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鍾可喜發起燒來。軍醫說是驚嚇所致。沈若寥去帳中探望,鍾可喜燒得稀裏糊塗,根本不知道他來。老三哥狀況還好,隻是見了他便轉過臉去,不肯看他,顯然很有埋怨之意。


    十二月七日丁酉,戰報送來,燕將王真、王聰、朱榮、劉江率精騎三千襲取滑口,大破孫霖、唐禮所立營寨。唐禮將軍被燕軍生擒,五千前鋒精銳悉數投降。孫霖將軍下落不明。


    諸將聞報,先是沉默片刻,接著莊得、楚智二將便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開始大罵沈若寥短智少謀,非要先鋒在南岸河口兩側分立營寨,以致損兵折將,一敗塗地。


    沈若寥辯解不得,讓二人住嘴,二人又不聽。何福、陳暉兩麵勸解,卻不料反而火上澆油,須臾之後,連何福也火起來,一麵譴責莊得、楚智二人有勇無謀,隻知抗令,從不獻策,一麵又抱怨沈若寥獨斷專行,用人失當,缺乏智謀,一味紙上談兵。陳暉夾在眾人當中多麵為難,很快受不了,捂著耳朵跑出了中軍大帳,逃之夭夭。幾人爭吵越發激烈,最後沈若寥拔出尚方寶劍,大叫要砍了莊、楚二人示眾,何福則表示左將軍此舉殊為不當,他將上報大將軍,從此以後一切軍機他隻聽大將軍裁處,左將軍說了不算,一麵拉住一樣要拚命的莊得和楚智,憤然走出了大帳。


    連著幾日,沈若寥與眾將互不相見。鍾可喜燒退,身體依然虛弱,老三哥怨氣未消,更兼害怕被遷怒,二人誰也不敢入帳見左將軍。隻有穀沉魚仗著武功和廚藝,還敢進帳;送飯等所有事務,於是都由穀沉魚一人擔當下來。


    燕軍這邊,行動並不迅速。燕王率三十萬燕軍於十二月十日離開平陰,北渡大清河至東阿,然後便停在東阿休整,一時沒有出兵跡象。沈若寥接報,傳令列將中軍大帳議事,竟然無人前往,眾將集體托病不出。沈若寥衝到莊得帳中,命令莊得出兵,卻遭到拒絕。沈若寥怒上三竿,拔劍就要砍莊指揮,被聞訊趕來的其他諸將攔住。一番爭執,沈若寥拂袖而去,出了大營,一頭鑽進了東昌城裏。


    當夜,穀沉魚叫開東昌城門,找到沈若寥,向他密報了一些事情。次日晨炊之後,沈若寥和袁宇一起,迴到大營來,即命穀沉魚立刻傳令各部,升帳點兵。


    諸將得令,心裏都暗暗鬆了口氣,一並趕到中軍大帳來。


    沈若寥全身披掛立於帳前,金甲紅袍,將纓鮮豔奪目,秋風長劍在腰,尚方寶劍在手,左將軍印在案。一簇令箭高高立於案上。旁側旗杆上,巍峨的大旗在北風中獵獵飄展,旗上精絲繡製的沈字,濃墨粗隸,分外醒目。


    諸將已到,齊整地立在帳前兩側。二十萬大軍也都肅穆地列陣營中,目不轉睛地望著中軍大帳前,那個二十一歲的平燕大軍左將軍。


    沈若寥環顧帳前眾將,營中兵卒,開口道:


    “大將軍在德州,鎮守我軍後方。我大軍在此已有月餘,數有圍困,能得今日之勢,非是沈若寥之能,全賴諸位將軍齊心協力,出謀劃策。我今在此,拜謝全軍戰士,各位將軍。”


    他深深行過一拜,眾將連忙迴拜。然後,他下令道:


    “帶上來!”


    穀沉魚押著一人,走上前來,扔到大帳前。此人著朝廷大軍軍服,身係重械,卻手足安好,身上並無傷處。


    沈若寥道:“大軍自出德州,我之所以屢屢隱瞞軍機,而頻出荒謬之舉,乃至惹惱全軍將士,皆為此人。爾詐降於我,為燕王作細,頻頻竊我軍中機密,報與燕王,要害我二十萬將士葬身此處,江山社稷落於反王之手,還以為我一無所知?”


