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萬大軍對壘。一望無際的原野。高峻堅固的城池。連綿浩蕩的營寨。午後的天空,陰雲綿綿,太陽在雲層中依稀可見;臘月北方,天地間卻沒有一絲風動。


    朝廷大軍一時沒有動靜;繼續等下去,依然不會有動靜。二十萬人仿佛兵馬俑,巍峨兀立,安如泰山。


    這泰山在燕王的眼裏,此刻卻隻是一堆呆滯而不堪一擊的木樁。他手中有朵顏三衛——勇冠天下,所向披靡的朵顏三衛,向來馬蹄所至,一切夷為平地,此刻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又豈有按兵不動,受製於人的道理。


    燕王抽出飛日寶劍,向右前方昂然一揮,龍鳴般吼道:


    “殺!——”


    跨下龍駒隨即騰躍而起,一馬當先,帶著身後人人振奮的朵顏三衛,向著南軍左翼衝去。


    莊得此刻已按照沈若寥命令在河對岸設好伏兵;大軍依從沈若寥之計,左軍、中軍、右軍分別打出莊得、孫霖與楚智旗號,與其說是虛張聲勢,不如說是誘惑燕王更為貼切。何福在陣前,見燕軍霹靂雷霆一般震天動地而來,即命騎兵持長兵,壘戰車在前抵擋,堅固如山壁;燕王左右試探,朵顏三衛多次衝擊之下,竟巋然不動。


    眼見著朵顏三衛的強大攻勢被削弱化解,燕王隨即繞開南軍左翼,向中軍發起衝襲。畢竟何福是老將,不易攻垮;然而沈若寥將中軍,孫霖又心有芥蒂,中軍定不難破。


    沈若寥見燕王衝來,秋風出鞘,接了飛日一劍,燕王並不戀戰,卻從旁側向陣內猛突。沈若寥一麵接招,一麵跨下二流子不知不覺向一邊退去,反而讓出了通道。同時,身邊幾個騎兵也一起隨他退讓。朵顏三衛見燕王撕開了口子,大受鼓舞,爭先恐後、氣勢洶洶地向豁口中拚命擠來;幾個南軍騎兵抵擋不住,竟然從馬上摔了下去。口子瞬間撕得很大。


    外麵的燕兵見燕王破陣成功,頓時士氣高漲,跟在朵顏三衛後麵,潮水一般奮不顧身地向朝廷中軍湧了過來。


    沈若寥不得不引馬躲開,以免被踩到。雖然有意如此,卻依然感覺到幾分窘迫與慌亂。左將軍帶頭,戰士們於是紛紛向兩側飛速地退避開來,南軍中軍一潰千裏。燕軍湧入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急了。


    正在此時,突然一股一萬人的燕軍騎兵在朱能帶領下從城南殺出,徑直殺入了南軍大營裏,隳突往來,舉刀便砍,放火亂燒。


    “燕軍劫營啦!燕軍劫營啦!”南軍戰士們見狀,一起混亂地放聲大喊起來。燕軍聽到,立刻為之一振,在南軍陣內的繼續英勇地開路,在外的則更加奮進地向陣中衝來。朱能率領的一萬燕軍此時已踏平大營籬柵,突破南軍後防,衝入陣來,與燕王會合。


    沈若寥見時機已到,便抬手一揮。身後藍正均隨即舞動大旗,在空中劃圈。立刻,南軍左右兩軍也在燕軍猛烈的衝擊下支撐不住,終於土崩瓦解,分散開來,迅速地向北跑去,很快便在北麵重新會合,封好了中軍的豁口,同時圍築起一道寬厚的屏障,攔在了燕軍北麵。沈若寥見戰陣已成,不待燕軍反應過來,立刻揮劍下令道:


    “放箭!”


