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三年的新年,就在東昌大捷的喜悅裏,飛快地來了又去。建文皇帝在元旦慶祝凝命神寶製成,告天地宗廟,並登奉天大殿受內臣外使朝賀。山東戰場上,敵我雙方軍隊卻來不及慶賀新年。京師大擺慶典之時,燕軍北撤至威縣,中了原懷來宋忠、馬宣部將陳質和張倫的埋伏,折損步兵萬餘,才殺出一條血路逃出命來。正月初五,燕軍退至深州,又與平安、吳傑親率的三萬騎兵狹路相逢。然而正如沈若寥所料,窮途末路,哀兵必勝。燕軍突破了這最後一道防線,於正月十六迴到北平。


    京師的建文皇帝方才沉浸在凝命神寶告成的喜悅之中,又接到東昌大捷的戰報,龍顏大喜。正月十一日,朱允炆大祀天地於南郊;十七日,以五穀享太廟,告東昌大捷,並恢複了齊泰、黃子澄二人官職。


    沈若寥遣了一隊燕兵俘虜將張玉靈柩裝車運往北平;之後,便和東昌守戰諸將一起迴到德州來。諸將見到大將軍,上來先埋怨道:


    “大將軍佯裝中箭,卻為何不告訴我們?害得我等白白為大將軍擔心。”


    盛庸笑道:“怪我?你們怎麽不去問左將軍?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裝的。我不是一樣沒有告訴他。”


    沈若寥臉紅道:“也沒有;我也是擔了幾天心,然後才想明白的。”


    “左將軍怎麽就能想明白的?”孫霖問道。


    沈若寥道:“大將軍若真的受了傷,必會寫信告訴我;他寫不了,也會差身邊的人來寫。但是大將軍一直沒有信。先前在德州,我就已經秘密報與大將軍,懷疑老三哥為燕軍作內應,才會有後來我獨自領兵過來種種事情。大將軍若沒有受傷,再寫信告訴我,萬一秘密暴露給燕王,他豈不是白裝了。所以,大將軍音訊全無,我才斷定大將軍必為假裝中箭,以懈燕軍。”


    唐禮叫道:“左將軍真是不厚道,心有苦衷,就這麽生生一直瞞著。我才不信你就找不到一星半點兒機會悄悄在私下裏告訴我們,說到頭來,還是不信任我等。要不是孫將軍給我看了你匣中密信,我還真的就違抗軍令也要在北岸紮寨呢。沈將軍害得我們都做壞人。”


    沈若寥搖頭笑道:“哪裏哪裏。比起莊得指揮來,唐將軍真是小巫見大巫。若不是大將軍糧草及時運來,我沈若寥怕是早已被莊將軍剮了充餉了。”


    諸將互相對視一眼,都笑起來。


    正在這時,京師傳來聖旨。天子降詔,以東昌大捷,重賚全軍將士,並封左將軍沈若寥為東昌侯,賞千金,子孫世襲;守將袁宇晉升為都督同知;其餘將士均按功行賞,並宣平燕大將軍盛庸、東昌侯沈若寥與魏國公徐輝祖即日起程迴京麵聖。


    沈若寥接旨大驚失色,比當初受封左將軍之時更加驚訝。待朝廷使節離開後,盛庸和諸將紛紛向他慶賀。沈若寥惶恐不安,連連推卻道:


    “眾位將軍行行好,別再開我的玩笑了。若寥迴京之後,一定麵奏天子,說什麽也辭去這個封賞。侯爵之位豈是我做得起的,這不是要我親命嗎。你們就別再提這茬兒了。”


    盛庸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這怎麽行。我遠在德州坐享其成,魏國公和鐵尚書亦在濟南高枕無憂。這東昌一戰,說到底都是你一人指揮的。如此大功,一個東昌侯隻是恰如其分,朝廷公平而已。怎能不要?”


