讓他拐進死胡同裏了。”


    謝四夫人雖心疼,但也知道好歹,她點了點頭,幫著謝嘉本係上朝冠,“我知道的,老爺放心。”


    說完,她退後兩步,打量著謝嘉本,見他眼底一片青黑,不由問道:“老爺,若是朝務不急的話,先歇一歇吧。”


    謝嘉本匆匆點頭應過一句,便自袖了幾塊扛餓的糕點出去了。


    謝四夫人看著謝嘉本匆匆離開,心中歎得一聲,卻也沒迴去睡個迴籠覺,而是轉入了另一側的小書房,仔細琢磨如何去點破謝景^心頭最後的那一點迷障。


    縱然心疼,她也必得讓她的孩子明白,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用的道理。


    謝家祠堂裏的這一出,很快傳到了謝家老太爺和謝老夫人耳邊,順帶著,連謝景瑜都知道了。


    聽完這一切的來去,謝景瑜並沒有笑話他那個堂弟,而是自個沉默了片刻。


    他這堂弟,有一對好父母......


    不過謝景瑜也就沉默這半響,便自搖頭一笑,還站到淨涪靜室之外,與守著淨涪的五色鹿討教各種問題。


    許是因為五色鹿對謝景瑜的第一眼印象極好,也或許是因為謝景瑜幫著它在淨涪麵前正式地確定了身份,也可能是因為謝景瑜喚它一聲“鹿師兄”,總之,五色鹿對謝景瑜的態度很好。


    幾乎是有問必答,答必詳盡。


    而待到謝景瑜問過之後,五色鹿還會代替淨涪給謝景瑜布置功課。


    日常的早課、晚課,抄經、誦經,妙音寺裏沙彌該完成的功課,哪怕謝景瑜尚未正式皈依,他也都得跟著完成。


    完成的功課五色鹿還會翻看過,若不合格,自還有懲罰等待著他。


    如此這般,在五色鹿的教導之下,即便淨涪閉關,謝景瑜也開始了真正的修行。


    謝景瑜閉門修行,謝家大大小小的主子完全沒過問,待他仍像淨涪入府之前一樣,任他來去,隨他往來。


    倒是謝景瑜往常的那一堆朋友,不論聽沒聽說到風聲,不管心中有沒有別的盤算,卻也湊一起上門尋過一次謝景瑜。


    謝景瑜接待了,卻沒再跟著他們出去過一次。


    謝景瑜的這些朋友雖都是紈絝公子,但都是眼明心明的人,看得清形勢,曉得分寸,見謝景瑜招待他們用的都是清茶素齋,說的都是佛經佛理,便知謝景瑜是真的鐵了心了。


    他們對視得一眼,也沒催謝景瑜上酒上肉,陪著謝景瑜喝了清茶吃了素齋,聽他東扯西扯地說一段話,待到時間差不多了,就告辭。


    離開之前,這些紈絝公子望著謝景瑜,一個個說得清楚。


    “你小爺看來是真的想要清修當和尚了,唉......真是沒想到。”


    “就是,誰能想到你謝景瑜還會有這一日呢?也不知道你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希望你能一直堅持下去吧,畢竟,這條路雖然難,但也是......”一條好出路。


    謝景瑜的朋友和他都是數年十數年的交情,都是合得來的性子,誰又真會不知道謝景瑜的處境和為難?就是他們,誰又不是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不易?


    現在謝景瑜終於想通想透脫出這一個漩渦了,哪怕前路確實艱難,那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好事,他們這些做朋友的,就希望他能堅持,希望他能抓住機會。


    若謝景瑜真有所成......


    “你謝小爺到時候應還能記得我們的吧?”


    “就是就是,若到時候你能有所成,我們可還能扯你的這麵大虎旗威風威風呢!”


    謝景瑜也不多話,隻是笑。


    他的這些朋友們再不說話,各自與他合掌一拜,轉身勾肩搭背就走了。


    都不用他送。


    但即便如此,謝景瑜還是能聽得見他們唿唿喝喝的聲音。


    “走走走,我們再到百花園去開一席!奶奶的,剛才那茶那菜忒淡了,都沒點味道的,不過癮!”


    “對對對,我們喝酒去!”


    “走走走,就百花園。百花園走一席!”


    那話語中的暢快浪蕩,仿佛少了一個他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謝景瑜卻偏能從裏頭聽出點不舍和祝願。


    他迎著橘紅的夕陽,笑了。


    但笑完之後,他一揮手,便自轉身,仍去淨涪靜室之外尋五色鹿。


    晚課時間快到了,他得去做晚課。


    謝嘉本想也是知道他最近忙活的事情的,所以等到他結束了晚課之後,謝嘉本才來找他。


    謝景瑜並不意外,見到謝嘉本,他放下手中的佛經,站起身與他合十一禮。


    但是見禮之後,謝景瑜卻也沒問他為什麽來找他,而隻是站在一旁,等著他說明來意。


    謝嘉本打量得謝景瑜兩眼,然後一偏移,掃過他剛剛放下的那部佛經。


    “你近來這段時間都在府裏待著?”


    謝景瑜心裏猜到了點什麽,但他隻是點頭隨意應了一句:“最近比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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