    陳暉已帶領兩萬弓弩手在大軍陣中分前中後三組排開,望見旗令,立刻弓弩齊發,數萬支箭飛蝗般密集地向阻於大軍之南的燕軍鋪天蓋地落下來。一時間燕軍紛紛中箭,騎兵墜馬,步兵倒地,一片混亂;南軍前陣望見沈若寥旗號,同時挺矛持槍,從容穩健地向燕軍壓過來,逼迫得燕軍連連後退,直退入身後已被朱能踐踏焚燒得一片狼藉的南軍大營中。


    袁宇在東昌西麵城牆上,早已等得按捺不住,此刻見燕軍被迫入大營中,不待沈若寥下令,便迫不及待地吼道:


    “開炮放箭!”


    他的吼聲隨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炮火聲中。城防上埋伏的五千弓弩手和五十門火炮並發,瞬間炮火與箭雨齊飛,大地與天空共顫,一時看不清大營中的情況。


    幾輪炮火之後,南軍大營已成了屠戮燕軍的刑場。沈若寥預先安排了大量柴草於營帳之中,偽裝成糧草模樣,被朱能放火一燒,此刻已燃成無數烈焰張天的火牆。三十萬燕軍困於大火之中,驚慌失措地躲避著劈頭蓋臉而來的箭矢,炮彈紛紛在頭上身邊爆炸,遍地橫飛的碎石鐵屑,絲毫不亞於爆炸自身的威力。


    燕王朱棣此時已然明白中了沈若寥之計;他先前嘲笑沈若寥不通兵法,將南軍大營設在死地;此刻真正陷入死地的卻是自己,他始才醒悟沈若寥裝傻的用意,現在卻來不及後悔。手下三十萬燕軍鏖戰了一整天,傷亡慘重,更被逼得步步後退萎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必須想辦法率燕軍突圍,否則這樣重炮弓弩之下,自己定要葬身此處。二十萬南軍將北麵層層圍住;隻有向西南兩麵渡河突圍。此時渡河,實乃下下策,然而卻又是圖謀生路的唯一辦法。


    燕王朱棣揮劍高聲叫道:“快,西邊渡河,撤!”


    朵顏三衛寸步不離地跟著燕王,向西麵潰去。其餘燕軍散落大營各處,被煙塵大火阻隔成了七零八落的小塊,正竭力四下逃竄,有望見燕王的,便拚命地跟了過來。


    燕軍衝到大營西側,正要渡河,莊得領三千弓弩手已盡數拆毀了浮橋,在對岸嚴陣以待,望見燕軍,立刻放箭。朵顏三衛深秋落葉般紛紛墜馬,燕王大旗上已是矢集如蝟。強攻了半天,朵顏三衛已經損失大半,卻一兵一卒連河水都進不去。燕王見攻不過去,下令道:


    “快撤!從南麵過河!”


    燕軍撤離西岸,勉強穿過漫天炮火流矢,瘋狂地跑到大營南側來,張望了少頃,不見南岸動靜,便不顧一切地衝到河邊,涉水過河;一時間你推我攘,互不相讓,竟有不少士兵被同伴和騎兵直接踩踏於河水之中。


    徒駭河水淺,深處仍然過胸。突圍的燕軍渡至一半,大部分已在水中;突然南岸伏發,兩千弓弩手從平地中鑽出來,箭雨傾瀉。燕軍驚唿中了埋伏,紛紛轉身向岸上逃迴。幸得燕王騎在馬上,渡河之時不願爭先,此時涉水尚淺,立刻調轉馬頭,沒命地往岸上奔去,僥幸躲開箭雨,逃出命來。水中的燕軍行動緩慢,腳下跌仆,頃刻間已被射死大半;燕王逃迴炮火連天的南軍大營中,身邊僅剩下幾十個人,朵顏三衛經過南軍這一半渡而擊,已經喪失殆盡。徒駭河北岸橫屍遍野,河水已盡被鮮血染紅。


    “王爺,怎麽辦?”身邊跟隨的燕兵絕望地問道。燕字大纛,早已於逃竄中丟棄。


    夕陽此刻已經西下。殘陽深埋在雲層之後,整個天空一如徒駭河的顏色,紅褐紅褐,彌漫著深邃濃烈的血腥氣。燕王環顧四周。身陷重圍,炮彈橫飛,箭雨狂瀉,仿佛南軍之炮彈箭矢,永不衰竭。


    “西南都是河,重兵設伏;現在隻剩北麵一條路了,”燕王道,“我們向北麵突圍,然後北上去臨清。”


    “可是,北麵也有馬頰河啊!”