    諸將紛紛附和。何福起身行禮道:


    “沈將軍領兵以來,行事果斷,令出不二,主見剛強,智謀過人,更兼胸襟恢宏,能在諸將無禮衝撞月餘之下,計謀不為所亂,為人不為所動,遇人不為所變,年紀輕輕,而能有如此巍巍然大將之風,已令何福大開眼界,歎為觀止。後觀將軍肅清奸細,用兵如神,東昌一戰而天下知威,何福至此五體投地,心悅誠服,深感相比之下,李景隆之輩早該引退迴家閑居,以免惹世人恥笑耳。”


    眾人皆起身行禮。沈若寥聽何福說話,臉已然紅到頸根,此刻更是漲得發紫。他連忙深深還禮道:


    “諸位將軍太抬舉我了;東昌一戰,謀劃方略都是大將軍所定,一切戰事順利,都是諸位將軍之力。沈若寥隻是代大將軍行職,固守大將軍成命而已。此役得勝,實非我之能;若事情有失,則是若寥之過也。”


    盛庸批駁道:“胡說;什麽固守我的成命,你若真的固守我在德州定下的計劃,我二十萬大軍早就被燕王在東昌殺幹淨了。”


    “我……”沈若寥快哭出來。盛庸見他臉已呈豬肝色,笑道:


    “好啦好啦,若寥,你隻是不適應;猴也好,豬也罷,到頭來都不過是個虛名,多給你家裏添幾鬥口糧而已。習慣了就好了,沒什麽大不了。迴去一紙謝恩即可,沒必要這麽大驚小怪,迴頭反而讓天下人都笑你不大方。今晚好好歡宴一場,明天咱倆一起上路,迴京城見天子去。”


    “魏國公大人呢?”


    “聖旨命我等即刻啟程,他應該會直接從濟南去應天。我們不用為他擔心的。”


    當晚,盛庸在德州擺下慶功宴席犒勞眾將。正值元宵佳節,大將軍和左將軍一起,為席上眾將一一斟滿酒,好魚好肉,俱各歡飲。酒過三巡,都有些微醉上頭。盛庸歎道:


    “宴酣之處,惜無雅樂。”


    袁宇醒悟,大笑道:“這個容易。我這就叫人把東昌府最好的樂工舞伎請來為大家助興。”


    沈若寥已經有些耳熱,聽得袁宇說請樂工,便叫道:


    “國手在此,又何必再請樂工。隻消好箏一把,藍指揮便能讓在座驚聞仙樂。”


    袁宇微微一愣:“藍指揮能鼓箏?那真是再好不過!來人!”


    何福此刻哈哈大笑起來:“袁都督先別忙;東昌侯的琴藝可是名揚四海,不如把琴也一並拿來,讓他二人共曲不是更好?”


    沈若寥發覺自己喝得有點兒多,臉又紅了起來:“何將軍從哪兒聽說;若寥粗知音律而已,不登大雅之堂,可不敢在這兒瞎攪和;更何況還有藍指揮這樣的高人,我豈能班門弄斧?”


    陳暉笑道:“末將也聽說過,左將軍的琴藝昔日在北平,可是燕王的一塊招牌,但凡有場合,都要抬出承安儀賓來壓場的。侯爺又何必在我們這群大老粗前麵亂謙虛?”


    “使不得使不得,”沈若寥連連擺手道,“還是藍指揮來吧……”


    盛庸笑吟吟地開了口:“我說若寥,讓你彈琴,你就彈琴,二十萬大軍主帥,扭扭捏捏,成何體統。袁都督,趕快叫人把琴拿來。”


    “大將軍——”沈若寥還要再辯解什麽。盛庸不耐煩地抬起手來止住他,擰起濃眉笑道:


    “眼裏既然還有我這個大將軍,這裏就該我說了算。你先彈一曲,再讓給藍指揮彈一曲;就這麽定了。陳將軍,麻煩你把酒給東昌侯滿上。我看他是喝得太少。”


    陳暉當即給沈若寥續滿了酒杯。袁宇手下也把琴抱了上來,放到沈若寥麵前案上。


    沈若寥無奈,隻得幹了酒杯,胡亂撥弄一曲;上戰場以來,他已經太久沒有碰琴,手生得很,都不知道自己在亂彈些什麽,隻勉強湊對了音律而已。


    滿座半醉的武將,大多不通文墨絲竹,隻圖湊個熱鬧,聽著爽快便高聲叫好。彈到後來,或許是幾杯濃酒終於起了作用,沈若寥反倒放鬆下來,不再小心計算,手下也大把大把地放開,天馬行空起來。


    他隨意地收了曲終,不待席上眾人反應過來,便站起身來,把琴丟給穀沉魚,說道:


    “藍指揮,琴箏之間,可有區別?”


