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起,燕軍隻是在濟南城四周嚴密布好軍陣,從此開始一心圍困濟南,再也沒有發起進攻。兩幅畫像掛在城牆上,無論什麽樣的攻城辦法都不能再采用。燕王朱棣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黔驢技窮了。


    鐵鉉看到畫像奏效,連忙命濟南畫匠連夜趕製了很多相同的畫像,以及一對城門尺寸的巨大的木版像,外麵塗上防水清漆,以備天氣變化之用。


    濟南百姓看到燕軍停止進攻,城裏倉廩足實,對大軍的圍困便也無所恐懼。


    很快又一個月過去了。濟南城內軍民生活秩序井然,城防堅固如初,就像三個月以前,燕軍剛剛到達城下時的樣子;燕軍三個月以來的強大攻勢,燕王絞盡腦汁采用的各種戰術,全都是枉費。濟南已經完全變成了燕王的一塊雞肋。


    在此期間,遲遲觀望的朝廷終於也有所行動,派出了平安率領十萬騎兵,進抵河間的單家橋,打算攻取德州,一方麵切斷燕軍糧餉,另一方麵奪迴朝廷大軍在德州的全部輜重。


    攻克濟南的希望越發渺茫;而平安進兵的消息使得燕軍士氣更加低沉。相反,濟南守軍的鬥誌日益高昂起來。盛庸瞅準時機,幾次乘夜潛出城門偷襲燕營,攪得燕軍人心惶惶。


    燕王的情緒也隨之越來越差。姚表見軍心渙散,時運已去,幾次勸燕王退兵,朱棣剛開始隻是默然不應,後來開始發起脾氣來。姚表勸諫無果,又兩次挨了罵,也隻好不再吭聲。


    但這並不能改變燕軍已經敗北的事實。北平的道衍大師此刻也深深憂慮起來。八月初四日,朱棣接到了道衍的書信,信上說:“師老矣,請暫緩北平,以圖後舉。”


    道衍大師的話,燕王朱棣還很少有沒聽過的時候。眼下,道衍也請求撤兵。朱棣卻依舊不甘心。自己二十萬燕軍圍攻濟南一座孤城三個月,白白損兵數萬,隻落得個敗退北平。朱棣本來自幼尚武,常年帶兵鎮守北疆,數度出塞征討胡人,戰功赫赫;起兵至今,可以說還從來沒有打過一場敗仗。以燕王的自負,如何能甘心如此放棄,乖乖認輸?


    中秋將至。濟南城裏,鐵鉉和盛庸看出燕王進退兩難,認為此時既是時機,也有必要對燕軍來一個反擊,以徹底堅定燕王退兵的決心。中秋節當天,盛庸找到沈若寥,向他詳細說明了自己的策略,要沈若寥選些人馬和他一起五更出城。


    沈若寥帶了鍾可喜和老三哥,以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那活下來的五個李景隆給他的護衛兵,沒有再多帶別的人。盛庸隨身也隻帶了五十人。五更時分,城門悄然打開了一條縫,五十九人馬潛出來,無聲無息地向燕軍大營馳去。


    盛庸帶眾馳到燕營外,悄悄潛近,埋伏在百步內一處灌木叢中,靜心將周遭一切觀察了良久,爾後,作了個手勢,早已準備好的手下戰士旋即點火拈弓,刹那間無數火苗嗖嗖向熟睡的燕軍大營竄去。


    驚唿和嚎叫聲起來;火光迅速地在營帳中升騰擴大。盛庸不待燕軍完全驚醒,一聲令下,率領身後的精英南軍縱馬衝進燕營,卻也不過多糾纏,隻是戰馬所過之處,將支柱繩索盡數砍斷,一座座營帳紛紛塌陷,火勢迅速擴大蔓延。燕軍大營一時間一團混亂。


    寥寥數十人在十幾萬眾的燕軍大營裏的盡情折騰並沒能持續太久。善於把握時機的盛庸見好就收,在混亂的燕兵被組織起來列隊備戰之前,敏捷地率眾撤出燕營,向城門退去。


    盛庸抱著首戰得勝的興奮向迴衝,一麵盤算著下一步行動;天已經漸漸亮了。正在這時,突然身後有人喊起來:


    “沈大人不見了!”


