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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五日,他們啟程離開泰山,南下去應天京城。


    沈若寥不願意走得太快;夜來香也不願意催他。燕軍已經陷了揚州。沈若寥於路聽說,揚州守城官員為江淮巡按監察禦史王彬,守城將領則是鎮撫崇剛。二人嬰城固守,揚州城堅難破。揚州守將王禮與燕王私通,陰謀裏應外合,被王彬察覺,將他下了獄。燕王射書於城中曰:“縛王禦史降者,官三品。”王禮之弟王崇欲救其兄,早想綁了王彬,獻城投降,無奈王彬身邊晝夜有一武功高強的保鏢相隨左右,寸步不離。王崇不得近王彬身,於是想了辦法,綁架了那保鏢的妻子家小,逼其家人造偽書與他,誘他迴家。那保鏢上了當;王彬身邊沒有了保鏢,解甲洗浴之時,王崇帶兵將他生擒,五花大綁了起來,放王禮出了大獄,隨後便開門投降了燕王。王彬與崇剛不肯屈服,都被燕軍殺死。那保鏢下落不明。


    沈若寥心裏明白,那保鏢正是自己的二哥梁鐵寒。二哥和嫂嫂下落究竟如何,他打聽不來任何消息,心中焦慮;燕王已經到了京城門口,他也再沒有時間和本事,分身去揚州尋找二哥。


    天子聽說揚州城陷,下了罪己詔,號令天下勤王,分遣禦史大夫練子寧、侍郎黃觀、修撰王叔英去各地征集勤王兵馬。天子又派了慶城郡主到燕軍中,請求割地議和。


    用割地求和來緩已經到了城門口的燕王,以待勤王之兵——夜來香也說,這種招兒也想得出來,這朝廷氣數也合該盡了。


    他們走了八天,終於來到江邊。燕軍剛剛在六合大敗盛庸指揮的朝廷大軍,又在浦子口大戰;都督僉事陳瑄率領舟師叛附燕軍,南軍大潰而逃。燕王卻沒有著急渡江,隻在浦子口隔江遙拜了對岸的紫金山,祭過大江後,便順江往東北而去。


    六月江邊。天降傾盆大雨。透過厚厚的雨幕,前方路旁林邊出現了一家客棧,沈若寥引馬奔到客棧來。


    到了近前,他才認出來天門客棧的招牌。店門緊鎖,所有的窗戶都嚴實地閉著,不像有人的樣子。


    兩個人已經渾身濕透,跳下馬來,跑到屋簷下麵,用力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四下裏隻有大雨,再沒有其它動靜。沈若寥抽出靴刀,撬開客棧的門,兩個人闖了進去。


    客棧裏一片陰暗潮濕,死氣沉沉,桌椅都狼藉地翻倒在地上。沈若寥走了一圈,看過客棧的各個角落,迴到樓下來,說道:


    “香兒,一個人也沒有;看起來已經關門好幾天了,想來是為了躲避兵禍。浦子口大戰剛過,估計幾個月之內,除了大軍,不會有人敢來。我們就在這兒停下吧。從此再往南,馬上就到江邊;過了大江,就是京城。如果我們要分手,那就是在這裏。剩下的路程,我們必須分開走了。”


    “這兒是我們同行的最後一站?”


    他點了點頭。“對,最後一站。”


    “你打算什麽時候啟程?”


    他猶豫了,聽著外麵滂沱的大雨,不能決定。


    “我不知道,”他老實說,“我們可以在此好好休息一兩天,去掉旅途勞頓,也好有精神進京城。我還想和你多呆會兒。”


    夜來香道:“你自己把握時機就是。我不著急。”


    兩個人略微收拾了一下店麵。店主人逃走的時候一定十分匆忙;他們在後院發現了菜地、雞舍,在夥房找到了米麵和油鹽醬醋,在別的房間又翻出一些幹淨衣物。沈若寥在後院雞舍裏抓了隻雞,菜地裏拔了些青菜,接了雨水,燒了一大鍋熱水,供兩個人洗澡。


    趁夜來香洗澡的間隙,他又冒著大雨,跑到近旁林間的小水溝裏摸了條魚。


    待他洗完澡,擦幹水跡,換上幹衣服,夜來香已經從客棧各處搜羅了一切必須用品,並選中了樓上的一間上等套房,正在打掃。


    他看了看她選的房間,不由得笑了。


    “唉,白吃白住這麽個好地方,運氣真好。”