    突然,重重炮火中迎頭殺出來兩隊騎兵,為首的兩個將領滿麵已被煙火熏得炭黑,頭盔鎧甲也是一片煙熏的烏黑,早看不出燕軍本來的黑色。那將領遠遠地便喊道:


    “王爺快從北麵突圍!張玉將軍率一隊人馬已牽製住南軍,末將來保護王爺突圍!王爺快走!”


    待二人衝到麵前,朱棣這才看出來是朱能和譚淵。他當機立斷,二話不說,猛踢馬腹,緊緊跟著二將,頂著炮火箭雨,就向北麵衝去。


    大營北側,燕將張玉率一隊騎兵直衝南軍,強行衝入南軍重陣,然後在陣中極力拚殺,一麵不斷擴大戰圈。此刻這隊燕騎的唯一目的,就是盡可能多地將南軍吸引到自己身邊來,越多越好,以便燕王突圍。至於自己的生死,則已經完全置之度外。張玉從頭到腳的炭黑,很快便被洗刷成了一身純粹的血色,年近花甲之人,卻愈戰愈勇,愈戰愈狠,頃刻間已經殺死南軍百人。袁宇在城牆上望見這隊燕軍騎兵在南軍重圍中瘋狂攪動,立刻命令炮火瞄準,集中炮轟這支困獸之鬥的燕軍。正在北竄的燕王朱棣,卻掩藏在重重煙幕火光之中,無人察覺。


    夕陽飛快地落下;天光越來越暗。衝天的炮火和漫天浸透鮮血的雲層連在了一起。沈若寥見朝廷大軍已被張玉牢牢纏住,迴首之間卻突然瞥見一股燕軍向北竄來,明顯是意欲突圍。他該當立刻下令炮火改向,弓弩改向,卻突然在這一瞬間,胸膛仿佛被什麽重重一擊,頭腦頓時一片惶恐的空白。


    是燕王;是王爺和朱將軍在突圍。怎麽辦,怎麽辦?


    攔上去;炮火改向,弓弩改向;攔住這支絕路逃竄的燕軍,並非難事。東昌一戰而結束整個內戰,天下從此太平。然而如此,他便親手把燕王活活射殺,縛死於重炮之下,擒獲於朱能屍旁;則北平完矣,天下休矣——他沈若寥夢想的天下,為之放棄了一切,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天下,從此天崩地裂,永無可能實現。


    既然張玉拚了性命,也要轉移朝廷大軍的注意力,此刻便不妨利用這個轉移牽製,為燕王爭取時間和生機。


    沈若寥縱馬提劍,衝入了南軍重圍。


    重圍之中,燕軍騎兵死傷慘重,此刻僅剩數人。南軍卻傷亡更重,騎兵、步兵合計已被格殺數千。寥寥幾個燕軍還在拚死殺敵。大將張玉往來如雷,鋼槊所及之處,但見南軍頸血飛灑,人仰馬翻。


    太陽已經落下。大地迅速黑暗下來。南軍的炮火並不停歇,大營中仍是火光衝天,將夜空輝如白晝。沈若寥在重圍中旋走,與那剩下的幾個燕騎分別交戰,很快,大吃一驚地發現幾人都被自己引到一處來,與他一人周旋。陳暉、袁宇望見左將軍在陣中格鬥,忙下令弓弩停箭,大炮停火,生恐左將軍有失。