    那人隻是趴在地上發抖,不敢抬頭。沈若寥令道:


    “把他揪起來,麵向帳外,讓我二十萬大軍都好好看清你的嘴臉。”


    穀沉魚把那人一把抄起來,轉了個個兒,朝外跪著,揪著他的頭發,抬起他的臉來。大軍一見,大吃一驚。


    老三哥被揪得發根兒生疼,眼淚直流,渾身被鐵械束縛,到處難受。他不能迴頭,隻能任憑自己被揪在半空,一麵喊道:


    “若寥,你不能這麽冤枉我!你我乃是患難故交,並起於微末,我何曾有過害你之心?”


    沈若寥冷笑道:“你還想抵賴,逼我拿出你通敵的證據來?”


    他伸手從案上抓起一塊寫滿字跡的棉布來,拿到老三哥麵前:


    “你可認得此信?德州糧草運到,你寫信報與燕王,都在這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諸位將軍請看。”


    他將棉布送到諸將手中傳閱。


    老三哥道:“這不是我寫的,真不是我寫的,我從來沒見過此書啊。”


    沈若寥道:“我差人秘密到德州要糧,再假裝派人去周圍郡縣借糧,引誘燕軍攻取諸縣,揮軍南下,才空出德州糧道來,以保糧運安全。十一月二十八日糧草運到,當晚我便命你從此不必去李讓妹妹帳外守夜,時刻留在我身邊聽命,就是為了看住你。幾日裏你沒有任何機會,一直坐立不安;十二月一日藍正均迴來複命,帶迴燕王書信,我讓你晚上不必再來陪伴,是假此給你機會,同時命令藍正均當夜在河邊守候。果然半夜你偷偷來到河邊,向對岸射箭,藍指揮與袁將軍抓獲接箭燕兵,繳獲箭縛書信,就在於此。我將那燕兵削指剜目,吊死於營門之上,你卻不知收斂,昨天夜裏,又密報與燕王說我與諸將不和以致刀兵相見,藍指揮親眼所見,擒你於現場,你還有何話可說?”


    老三哥哭道:“兄弟,你太薄情了,去信他的話,反不信我?他是在橫加誣陷,血口噴人!說不定是他做奸,反陷害在我頭上!”


    “住口!”沈若寥喝道,“接應你之燕兵,前日已在大營中嚴刑拷打,震懾三軍,你已看得清清楚楚,此時麵對證據,竟然還想抵賴,你也想嚐嚐那斷指剜目的滋味不成!”


    老三哥喊道:“要殺要剮,都隨你便;我老三作冤死鬼而已!”


    沈若寥冷笑道:“你還嘴硬;我今日就奉陪到底,定讓你再無話可說。我從濟南你投誠之時起,就已經開始疑你;你以為難道僅僅是這一個月而已?”


    “我在濟南時,何曾與燕軍通風報信過?你有證據,何不也拿出來叫二十萬大軍看看。我軍用計賺燕王入城,想要殺他,我若是燕王奸細,他又怎麽可能上鉤?”


    “說得好。你在濟南之時,確不曾與燕軍通風報信,那隻是因為有我、大將軍和鐵大人輪流盯著你,你找不到下手之機。城牆四麵每一寸角落無時無刻無人嚴密把守,防的就是有人裏通外敵,讓濟南不攻自破。自從伏殺燕王之計定,你便一直在製造各種借口怠懈堵水工事,尋機開溜;若非鐵大人為防萬一,賺你下地窖搬運鐵板,將你鎖在地窖之中,獻城之時,隻怕你早已壞了濟南大事。你自信我拿不出濟南的證據來,在此猖狂叫囂,卻不知自己早已破綻百出。你自稱投降朝廷,是為了救你妹妹。如何投降之後,卻把你妹妹忘到了腦後,從來不提讓我寫信求大同守軍放人?”