    夜來香道:“我還怕你道理太多,不願意占人家便宜呢。”


    沈若寥道:“這哪兒能叫占人家便宜?兵荒馬亂成這樣,這家店主人就算迴來,也得半年以後。那個時候,菜地也荒了,雞也死光了,米麵都要發了黴。還不如讓我們吃了呢。”


    他們收拾完房間,便下到夥房來做飯。很快,夥房裏便蒸氣騰騰。米飯的香氣,菜香、魚香,雞湯的濃鬱味道,溢滿了整個客棧。


    大雨下個不停,天色飛快地暗下來。沈若寥在樓上樓下都點起了燈。兩個人坐在一起,等待飯熟。


    夜來香聽著灶上的聲響,忍不住笑了。


    “這大概是我這些天來最平淡、也最美妙的一天。”


    沈若寥望著她的眼睛。“以前在北平的時候,這種日子也有過。”


    “你得了吧。你在北平的時候,可從來沒有燉過魚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更別提三年啊。你這不愧是在京城當官,居然學會做魚了;比我強。”


    沈若寥悵然若失。“這種日子,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你指當官的日子,還是燉魚湯的日子?”


    沈若寥道:“是和你一起,收拾屋子做飯;和你一起過平淡日子。”


    “一兩天你新鮮舒服;一兩月你就得蠢蠢欲動了;一兩年你肯定早就受不了了,更別提一輩子。我還不知道你。”


    沈若寥道:“我近來一直在想,隻要天下太平,一輩子跟你一起隱居山林,過平淡日子,真的再幸福不過。”


    夜來香道:“按你自己的想法,燕王就算即了位,將來還要出兵征討北方大漠;照這樣,天下又何時能有太平的時候?你會不斷有新的理想。我看應該悲觀的倒是我,用不了半年,你的心思肯定又不知高飛到哪兒去,我早就不重要了。”


    沈若寥輕輕問道:“香兒,你想要孩子嗎?”


    夜來香心裏微微一震。她詫異地望著他。沈若寥見她的反應,低下了頭,歉意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他們吃過飯,已經夜黑如墨。外麵大雨依舊滂沱。六月應天,天氣如湯鍋,悶熱難耐,卻因為這一場大雨,涼爽下來。


    他們上了樓,進了房間,沈若寥閂上了房門。


    “又沒有人,閂門做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想了一會兒,轉過身去開門。夜來香拉住他。


    “我也想閂著門,”她柔聲道。


    她解開裙帶,褪掉衣裳,隻剩下肚兜。她鬆開頭發,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滑落肩頭,直垂到腰下。她走近他,輕輕說道:


    “你剛才說,你想要孩子?”


    沈若寥拿起一縷她的長發來,放在手指尖輕輕摩挲。他搖了搖頭,有些心事重重。


    “香兒,我隻是偶然間,想一想而已。我知道你不想;一個孩子,會拿走你的全部自由,從此以後的整個人生。”


    夜來香道:“我跟你睡了一個月,說不定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沈若寥躊躇道:“你跟珠少爺……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你懷疑我不能生養?”


    “沒有。不過,如果你真不能,興許反而更好。你如果做了母親,再想走南闖北,可就太難了。”


    夜來香道:“有些事就好像天上的雨,你不能控製,隻能麵對。我如果真的有了孩子,走南闖北確實難了很多,但也並非不可能。事在人為。不過,我們確實有必要多考慮一下。如果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不論到時你在哪兒,我都必須立刻離開京師。你明白嗎?”


    沈若寥道:“這也是我的想法。如果真是如此,你留在京師就太過危險,萬一有變,你逃都逃不及。”


    夜來香道:“現在先不用擔心。你走之前,我們肯定能想出辦法來。”


    她拉著他走到榻邊,伸手輕柔地解開了他的衣帶,一麵輕輕問道:


    “你的初夜,你還記得嗎?”