    沈若寥激戰少頃,實在不知燕王狀況,心神不寧,下意識地向外張望了一下,一個燕騎便一槍腦後刺來。他本能地低頭,陳暉卻在此時衝進來,一槍架住來槍,將那燕騎引到自己槍上來,然後連晃幾招,一槍刺中那燕將下腹,挑於馬下。餘下四名燕將仍在圍攻沈若寥。陳暉於外相助,張玉卻在此時攻過來,擋住陳暉,二人交手,陳暉隻得全神貫注,再無心旁顧沈若寥。


    沈若寥以劍格戰四支槍槊,有些夠不著,一時攻守失衡。他馬背上周旋,漸漸轉到方才被陳暉挑死的燕將屍體邊上來,瞅準空檔,俯身抄起那燕將手中長槍,將秋風收迴鞘中。


    長兵到手,旋了幾旋,上臂沉,小臂疾,手腕靈,一勾,一掃,一刺,一挑,一招一將,四招之後,四個燕將已盡落下風。二十萬大軍之主將,沈若寥咬了咬牙,狠下心來,再出四招,仍是一招一將,將疲憊已極的四人挑翻落馬。


    此時,陳暉與張玉交戰,漸漸不支。沈若寥衝入戰圈,一槍將二人鋒芒挑開,躍馬護在陳暉身前,攔住張玉。


    “張將軍!”


    張玉早已殺紅了眼,不辨人鬼,揮槊當胸刺來。沈若寥挺槍架住長槊,叫道:


    “張將軍!燕軍已經敗了!停戰吧!”


    張玉仿佛根本沒聽見;臉上的神情也仿佛根本不認得沈若寥,長槊改道,向馬首刺來。沈若寥長槍挑住槊尖,向後虛退尺許,反手借力一旋,張玉一聲怒吼,長槊脫手,掉在了地上。


    沈若寥扔掉手中長槍,心裏好不難過,抱拳柔聲說道:


    “張玉將軍,再戰無益。”


    張玉喘著粗氣,汗水混著血湯滾滾淌下來,望著沈若寥,突然愣了一下,呆住了。少頃,他才不可思議地開了口,聲音嘶啞:


    “是你?”


    沈若寥輕聲道:“是我。”


    “燕王安在?”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老實迴答道:“我不知道。或存或歿,或被俘,或在逃。”


    張玉沉默片刻。


    “你要把我怎麽樣?”


    沈若寥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他和張玉,會這樣麵對麵,以得勝之將,麵對階下之囚。


    他問道:“將軍若肯降,若寥送將軍迴京師,當上奏天子以保將軍名節;將軍若不降,若寥則需押送將軍至京師,聽由天子發落。降與不降,若寥均不會加害於將軍。”


    其實,他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張玉的迴答,他不用猜就已經知道。——既這樣,張將軍你又何必問我,何必問呢?


    張玉笑道:“沈將軍,你離開燕王,報效朝廷,是為保名節?”


    如何才能沒有這樣的對話?如何才能像以前一樣,還在北平的時候。又如何可能還如以前一樣。我已是這樣的我,你還依然是那樣的你。此時此刻,我們之間,已是咫尺天涯。我隻能依然做我該做的事,而你也必然依舊要走你一直在走、一直想走的路。


    沈若寥輕輕歎了口氣,感覺一股窒息已經湧上喉頭。他咬了咬牙,把那股強大的壓力生生咽下去,一時間仿佛心肺都已在那壓力下崩裂,胸腔裏隻是劇烈的震痛。而他隻能忍,獨自默默地忍受。沒有任何人可能知道;沒有任何人可能理解。


    他說道:“張玉將軍,你一直是我除了燕王之外,最敬重的人。”


    張玉道:“你若真的敬重我,就請現在殺了我。”


    沈若寥望著他,毫不吃驚,卻也不知如何迴答。


    張玉道:“張玉寧死不折辱於獄卒之手;甘願死在戰場之上。沈將軍若心中仍念舊情,就請成全張玉此願。”


    沈若寥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攥緊秋風,苦熬了良久,歎道:


    “好吧。就依將軍。”


    說罷,他轉身要走;張玉卻突然叫住他。


    “沈將軍莫走;難道要張玉死在這些小卒手裏?士可殺,不可辱。若非將軍在此,張玉今日未必殺不盡你二十萬大軍。張玉自知非將軍對手;若將軍親手殺我,張玉引頸就戮,死得其所;若將軍不肯,張玉現在就拾起這長槊來,繼續拚殺,直到力盡而亡,決不待死於刀下。”


    沈若寥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轉身,大驚失色地望著張玉:


    “什麽?!”


