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短,太短。和她一起的每一夜,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如此短暫,如此稍縱即逝,太過匆匆。


    他想停留,停留不下來。他努力地阻擋,阻擋不住。他伸手去抓,甜蜜的光陰像流沙一樣,抓在手裏,便順著時間的風,從指縫中飛快地流逝;抓得越緊,消逝得越快。


    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一天又這樣匆匆過去。傍晚時分,雨停了。明麗的斜陽掛在天邊,穿過斑駁的雲層,灑進樹林。半邊天空清透碧澄,半邊染上橘紅的光芒。透過並不十分茂密的樹林,路的盡頭,可以遠遠地聽到江聲,隱隱地看到水流。


    沈若寥在門口的木階上坐著,安靜地看天外斜陽。夜來香走出來,坐在他身邊。


    “終於起床了?太陽都落山了。”他望著她,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


    “晚飯得你來做了,”她說道,“我渾身酸痛。”


    他無奈地笑笑,搖頭道:“你以為我不是?”


    “那怎麽辦?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買現成的。”


    他想了想。“想不想吃野菜粥?簡單,清淡,也美味。”


    她靠在他肩頭上,笑吟吟的。“你做什麽,我吃什麽。”


    沈若寥張開手臂,輕輕摟住她。


    “建文元年的時候,我陪同王爺進京,遇到金忠先生。臨迴北平的時候,他就住在這家天門客棧裏,就是為了方便隨時逃走。”


    她抓起他的手來,指尖輕輕揉搓著。


    “你想走了?”


    沈若寥沒有馬上迴答;夜來香抬起頭,看到他眉間深重的愁結。


    良久,他歎了口氣,答道:“越到最後,越難做決定。”


    夜來香道:“我明白。”


    沈若寥道:“有些細節,我昨兒晚想到的。我們分頭上路,我騎馬,你徒步。我過江後,繞到東北方向,走金川門進京城。你到時候就順著這條路一直下去,過了江,直接走西麵的三山門,路途最近,目前來講離燕軍也最遠。而且你一個女人家,徒步比較可信,騎馬反而讓人生疑。要盡一切可能避免讓別人知道你我有聯係。京師現在完全戒嚴;我估計你進不去,一定要告訴守城軍士,說你是從保定逃難來尋親,你指腹為婚的遠房表哥住在京華客棧,名叫井玉絡。你的名字叫沈嬌雲。守城軍士自會去京華客棧找井玉絡核對,他聽了你的名字,定然會明白,不會有失。”


    “他是你的朋友?”


    “京城裏的朋友。土生土長的金陵人,對京城了如指掌,武功高強,頭腦精明,門路很廣,而且他和朱高煦關係很硬,心向燕王;整個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來。他會穩妥地安排一切事情,你的住處,生計,等等;有他照顧你,我也能完全放心。”


    “我們可以通過他,知道彼此的消息?”


    “他會掌握這些事情。你順利進城,安頓下來後,他會告訴我。如果沒有大事,就不用聯係。你如果有了身孕,他會幫忙安排你離開應天,也一定會告訴我的。”


    夜來香道:“若寥,你想沒想過,我如果真的已經懷了孕,那孩子很有可能不是你的。”


    沈若寥淺淺笑了笑,顯然考慮過多時。


    “香兒,你我都已經墮落到了這個地步,我再計較那個,不是矯情嗎?”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父親給我一生最大的教訓,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清白、獨立的個體,他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再像我爹,讓自己的孩子來承擔我的罵名;如果是珠少爺的,我也不會像別人對我一樣,把對一個父親的仇恨都發泄在孩子頭上,更何況我本來感激珠少爺。隻要你願意,你的孩子就姓沈,我決不會把他踢迴姚家,讓他靠著姚家的富貴,再長成另一個姚繼瑜。”


    他想了想,神情又黯淡下來,猶豫地說道:“隻不過——香兒,我不能放心的也就是這件事;如果到時候我不在你身邊,你……萬一……”


    夜來香已經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怕我會像你娘,生孩子的時候送了命?”