    沈若寥微微一愣。


    “七年前?我隻記得當時那個感覺——驚駭,醒悟,難以描述,欲罷不能。我隻記得晴兒在哭,也在流血。別的都沒有印象;在那個年紀,越軌不需要太多理由,也不會去想得太多。一切想法,一切悔恨,一切道理和決心,都是後來的。”


    夜來香淺淺笑了笑,輕柔地吻著他。


    “我的初夜,從頭到尾,疼得死去活來的,我咬著牙硬是挺下來。”她輕輕說道,仿佛在敘說一個遙遠的神話,一個古老的傳說,“可是你猜怎麽著?我沒有流血,一滴也沒流。原來薈英樓裏的姐妹給我講過很多可怕的故事,她們的初夜通常都是最痛苦的。之後,她們就要麵對各種各樣的客人,要滿足各種各樣的要求,一切都是客人說了算,她們自己很少能得到真正的滿足,更多的時候隻有痛苦和恥辱。我想相比之下,我真的很走運,我可以選擇。”


    沈若寥輕輕地歎了口氣,俯下身去,溫柔地吻著她每一寸肌膚。


    “什麽讓你如此大膽,如此堅決,做出這個沒有女人敢做的決定來,把自己一生都攥在自己手中?”


    “說不清楚;隻是隨著時間,越來越意識到,一切都是枷鎖,都是控製;是自己給自己的靈魂上的枷鎖,和別人無關。我想要打破這個枷鎖。不帶絲毫感情地跟一個男人上床,可以讓我看清一切原來是什麽本質。原來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原來我從來是獨立的,從來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任何觀念。哪怕是你,若寥,尤其是你。我對你有感情,可是這感情從來不曾支持過我,我不依靠你生活,不依靠你的愛,更不依靠愛你來活下去。我從來一直一個人過得很好。至於貞節,婦道,與之相依存亡的那種被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恐懼和負罪感,一切的本質原來都寄生於人的惰性、懦弱和依賴性。一旦看透了這點,一切也就都失去了約束力,不再有任何意義。”


    沈若寥道:“香兒,你說的不錯。惰性、懦弱和依賴性,這其實是一切枷鎖的本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真正麵臨的危險,究竟有多大?想要反抗一整個傳統體製,究竟需要多麽強大的力量,一個人如何可能做到?自古以來,朝廷就把一切都套上了嚴刑峻法,設立名目繁多的酷刑來對付所有膽敢抗拒和挑釁三綱五常、忠貞節義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且無不慘絕人寰,令人發指。並不是人人都有我爹的本事,能一個人打敗十萬大軍,讓洪武天子也無奈他何。就算如此,他最終不還是落得個逃之夭夭,遁入深山,從此與塵世隔絕?”


    夜來香淡淡笑道:“我沒有名分,也不要名分;名分便無法約束和傷害我。而一切法令製度的根基卻都建立在名分之上,男女都一樣。即便有人告我,也無從告起。我不過一個青樓女子,做我本分之事;他朝廷有再多罪名和酷刑,對付的反倒都是膽小怯懦的恭順淑女,從來也不是像我這樣的人。這世道畏強淩弱,我卻絕非弱者,又何須為自己的安危而擔憂?”


    沈若寥溫柔地握緊她的手,輕輕吻了吻她:“你自是強者;可北平那一把火,照樣燒得姚府蕩然無存,更險些害了你的性命。香兒,你自比野草,又可知野草之中,長得最快最茁壯者,總是最先被連根鏟除?我並不是要勸阻你任何事情;我隻希望你能一生平安,不論這個一生中,究竟有沒有我。”


    夜來香搖了搖頭,輕輕說道:“你錯了,若寥;我何曾是那拔尖的野草?我從來也不曾想在野草堆裏,爭個什麽出人頭地;我更沒有你所說的那般高遠誌氣,想要反抗甚至推翻什麽。我所做的一切,不過隻是選擇自己的人生怎樣過活,從來也和他人無幹。我不會去傷害和妨礙任何人,更不想改變任何人。我不曾欺騙過珠少爺,也不曾強迫過你;而凡是不能懂我之人,從來隻會躲著我走,我也絕不會去接近他們。若寥,我已是這個狀態在北平自在地活了三年,一直平安無恙;最終北平的那把火,燒的不是我,而是你;因為你叛逆的鋒芒太銳,不肯獨善其身,而非要與天下為敵。”


    沈若寥默默凝視她良久,輕輕歎道:“流水之無欲無形,隨遇而安,看似世間至柔,實則為天下至剛。香兒,你生來是一汪清水,而我卻甘心把自己鑄成一把劍;我在你麵前,永遠是個弱者。”


    夜來香捧住他的臉,取笑道:“傻瓜,你若真是個弱者,決不會有膽量和見識看上我。隻不過,人家燒你的那把火,跟我半毛關係也沒有,以後,你也別再指望能用它來嚇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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