    張玉毫不避縮地直視著他,坦蕩地說道:


    “沈將軍若不想你軍中繼續死人,就請現在此地親手殺了張玉。否則,張玉誓將血戰到底,決不放棄!”


    人世間最恐怖的事莫過於此。沈若寥驚駭地望著張玉,再也無法掩飾他內心此刻的絕望和脆弱。


    “張將軍!——若寥……實難從命!”


    張玉筆直地看著他,輕蔑地一笑:“不願意?這倒也好辦,將軍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且任你手下士兵繼續橫屍便是。”


    “張將軍,我不願加害將軍,將軍又何苦如此相逼太甚?”


    張玉仰天大笑道:“沈將軍不是對我燕軍俘虜,酷刑相加,斷其指決其目,眉頭都不皺一下,怎麽現在反而膽怯了?——噢,對了,我懂了;沈將軍令手下軍士施以毒刑,並非親自下手。眼下也是一樣,想要你的戰士來替你殺人,你卻落得兩手幹淨。你若真顧忌落下背信棄義之名,當初何必投靠朝廷,現在又何必不索性放了張玉去尋燕王?”


    二十萬大軍都在靜靜望著。沈若寥已經走到絕路盡頭,再無選擇。


    他平靜下來,心灰意冷。他下了馬,走到張玉麵前,伸手抽出秋風。


    “請將軍下馬拔劍。”他淡定地說道,“若寥乃軍人,並非劊子手。我隻殺敵兵,不殺囚徒。”


    張玉想了想,下了馬,拔出隨身佩劍來。


    “如此更好;大恩不言謝。張玉死亦瞑目。看劍!”


    一劍如雷,當胸劈來。張玉本非沈若寥對手;更何況此時此地,沈若寥心痛已極,唯求速速了結這一切。秋風橫當張玉之劍,牢牢卷住劍刃;饒是張玉有萬斤之力,翻轉之間,全部力量都被彈迴到自己身上,頃刻失足跌仆。二十萬大軍尚未看清張玉如何跌倒,秋風一劍直下,閃電般沒入張玉腦後,瞬間已破喉穿心。


    這一劍何其之快,張玉尚未覺出跌仆之痛,就已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他趴在地上,仍是跌倒時的姿態,右手尚且緊握著長劍,銅鈴般的怒目依然圓睜。張玉死亦瞑目——他卻還根本來不及瞑目。


    沈若寥鬆開秋風,眼前一片巨大的陰影昏天黑地鋪蓋下來,重重砸到他頭上,一時間他兩耳嗡鳴,眼前什麽也看不見。


    眩暈過後,衝天的火光、兵器的反光又重新閃現,人聲、馬聲、火的聲音,漸漸迴到耳邊。他才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坐在地上,扶在陳暉和幾個士兵手裏,大家都焦慮地望著他。


    “將軍!你怎樣?”


    胸口悶痛。他捂住胸口,難以自抑地咳嗽了幾下,喘了口氣;渾身發抖,冷汗涔涔。許久,他才恢複些了自控,虛弱地說道:


    “我沒事。”


    陳暉安慰道:“將軍一劍,先斷其神經,又立斃其命,幹淨利落,張將軍死得毫無痛苦。將軍已是仁至義盡,何必自苦。”


    沈若寥扶住額頭,輕輕說道:


    “陳將軍,幫我……幫我把劍拔出來吧。我實在沒有力氣。”


    陳暉把仍然深深插在張玉頸後的秋風拔出來,收迴沈若寥鞘中。正在這時,一個騎兵衝了過來,喊道:


    “報將軍!燕王率燕軍小股人馬,突破何福將軍防線,向北竄去!”