    老三哥著急道:“那是因為——剛開始在濟南,燕軍圍攻之下,無心想個人私事,何況我便求你寫,濟南被圍,信也送不出去。濟南解圍後,我還沒來得及說,你就告訴我,你已經寫了。”


    “純屬荒唐!你既為了你妹妹離開燕王,投奔朝廷,現在卻又說什麽無心想個人私事?你從來不曾告訴過我,你妹妹名字,甚至連你自己真正姓甚名誰,我到現在都依然不知;我又如何能寫信與大同守軍?你卻絲毫不察,我當時就已生戒心。後來至滄州,燕軍東行,佯裝去攻打山海關,實則秘密南下偷襲滄州,多少偵邏騎兵不見其蹤,滄州城內無人知道燕軍動向,你卻偏偏突然勸我到德州要兵;我前腳剛走,後腳滄州城陷。你倒是不曾害我,卻害得三千守城將士被燕軍活埋。再後來,我遣藍正均去燕王營中下書,二十萬大軍無人知曉,我隻對你一人說了此事,目的隻有一個,為防燕王遷怒信使,有意通過你報信與他,說我其實欲假借燕王之手,除掉藍正均,這才保他平安無恙地迴來。你可知燕王見到藍正均,第一句話就問他,‘君十四日離開東昌,今已過七日,何來遲也?’燕王對我軍情況了如指掌,知我營門立劍,知我遣走營妓,知我往周圍各縣征糧,知我將帥不和,軍心大亂,知我脾氣暴躁,如此事無巨細,仿佛親臨一般。我本可以抓了那燕兵之後,當時就殺了你,之所以沒有,就是為了利用你,繼續給燕王送去假情報。你卻也乖乖地上鉤。我倒是真該謝謝你,如果沒有你寸步不離跟在我身邊,我便費盡心機製造各種假象來迷惑燕王,又焉能如此成功!”


    老三哥已經淚流滿麵,長長地哀鳴了一聲,開口道:


    “沈若寥,你怎麽能如此絕情絕義,燕王究竟怎麽虧待了你,現在你恩將仇報,又這般對待你往日一起討飯的兄弟?”


    沈若寥冷冷道:“你終於不再抵賴,你為燕王做眼線,詐降於我的事實了?”


    老三哥哀求道:“若寥,你難道忘了當初,我是怎麽照顧你的,你忘了那一場大雨,你重病將死,我背你到洪家酒店,懇求洪嫂子收下你?你忘了你曾經如何情深意重,從姚大管家身上偷出五十文錢來,自己卻一分不花,都送給哥哥去買酒?”


    沈若寥無動於衷:“我自退迴郡主儀賓的冊寶之時起,就再也不是北平的那個沈若寥了。現我為平燕大軍左將軍,受天子和大將軍重托,燕王於我隻是反賊敵首;你既為燕軍,也是我之敵人,再非其他。白溝河之時,我已經明確告誡於你,我立場分明,你若來投,我決不容你懷有二心。今日至此,你沒理由怪我事先沒把話說清楚。”


    老三哥道:“那你又是否知道,我明知一旦投了你,從此便是深入虎穴,我為何還是接受了燕王如此重托,甘心過來?我豈是為了我自己?我也是為了你啊!洪嫂子從行軍中,境況有多艱難,你可曾想過?姚大人幾次都差點兒保不住她。臨行前燕王對我說,要我不但探聽朝廷軍情,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你究竟在想什麽,為什麽背叛他,和他作對;他之所以一直未殺洪嫂子,也是因為顧慮你另有隱情,他不想錯怪了你,有負於你。燕王依舊念著舊情,你又安忍如此對待燕王?你用那麽毒辣的酷刑折磨燕王的戰士,我從來沒想到你竟可以如此殘忍!”


    沈若寥厲聲道:“你一個燕兵,蹂躪了懷來守軍妻女老母,坑殺了三千滄州降兵將士,已然做盡這世間泯滅人性、喪盡天良之無恥勾當,如今也配來說我殘忍?你話說夠了吧?我大軍還要點將發兵,今番定於東昌一戰而全殲燕軍,可沒有這麽多閑工夫聽你在此囉嗦。現在還想做說客,也未免太遲了。”


    他喝令道:“與我拉下去,斬!”


    老三哥著急道:“你不能殺我!殺了我,洪嫂子將不保矣!”


    沈若寥止住手下:“你說什麽?”


    老三哥道:“燕王說了,如果你是假意投靠朝廷,另有隱情,則你必會保我平安,他亦知你心意,定保洪嫂子平安無恙。假如你殺了我,則他必投你娘親做營妓,然後再殺她餉軍!若寥,你娘安危,懸於你手!”


    沈若寥一時沒有動靜,雕像一般立在那裏,隻是沉默;二十萬大軍,都驚駭地望著他,不安地等待著。北風也在此時停了。一時間整個東昌隻剩一片死寂。


    他冷冷一笑,聲音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堅硬得如昆侖之石:


    “也好;待我用李讓妹妹換迴了我娘,再殺你祭旗!暫且與我押下,由藍正均負責,重械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沈若寥待穀沉魚押著老三哥退下,迴到案邊,拿起一支令箭來。


    “孫霖將軍聽令!”