    沈若寥低下頭去。


    夜來香溫柔地說道:“若寥,姚老爺告訴過我,你娘身子從小就太弱,偶爾鬧了次腹瀉,就差點兒喪了命,一個月緩不過來。她生得太美,那麽美的生命近仙而遠人,從來在人間留不長久。我不一樣;我從小就成天挨打,外加到處亂跑,身子經扛。加上三年內戰,我在北平吃苦受累,論結實程度,不比男人差。再怎麽說,咱倆一起出來遊曆了半個多月了,我是徒步登上過泰山的女人。我敢肯定,你娘是登不上去的。”


    沈若寥輕輕撫摸著她臉上猙獰的傷疤,隱隱的心疼。


    “香兒,我一向擔心你不如擔心秋兒多。”


    夜來香笑了。“我看得出來。你娶了她三年都不碰她;這兩夜恨不得把那三年都找補迴來。女人太過堅強,在男人心裏就是不值得疼惜。”


    他歉疚地一笑。“我錯了。我其實不是為了找補頭三年,隻是為了——以後不用太想你。”


    “你在京城,不是還有兩個青樓女子陪你嗎?”


    他笑道:“別胡鬧;你知我為什麽讓你說自己叫沈嬌雲?就是因為雲嬌娘。我怎麽能奪人之愛。”


    “那不是還有個天下第一大美人嗎?說得我都想見識見識了。”夜來香兀自想象著,不知不覺抬起手來,去摸自己臉上的疤,眼神中有些惆悵。


    沈若寥終於再也忍不住,捧住她的臉,深深吻到了她的傷疤上,吻遍每一寸傷痕。


    “香兒,我愛你。”他深情地吻著她,一麵熱烈地說道,“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夜來香從來沒有見他如此奔放洋溢過。她一時癱在了那裏,隻是被動地感受著。


    他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繼續吻著她,仿佛永遠吻她不夠。


    “你愛我的,香兒,說你依然愛我。別再騙我,別再騙你自己,告訴我你的真心,告訴我你愛我,說你其實從來沒有停止過愛我,說你愛我越來越深,說你會一直等著我,說你要我永遠愛你,說你要我活著迴來娶你。”


    夜來香渾身顫抖,驚駭地推開他。


    “若寥!……別……別這樣,我們已經過了這樣的年齡了……”


    沈若寥緊緊抓住她的雙臂,不讓她離開。他認真地說道:


    “香兒,這和年齡無關。再沒有兩個人可以像我們這樣相愛,因為我們都經曆過,都失去過,都放棄了,也都掙脫了。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我這樣奮不顧身,這樣縱情地感受;對你來說也是一樣。香兒——是你讓我從冰冷的理智中解放出來,這並不代表我就丟了理智。我知道你愛我,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堅定;你為什麽還要用理智來禁錮自己?”


    夜來香站在那裏,不看他,仿佛是自言自語,虛弱無力地說道:


    “若寥,謝謝你,我真的很感動;我……我真的很知足了。我喜歡你,全天下的男人裏,我最喜歡你,但那並不等於愛你。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一直追求的是什麽。我們都為自己的追求而放棄了太多。曾經我太年輕,那時候的感情,太過幼稚簡單,早已經自我消亡了。我感激身邊有你相伴,我也確實想和你一起過日子,可是我不想嫁給你。”


    她終於轉過頭來,望著他,疲倦而安靜。


    “對不起,若寥,我不配愛你,也沒有能力愛你。”


    他沉默片刻,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她,有些陰沉。夜來香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她堅持了太久,卻越堅持越難;內心深處,那股動搖越來越激烈,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沈若寥打破沉默,站起身來,再次緊緊擁她在懷中,低頭深深吻她,堅決而偉岸,完全不容置疑。他低聲說道:


    “傻丫頭,還在堅持騙你自己。你一整夜都在喚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


    有一瞬間,夜來香僵在了他懷裏。然後,她徹底癱軟下來,淚水頃刻間和她的堅持一起崩潰。


    晚風陣陣,從江邊吹來,透過整個林間。彎彎的月牙兒上來了。


    夜來香靠在他肩頭,安靜而無力,呆呆地望著月牙兒出神。


    “昨天晚上,我還在想,難道再也聽不到你叫我‘傻丫頭’了。”


    沈若寥笑了。“還有‘女俠’,你還記得麽?你更喜歡哪個?”