    沈若寥聞報,掙紮了一下,站起身來。陳暉忙扶住他。


    “將軍體力不支,莫如先迴城中休息,待我等前去追擊便是。”


    沈若寥用力搖了搖頭,非為否定陳暉,隻為了使自己頭腦清醒起來。


    “我沒事。”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張玉屍首,沉默片刻,道:


    “去取塊墊馬鞍的革皮來,給張將軍蓋上,先不要動他。將俘虜的燕軍集體圈在大營之內,速速清點人數報於我。”


    很快人數報上來,南軍共擒獲燕軍馬步兵合計五萬。至於層疊橫臥的燕軍屍首,約有十萬之眾,多為騎兵,一時難以數清。沈若寥下令,將全部俘虜斬殺。


    何福、陳暉問道:“燕軍大敗;我軍現在怎麽辦?”


    沈若寥道:“燕軍尚餘十五萬,雖為零散逃竄,很快便會重新聚集在燕王身邊。燕王手中還有此十五萬人,必不肯輕易罷休,需得再破他一陣,才能徹底把他趕迴北平去。現在什麽時辰?”


    “亥時。我們立刻乘勝追擊如何?”


    沈若寥道:“不忙。燕軍僅剩步兵,又不肯罷休,必不會走遠。先讓戰士們沃洗小睡片刻。四更時架火造飯,五更出兵,北上直搗魏家灣。”


    五更點過,南軍大軍離開東昌,向北急襲而來。黎明時分,大軍已近馬頰河南岸,先鋒哨來報,已追上燕軍,燕軍此刻正在河北岸魏家灣整頓人馬,似有迴槍之意。


    沈若寥命南軍士兵銜枚,馬蹄裹布,悄無聲息地向河邊壓去。


    到了岸邊,望見對岸燕軍的火把。沈若寥觀察片刻,揮劍下令道:


    “擂鼓渡河!”


    南軍鼓聲倏起,如雷霆炸響。正在北岸的十餘萬燕軍大吃一驚,正要出擊渡河南軍,卻不料身邊樹叢灌木之中伏兵驟發,五千精騎從平地一躍而出,洪水一般向岸邊殺了過來。孫霖已經一馬當先,衝入了燕軍陣中,馬蹄及處,揮刀便砍。


    燕軍倉皇應戰,頃刻間已斃命甚眾。待到燕王把混亂的燕軍重新組織起來之時,南軍二十萬已在沈若寥帶領下順利渡過河來,四麵包抄,又將燕軍圍到了裏麵,騎兵在先,步兵在外,新一輪屠殺開始。


    天漸漸亮了起來。燕軍苦苦鏖戰,步兵抵擋南軍騎兵,人數越來越少。燕王此時終於萌生退兵之心,隨即率眾向西北方突圍。


    朱能、譚淵護著燕王,拚命撕開一個口子,便朝西北方奮力逃去。西北方向乃是臨清所在,亦是眼下對於燕軍來說最近的出路。二十萬南軍大軍在腳後跟上緊追不舍,繼續衝殺。


    南軍重重相逼,燕軍一路且戰且退,行走極為緩慢。正午時分,才遠遠地望見了臨清城。燕軍心中希望大增,勇力也頓時增添不少,奮力一掙,從南軍鐵騎下掙脫出來,將南軍甩下一小段距離,瘋了一樣狂奔到臨清城下,大叫快開城門。


    燕軍將士在城下望眼欲穿,卻望見朝廷大軍的紅旗在城頭立起來。一麵大旗上赫然印著一個盛字。燕軍還沒來得及思索,盛庸卻在女牆上微笑地望下來,身後跟著楚智和唐禮二將。


    唐禮望著下麵的燕王,得意地笑道:


    “殿下認得平燕大將軍乎?認得唐禮乎?認得楚智將軍乎?殿下中我左將軍之計矣!”