    孫霖猶豫了一下,出列,走上前來。


    沈若寥道:“孫將軍與唐禮將軍前日於滑口按計行事,淺戰即撤,以驕燕兵,大獲成功。現將軍平安迴來,唐禮將軍也已帶兵順利進入燕軍營中,二位已立大功。現東昌周圍冠縣、莘縣、東阿、茌平、高唐五處,已按照我事先安排,假降燕軍,燕王果然麻痹,隻留下很少兵力守備,是以為自己此戰必勝。燕軍大軍至東昌,此五處皆會重立朝廷旗號,與我複成合圍之勢,切斷燕軍退路。唯有臨清一處,為燕軍所攻破,尚留有三千人馬把守。燕軍敗退後,無路可走,必走臨清。將軍領五千騎兵,於馬頰河北岸魏家灣處設伏,但聞南岸鼓聲,便起伏兵劫殺燕軍。埋伏之時一定要小心,切莫讓臨清燕軍發現。”


    他神態從容,聲音沉穩,目光篤定,仿佛先前老三哥之事,完全不曾發生過一般。孫霖心驚不已,惶然應命,接過了令箭。


    沈若寥又拿起另一支令箭來。


    “楚智將軍聽令!”


    楚智出列。“末將在。”


    沈若寥道:“將軍率一千精兵於臨清城南設伏。待看到城頭火起,便殺入城去。”


    楚智驚疑地問道:“這是何意?”


    沈若寥道:“燕軍兵至東昌之時,唐禮將軍必在臨清城中。我欲奪迴臨清,斷燕歸路。”


    楚智猶豫道:“一千人能夠用嗎?”


    沈若寥道:“到時會另有一千德州人馬於城北設伏,南北伏兵並起響應,臨清必為我所得。”


    楚智接箭道:“末將遵令!”


    “莊得將軍聽令!”


    莊得出列。


    “將軍點五千弓弩手,備齊強弩箭矢,到運河與徒駭河交匯處,沿運河西岸及徒駭河南岸擇林木密集處設伏。燕兵從徒駭河北渡之時,隻管放過。待聽到東昌炮響,即拆毀浮橋,守住河岸,箭弩齊發,將燕軍退路堵死在河中。將軍前往設伏時務必小心,切勿暴露。”


    莊得領箭。


    “袁宇將軍聽令!將軍即刻起,要時刻警惕東昌周圍有無燕軍偵邏之兵,要及運河西岸,徒駭河南岸,東昌城東北兩麵二十裏範圍內,除探馬遊騎外,須要兵士日夜守望於城防之上,但有疑情,立刻稟告!


    “藍正均聽令!藍指揮自領營中全部偵邏人馬,協助袁將軍防備燕軍巡哨,同時負責所有刺探軍情事宜;一切風吹草動,直接向我稟報。


    “糧秣官聽令!限你兩日之內,將全部糧草運入東昌城中,營中隻留十日之糧;三日過後,如燕軍不犯,則再去城中取三日糧草出來;每三日如此往複,直到我另有命令。運糧之時,藍指揮會帶人幫你排查周圍情況,務必注意隱蔽,不可被燕軍遊騎發現。糧草情況,三日一報,不得有誤。


    “何福將軍聽令!何將軍即刻起,將營中所有火器彈藥集中清點之後,悉數運入東昌城中,全部安排在西麵城防之上,由將軍親點心腹之人嚴加看管。限將軍三日內完成。


    “陳暉將軍聽令!陳將軍將營中所餘全部強弓硬弩並弓弩手集中起來,隨時聽候調遣。


    “袁宇將軍,請將軍將城內守軍中所有弓弩手清點之後編為一隊,聽我調遣。將城中全部城防火器進行清理調試,確保沒有損壞,萬無一失。將全部彈藥及箭矢集中存放於城防之上,派專人嚴加看管,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大軍糧草入城,還請將軍協助糧秣官於城中擇地妥善存放。營中火器彈藥入城,也請袁將軍協助何將軍一起,與城中火器彈藥合於一處,安排在西麵城防之上,一並嚴密看守。並令城中工匠,連夜趕造火藥與箭矢,多多益善。


    “眾位將軍,一切巨細,請務必於期限內完成。如有困難,及早向我報告。無故延誤時日者,定當嚴懲。營中操備練陣之事,由我來負責。還請諸位隨時留心戰士起居飲食,精神狀態,但察覺有異常之處,即當報告。”


    眾將肅然恭敬答道:“但從將軍之令,決無貽誤!”