    從始至終,穀沉魚一直一聲不吭,此時才第一次開口,用了他一貫的風格,不卑不亢地答道:


    “箏俗琴雅。箏易琴難。箏憑技藝,琴靠氣神。”


    沈若寥笑道:“依你所說,你的箏藝舉世無雙,不知琴‘神’如何?”


    穀沉魚恭敬答道:“略遜於將軍。”


    沈若寥微微一笑。“藍指揮謙虛了。請君調琴,將《望江南》曲牌為六連段,以宮調式、徵音起,太簇均始終;中間隨你便。我當和你琴聲,作歌舞劍,為今夜歡。”


    諸將酒意正濃,聽到左將軍要舞劍作歌,更加群情高漲,紛紛叫看燈觀劍。陳暉忙不迭又遞上一杯酒來。沈若寥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抽出秋風,借著醉意,步履輕搖,提劍走到宴會中心。穀沉魚隻簡單行了個禮,便在席上坐了下來,很快調好了琴。


    琴聲起來。宴席上卻突然暗了下來;正月十五的夜空,月光皎皎如水,宴會廳中,燈火流彩,都隻照在正中心的一個人身上。秋風慢起,雪亮的長刃微旋,月光、燈光一時交匯,在廳中變幻莫測。再沒有一個人說話和大笑;眾將都停下了手中杯箸,周圍侍宴的仆從也停下了腳步,忘了手中的物什活計,所有人的目光都和月光、燈光一起,被中心輕舞的劍影牢牢吸住,再不能移開,一麵耳邊緩緩淌入低沉的歌聲:


    秋風起,陣上雨初歇。把酒放歌酬壯誌,臨風起舞慰豪傑。夜飲挑燈斜。


    秋風烈,隔岸九重兵。幡風卷地寒城栗,箭雨遮天日色暝。血氣裂河冰。


    ……


    穀沉魚的琴聲恰到好處,和著沈若寥的歌聲,和他的舞步一起行雲流水,所有光線也都融為了一體。一時間宴會廳裏仿佛無人;仿佛也沒有宴會,有的隻是音樂秋風。兩個人以前從來沒有合奏過,此刻卻好像已經演練過千遍,默契得如同一個人。


    ……


    秋風定,長夜嘯清歌。燕然名勒春秋策,百萬枯骨築山河。功過付誰說?


    秋風破,折盡北將麾。橫槊傲然稱靖難,氣吞千裏破重圍。成敗英雄誰?


    秋風醉,提馬踏飛燕。桂香滿階龍宮宴,寂寞秋月終逢圓。天地換人間。


    秋風亂,霜染少年頭。昭陽望斷鹹陽路,明月偏照漢家樓。長安不知愁。


    沈若寥唱完六段,和著琴聲完美地收起舞步,收迴秋風,淡淡行過一禮。滿廳的人還沉浸在目瞪口呆之中,他已經迴到座上,為自己和穀沉魚都斟滿了酒。


    “你的琴藝,隻略遜於我。”他淡淡笑道。


    穀沉魚按住了沈若寥的手。


    “侯爺喝多了,”他輕聲說道,“還是讓卑職送你迴去休息吧。”


    他迴頭看了一眼,眾將已經反應過來,齊聲興奮地高唿喝彩起來,有的為了劍法,有的為了歌詞,有的根本沒看清也沒聽清,有的聽清卻也聽不明白,此刻也不分彼此同時叫好,相互歡飲慶賀。倒是何福有些麵露憂色,見他看著自己,便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趕緊把沈若寥拉下去。


    穀沉魚轉迴頭來,卻發現盛庸已經走到了身邊,和他一起按住沈若寥,把他手裏的酒杯奪下來。


    “大將軍?”穀沉魚疑問地看著他。


    盛庸隻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向著廳後使了個眼色。穀沉魚會意,趁著眾人不注意,跟他一起把抗議的沈若寥架了出去。


    沈若寥第二天酒醒,穀沉魚對他隻字未提。盛庸與何福隻是謹慎地告訴他頭夜喝得過多,偶爾放鬆一下無妨,但是以後要加倍注意,切忌酒後失言。至於細節,二人也沒有對他多說。沈若寥記得自己乘酒舞劍作歌,記得穀沉魚琴藝不錯;然而自己究竟唱了些什麽,他卻隻能朦朧記得詞牌韻腳,記不清字句。他迴想了半天,想不完全,也沒有當迴事,便拋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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