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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他們在山下的客棧中留宿。沈若寥說道,他們下一站可以去開封;盡管他對開封並不很推薦,然而從此往南,離戰場越來越近,沿途郡縣城池大都為燕軍所破,他們總之需要繞行,不如先去開封,從開封去廬州,繞開京城過江去杭州。夜來香開了口,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若寥,我想下一站直接去京城。”


    沈若寥詫異地望著她:“京城?可是——”


    “在打仗,燕王不日會破京師,我知道。”她說道,“但是你想去京師。你雖然願意和我一起遊山玩水,遠離朝廷,內心深處,你還是惦記著燕王,惦記著天子,向往政治,敏感軍情,你還是渴望迴到京師,完成你未竟的事業。燕王步步逼近京師,你的這種感覺也就越發強烈,尤其這幾天來,我們走過的地方,是孔孟之鄉的山東,又是你曾經馳騁的疆場,更別提還有封禪的泰山。你雖然什麽也沒說過,你的眼神卻瞞不了我。若寥,你想迴去;你若不迴去,就算我們走遍天下名勝,這輩子你也不會安心。你自己的理想,你無論如何放不了手,又何苦強迫自己放手呢?”


    沈若寥虛弱地說道:“香兒,我如果不放棄那個理想,就得放棄你。這話說出來,要遭天下人恥笑,恐怕連你也會看不起我。我曾經為了理想,放棄了秋兒;可是現在,我真的很難放棄你。”


    夜來香道:“所以,你就忍心讓我承擔這個惡名,是我讓你丟了理想,你忍心讓我負疚一輩子?”


    她握住他的手。“若寥,別這樣。我們一起過日子,兩個人要平等,誰也不能控製誰;我不讓你控製我,反過來,我也不能控製你。再說,你並沒有放棄我。我其實一直以來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京城。既然你想去京城,那不是正好兩全其美?”


    “香兒,你想去京城遊玩;但是燕王不日就要進京,現在京城是全國最危險的地方——現在京城是戰場。你不但玩不了,還有殺身之禍。”


    夜來香嫣然一笑:“拜你所賜,北平一直是戰場,我對戰場早都習慣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再說,我是真正在北平城裏出生長大的,比你更北平,難道我不想見證燕王進京,登上大寶?”


    沈若寥輕輕道:“我不迴京師,不安心;帶著你一起迴京師,我又可能安得了心嗎?香兒,你也要現實些。京師現在非比平時,我尚且不敢有把握自保,你又怎麽辦?”


    夜來香思考片刻,道:“你要這麽擔心,我倒有個辦法。我們去京城,但是不一起走。”


    她看著沈若寥,十分認真。“我們一起南下,這一路還可以在一起。快到京城的時候,我們便分手;你先進京,我隨後,不告訴任何人我和你有聯係,反正也沒人認識我。我一個女人,戰場之上反而比男人好活。”


    沈若寥想了想。“恐怕光如此還不夠。我們進了京城以後,也不能見麵,不能聯係;我救出天子後,便會遠離京城,多半會躲到深山老林中去,一藏好幾年;直到時局穩定下來,我心裏有譜了,才能再去找你。——如果你能等得到那時候。”


    夜來香望著他,安靜地說道:“若寥,我所說的分手,是指真正的分手;京城便是我們同行的終點。進了京城之後,你做你該做的事,我也做我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們好合好散,各奔前程。如果我在京城呆夠了,想去別的地方,我便自己去;如果我遇到了別的人,變了心,我會跟他在一起。你也一樣;專注於你想做的事業,不要再想我。如果你遇到了另一個人,更讓你動心,那你便跟她在一起。如果你的行動一切順利,多少年之後,我們有緣再重逢,並且依然都還是獨自一人,還在惦記對方,我們還可以選擇重新迴到彼此身邊,一起生活;若是我們中有任何一個已經變了心,那就當作是舊友重逢。一切都聽由緣分。”


    沈若寥聽著她如此現實而冷靜地計劃,心驚肉跳。


    “你說呢?”夜來香問道。


    他沉默良久,目光望著別處,淡淡笑了笑,平靜地說道:


    “香兒,你勸我迴京城,卻又提出這個辦法來——如果你厭倦了我,想要分手,我們現在就可以分,不必非要等到進了京城。我說過會尊重你的選擇,保證不會繼續糾纏你。”


    夜來香遲疑了一下,伸出雙手,溫柔地轉過他的臉來,逼他望著自己的眼睛。


    “若寥,什麽時候,你能不再逼自己說出這種絕對理智,絕對正確,卻又讓自己痛不欲生的話來?”


    他輕聲答道:“我又能說什麽,香兒?你不是秋兒,會無理取鬧耍性子;我知道你既說出這話來,你是深思熟慮過的。你既然已經下了決心,我就算再自私,再蠻橫無理,又豈有可能攔得了你?”


    “對我來說,難道不是一樣?”她說道,“你已經下了決心要迴京城;我能拖得了你一天,一個月,拖不了你一輩子,何苦不成全你,讓你盡快實現自己的理想?若寥,你既然能如此理性地說出剛才的話來,你也一定能夠看清楚,我不想分手,但我更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拴死在你身上,從而失去我付出了這麽多才得來的獨立和自由,對我來說,它們高於一切,我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放棄。你此去京城,前途叵測;你能不能活下來,究竟過多久我們才會重逢,誰都不知道。一兩個月我等得起,一兩年或許也可以;但我不可能等你一輩子。既然你我都沒這個譜,又何必作出兌現不了的承諾?”


    “要則放棄燕王,要則放棄你。”他抬起手來,輕輕捂住臉。“香兒,你真的了解我,就一定知道,我做出的選擇,往往完全不顧他人,更不顧自己的感受。”


    “我當然知道,”她柔聲答道,“既如此,你現在又何苦猶豫呢?真正的選擇,對你來說,隻有追求理想與不追求,我從來也不是你考慮抉擇的因素。所以,我提出分手,也絕非是要挾你,強迫你;我隻是知道,你已經決定了要迴京城,一切都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我所做出的決定,最終也不過是為我自己作個選擇而已,與你無關。”


    沈若寥放下手來,微微歎了口氣。


    “香兒,你是對的,”他淡淡笑了笑,“這樣也好;免得我在京城時,還要為你擔驚受怕。我們明天啟程,南下去應天。進京之前便分手,分別渡江,從此一切——”


    夜來香道:“自有天意。”


    沈若寥停頓片刻,卻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


    “香兒,去他的天意;我決不會就此放棄的,我一定會活著迴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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