    沈若寥突然眨了眨眼睛,詭異一笑:


    “再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大將軍毫發無傷;前日中箭墜馬,乃做戲耳;燕軍以為大將軍重傷將死,必然輕敵,以為德州無憂。殊不知臨清以北已在大將軍絕對控製之下;茌平以東,亦均在魏國公、鐵尚書濟南之兵嚴密把守之下;我自用計取臨清;燕軍敗退至臨清受阻,必然往西南走館陶。而衛河西岸,已有右將軍平安、安陸侯吳傑的真定之兵嚴加防守,可往來襲劫燕軍退往館陶之兵。如此則我軍重圍之勢已成;而燕王尚自鳴得意,以為戰局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我軍現在隻需繼續按計劃穩妥行事,切忌心浮氣躁,急功近利;按部就班,則大事可成。”


    眾將答道:“我等明白!請將軍放心!”


    沈若寥遣散了眾將,迴到自己帳中來,鍾可喜正在帳中發抖。


    沈若寥拉著他坐下來,道:“我要殺老三哥,因他是燕王眼線,我必須如此。與你無關,與其他人都無關。你不用有任何顧慮。”


    鍾可喜戰栗道:“將……將將將……將軍還……還還……還信我?”


    沈若寥笑了:“當然;你跟他不一樣。我把你帶出來,你一直跟在我身邊,一起出生入死的,都這麽久了。再說,你心腸太軟,生性懦弱,這些作為軍人來講都是缺點,然而作為了解你的戰友,便足夠讓我信你,哪怕有朝一日,二十萬大軍都認定你是老三哥,我也依舊對你不會有絲毫懷疑。”


    鍾可喜道:“老三哥……其實人並不壞……”


    沈若寥道:“我知道,我知道;若不是因為戰場之上,隻能以敵我相見,他還會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畢竟我們一同患難過,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實屬無奈;人各為其誌,各為其主,各盡其責,各盡其忠。他算死得其所,我也無悔無恨。你若為他難過,可以等他死後,將他屍首好生安葬了,祭一壺酒,敬他為燕王效忠,也致你我二人為友人的祭奠之意。”


    “將軍……”鍾可喜囁嚅道,“將軍之母……?”


    沈若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歎道,“我尚有李讓妹妹在此,且看燕王是否履約。我娘人在燕軍,便有三長兩短,我也毫無辦法,隻能期待著在戰場上報仇。老三哥犯傻,還以為可以動我之情,竟不知我身為左將軍,執尚方寶劍,率二十萬大軍,已是毫無選擇,一切決斷,都不是為了某一個人,連大將軍中箭墜馬,我都隻能按兵不動,不發救援,更何況為我自己。非我無情,私情不足以瀆職耳。”


    鍾可喜稍稍平靜了一些。沈若寥道:


    “這幾日你連著受刺激,我送你進東昌城去,好生休養幾天。我這兒不用你掛念,自有人照應。”


    “不可,老三哥也沒了,將軍從來也沒用過其他人,不能放心。屬下哪兒也不去,就守在將軍身邊侍候。”


    “你能行嗎?你看你這樣,現在給你盆水看你能端穩不?”


    “屬下能行;將軍不疑我,我就安心了,別的什麽事都沒有。”


    鍾可喜說著,跳起來就開始忙活。沈若寥看著他折騰,心頭無限悵然。


    當天下午,沈若寥派了一名士兵去東阿燕軍處,詢問燕王交換人質事宜。燕王給了迴複,約定十二月二十日正午於兩地中途於集城東十五裏處交換人質。雙方各帶不超過二十人。


    連日來東昌忙碌而秩序井然。大軍糧草已經遵照沈若寥命令全部運入城中,火器也都安排妥當。孫霖、楚智、莊得領足軍糧、兵器,各帶人馬而去。兩萬弓弩手整齊待命。城中晝夜趕製彈藥箭矢,並按照沈若寥授意,將彈藥中填充鐵屑鉤釘,並將所有箭矢淬毒。


    十二月十九日,燕王卻突然遣使來告,交換人質之事,暫且緩行,待他另擇時日。


    沈若寥沉默片刻,道:“此必是燕王連日收不到老三哥密報,已然生疑。”


    諸將問道:“怎麽辦?”