    燕王望著城頭三人,驚駭未定,身後二十萬南軍已經掩殺過來。盛庸見勢,立刻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親率騎兵從城中衝殺出來,轉眼間便和朝廷大軍一起,又一次將燕軍夾在重圍之中。


    所剩十萬出頭燕軍此時已是哀鴻遍野,魂飛魄散。燕王這一迴不再戀戰,拔眾掉頭向西南方竄去。此時此刻,館陶是燕軍的唯一生路了。


    二十萬朝廷大軍從東昌一路窮追不舍,燕軍沿途死傷無數。就這樣追擊了一天一夜,南軍又斬殺了六萬多人。二十七日下午,燕軍好不容易艱難地逃到館陶地界之時,僅剩下幾萬人。追兵還在後麵滾滾而來。突然迎麵館陶城方向,殺出一隊騎兵,迎頭向燕軍撲了過來。


    幾萬燕軍望見來軍,竟然絕望地坐地嚎啕起來。燕王迴頭望了望瞬息即至的追兵,暗歎今日休矣,朝廷大軍處處埋伏,是非要將他趕盡殺絕不可。


    那迎麵而來的人馬轉眼到了近前;當頭一將卻大叫道:


    “父王莫驚!姚大人派孩兒來接應!父王快隨孩兒進城去!”


    幾萬燕軍喜極而泣。燕王大喜過望,立刻領著絕處逢生的燕軍在朱高煦護送下,飛一般奔逃入館陶城去。


    朝廷大軍追至館陶城下。盛庸問道:


    “你看怎麽辦?”


    沈若寥道:“館陶不必取。燕軍窮途末路,暫避於此而已。燕軍精銳已然喪失殆盡,不能再戰,定將北還。且與平將軍、吳侯爺聯軍,堵住他北上歸路即可。”


    盛庸點點頭道:“正合我意。真定二十萬兵馬已在威縣、深州及衛河沿岸各處布下重兵嚴陣以待。這一仗大獲全勝;你我且暫各收兵迴去;你迴東昌清理戰場,休養時日,我還需趕迴德州布防。”


    沈若寥收兵迴到東昌來,已是晚上。袁宇正指揮東昌守軍清理城外戰場,見大軍迴來,忙安排在城裏住下。


    穀沉魚做了晚飯送進沈若寥房間裏來時,沈若寥正疲憊不堪地躺在榻上,仿佛患了大病一樣。


    “我沒胃口;端走吧。”他扭過臉去,絕望地說道。


    穀沉魚道:“我知道;我做了很清淡的蔬食。將軍鏖戰了三天都沒怎麽吃東西,現在好歹吃一點兒。”


    沈若寥仍不動,隻重複道:“端走吧。”


    穀沉魚道:“袁將軍差我來問,燕將張玉的屍骨,將軍打算怎麽處理?”


    沈若寥沉默了好一會兒;頭顱裏像灌了鉛。


    他低聲道:“尋好點兒的棺木裝殮了,待燕王迴了北平,送靈柩迴北平去。”


    穀沉魚道:“將軍認為燕軍能迴得了北平?”


    沈若寥道:“由館陶至北平,尚有真定二十萬大軍守候他幾萬燕軍。這一仗打到這個地步,哀兵必勝。燕王肯定能迴北平。”


    穀沉魚道:“那卑職這就去稟告袁將軍。這些我先端走了;將軍什麽時候餓了,隨時告訴我。”


    穀沉魚退出去後,沈若寥便閂了門,熄了燈,躺倒下來。


    漆黑一片;他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睛,望著上麵的房梁。什麽也看不見。他又看到了那個夜夭山千年不遇的夜晚晴空,靜謐、靜謐的,密布的群星,墨黑的夜空。


    夜半時分,他卻突然被噩夢驚醒,猛地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渾身都是冷汗,冷到結冰;張玉死去的銅鈴般圓睜的雙眼就在眼前瞪著;那夢裏濺上的一頭一臉的鮮血,此刻還在冰涼冰涼地到處奔流。他伸手去擦臉,眼淚卻越來越多,頃刻之間如秋水決堤,濕透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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