    夜來香道:“兩個合起來,才是我。缺一不可。”


    “女俠,傻丫頭,”他輕柔地喚道。


    “你明天就要走了,對嗎?”她問道。


    沈若寥道:“對;明天早上起來,我就出發了。”


    她很疲倦:“你確定,進了京城,沒有我能幫得上你的地方?”


    他搖了搖頭。“我隻要知道你安全就足夠了。”


    夜來香絕望地念道:“我本來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本來已經自己過得很好。你為什麽要這麽逼我?你明天就走了,我又要迴到以前的日子,一切又要從頭來過。男人一定不願意女人快活,看著她主宰自己,看著她高高在上,就一定要把她拖下來,重新給她戴上鐐銬……”


    他把她橫抱起來,捧在懷裏,起身走迴了客棧中,上樓迴到房間裏來,放迴榻上。


    “香兒,你太累了。都是我不好。”他在床邊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輕柔地說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並不想控製你,我不想給你戴上鐐銬,我最欣賞、最欽佩的,就是你的獨立自主,我真心希望你能快樂。如果你不愛我,我決不會強迫你留下來。可是你自己知道你愛我;你隻是害怕為了愛情,丟失了你付出了這麽多才得來的自主和尊嚴,所以才欺騙自己說你不愛我。我如果任你繼續這樣自欺下去,最終的結果,你不過是擺脫了一個枷鎖,卻給自己套上了另一個;你又怎麽可能幸福?香兒,愛情不是枷鎖,我如果為你付出,是因為我覺得值得,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完全自主,這裏麵沒有任何束縛。我們的餘生注定要一起渡過,這不是控製,不是束縛,這是緣分,因為最終你想要的生活,和我想要的生活,我們都已經在彼此之間找到。”


    夜來香歎了口氣。


    “我知道,我其實都知道,”她輕輕說道,“若寥,你是對的,愛情不是枷鎖;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隻不過現在,這感情和默契已經遠遠不同於三年前青春年少的幻想了。現在這愛太過平淡,太過現實,也太過深沉,太過瘋狂;我承受不了片刻的分離,無論身體上還是靈魂上。我想說永遠愛你,想說我會一直等著你,想說要你也一樣永遠愛我,要你承諾你一定會迴到我身邊。可是經曆了這麽多之後,你我誰又相信承諾和永遠?我說我不會等你,說到底,是因為我已經不再相信,更沒有了信心——這一切都和你無關,我不能相信的是自己。我究竟能不能堅持愛你、等你,我都沒有絲毫的信心。”


    沈若寥道:“香兒,我理解;你所說的一切,我都曾親身經曆過,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感受。我本來也最害怕心裏有牽掛,一直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念,因此才會休了秋兒;可是現在,一切你都給了我。我知道你愛我,你肯用一生來等我,我知道我愛你,我想和你白頭偕老。我有了牽掛,這牽掛太強太深,讓我欲罷不能。可是與此同時,我也有了希望和信念。我隻要有你在我心裏,就一定能逢兇化吉,奮力拚搏,我一定能活著迴來找你。我會迴來的,香兒;你也要相信,要有信念。”


    夜來香疲倦地搖了搖頭。“如果,秋兒重新出現,迴來找你,你又會怎樣?”


    沈若寥頓了一頓,並不吃驚。他認真想了想,也並沒有太久。


    他開了口,深情而平靜,不容變通:“香兒,你隻要記住:我愛你,我一定要迴來找你,我要剩下的人生和你一起度過,我要做你孩子的父親。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大海。我們一起浪跡江湖,海角天涯。”


    她轉過臉去,背對著他,淚水無聲無息地淌下來。她平靜地說道: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你隻是不該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讓我想這些事情。每到了晚上,我都比白天脆弱。其實我早都已經習慣了。我一個人會好,也會好得很快;明天早上,太陽一出來,我就會好起來,恢複到昨天的樣子,甚至更好。你不用擔心的。”


    沈若寥知道她在默默流淚。他給她披了層被單,柔聲說道:


    “香兒,堅強需要的不是壓抑,而是釋放。哭過之後,你會更堅強。我下去煮粥,你好好放鬆一會兒,想睡就睡。今天晚上,我們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把茶水放在床頭案幾上,輕輕地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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