    沈若寥道:“燕軍將至,我軍已經準備妥當,隻待布陣了。且將李讓妹妹送進東昌城中,好生照顧。”


    諸將忙問:“如何布陣?”


    “請諸位將軍隨我到東昌城中,與袁將軍一起商議。”


    二十三日,探馬來報,三十萬燕軍離開東阿,緩緩行軍至徒駭河南二十裏處下寨。


    當天晚上,沈若寥與眾將一起,大擺宴席,犒勞將士。袁宇送來了東昌城中最好的牛羊雞鴨,還有東昌湖中肥美的鯉魚。大軍歡宴,卻滴酒不沾。


    二十五日清晨,燕軍開拔,緩緩向徒駭河而來。沈若寥命令所有士兵吃飽早飯,又最後一次檢查了一番大營布置以及東昌西麵城防;而後下令帶老三哥。


    刀斧手將老三哥拖上來,扔到了大旗下麵。老三哥叫道:


    “你娘還在燕王手裏,你不能殺我!”


    沈若寥喝道:“我今日便連燕王也一並殺了!斬首祭旗!”


    老三哥仰起頭來,流淚長歎道:


    “王爺,洪嫂子,當年北平的沈若寥,已經徹底死了!”


    大刀起落,鮮血四濺,人頭墜地,一切皆無聲無息。


    燕軍重兵緩緩渡過了徒駭河浮橋;探馬來報,朝廷大軍三軍列陣大營北側,背向大營及東昌堅城。何福與莊得將左軍,陳暉與楚智將右軍,沈若寥與孫霖一起將中軍。


    燕王聞言,仰天大笑起來。


    “孤聞眾將與沈若寥衝突日劇。何福久統陣列,居功自傲,朝廷隻以他為列將出征,卻拜盛庸無名之輩為大將軍,沈若寥佞幸之流為左副將,早已心懷怨望;莊得、楚智亦對沈若寥多有不滿,且屢蒙其當眾威脅羞辱,各自忿忿;陳暉對沈若寥、盛庸二人亦不服氣;而孫霖則更恨其昏庸無能兼剛愎自用,以致滑口之敗,自己險些喪命。今日見其布陣如此,三軍互失援守,必內生分裂;更兼其背向大營,自以為萬無一失,其實自掘墳墓,真乃天助我也。沈若寥死期至矣,猶不知耳。”


    隨即下令左右諸將,但須依計如此行事。


    正午時刻,燕軍在燕王率領下,不慌不忙地繞過東昌城,來到城北,麵南停了下來,與朝廷大軍臨陣相望。


    燕王望見陣前全身披掛的沈若寥,引馬走到兩軍中間。


    “沈將軍,濟南一別,已有數月;將軍箭傷可否已經痊愈?”


    沈若寥走上前來,麵對燕王。


    “承蒙殿下掛心;若寥箭傷早已無礙。卻不知殿下傷情如何?”


    燕王道:“孤之傷盡在淺處,怎比將軍一箭當胸?”


    沈若寥道:“伏發之時,殿下龍駒斃命鐵板之下,想來殿下必有損傷?”


    燕王眼中殺機畢現。他仍風度不失,瀟灑地捋了捋長須,悠然笑道:


    “天命在我,豈是爾等所能為?”


    他向前探身,看了看沈若寥身後隨從,隻有鍾可喜和舉旗的穀沉魚二人。


    燕王問道:“李讓之妹安在?”


    沈若寥道:“現在東昌城中。我母親安在?”


    燕王道:“在我軍大營裏。左將軍儀製隨從,一名令官,一名護衛,一名擎旗,為何今日少了一個?”


    沈若寥冷冰冰道:“我有秋風在手,已是天下無敵,何需護衛隨行?有此二人足矣。”


    燕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沉默片刻。


    “將軍還欲交換人質否?”


    沈若寥道:“何必浪費時間交換人質。待我大軍破了燕軍,自去你營中取人。”


    燕王陰沉沉道:“令堂正躶身捆於營中,隻待我三十萬大軍踏平東昌之後,便用她餉軍。”


    沈若寥在馬上行了個禮,篤定地迴答道:“闔見分曉。”


    說罷,便引馬掉頭迴到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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