    盛庸聞聲吃了一驚,心裏便是一沉。他勒馬停下來,迴頭卻見鍾可喜氣喘籲籲跟上來,滿臉的驚慌失措。


    “你說什麽?”


    “大人,沈大人不見了!”


    盛庸萬分不解。


    “你到底什麽意思?沈大人不見了,還是他壓根兒就沒跟上來?”


    鍾可喜隻是喘氣,一時沒有迴答。


    “快說啊,他到底有沒有跟我們一起從燕營出來?”


    鍾可喜搖搖頭:“沒,沒有……”


    盛庸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你呢?你不是一直跟著他的嗎?——還有你,還有你們,你們都管著幹什麽吃的?!”


    老三哥也在,那五個護衛兵也在,唯獨不見沈若寥。


    老三哥此時終於開口道:“盛將軍,是沈大人要我們一心跟住了你,不要管他;他說他另有事做,有我們在身邊礙手礙腳,所以強行把我們攆走的。”


    盛庸隻覺得頭顱裏麵一片混亂,就和著火的燕軍大營一樣混亂。他責怪沈若寥身邊的人沒有看住他,自己還不是一樣,仿佛根本就忘了還有這麽個人。


    他命令道:“廢話少說了;你們馬上迴城,和鐵大人一起,把剩下的事情辦好,準備燕軍隨時過來!不許跟著我!”


    憤怒的喊殺聲已經在燕營裏像烈焰一樣衝天而起;盛庸顧不得那麽多,揚鞭策馬,向著漸近的唿聲頭也不迴地衝去。鍾可喜等人麵麵相覷,隻得和盛庸手下的五十騎兵一起,遵令依舊向城門火速趕去。


    太陽不知不覺升了起來。盛庸馳了沒多久,便看到迎麵殺氣騰騰的譚淵和朱能帶著怒不可遏的蒙古騎兵劈頭蓋臉撲過來。南軍屢次夜襲,這一次囂張更甚,寥寥幾十人竟然跑來放火;這一迴燕王終於按捺不住,放兵追來,朵顏三衛自然衝在了最前麵。盛庸看不到沈若寥的影子,心裏火燒火燎,早把自己的性命拋在了腦後。天子麵前最得寵的禁軍都督要是有個不測,他盛庸就算活過今天照樣也得掉腦袋。他一聲怒吼,橫起長槊,毫不避讓地當頭衝進了朵顏三衛的洶湧巨浪。


    神勇的盛指揮左隳右突,燕軍竟然不得近身;很快,盛庸便撕開了一個口子;譚淵剛要撲上去圍堵,朱能卻一把拉住了他。


    “由他去。後麵有張將軍和邱將軍,還有十幾萬弟兄,他單槍匹馬,王爺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們現在要馬上追上前麵那些南軍,趕在他們還沒有迴城之前,乘這個空子發起攻城。”


    譚淵不再關心盛庸,和朱能一起,率兵向前猛追而去。


    突破了這支勇冠天下的蒙古騎兵,盛庸隻是越發憂心如焚;他繼續向燕營奔去。前方,大片的火光還在,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隻比剛才的朵顏三衛有增無減。他知道這是燕軍的後續步兵過來了,抬鞭又在馬臀上狠狠策了一下。


    大批黑壓壓的步兵潮水一般湧現,嘩地蓋了過來。突然一座單騎從潮頭竄出,向著他衝了過來。盛庸揮起長槊,剛要迎戰,那馬已然躍至眼前;他猛地一驚,頓時大喜過望,隨即怒上心頭。


    “沈大人,你急死末將了!你這是幹啥去了啊?咱把大事都耽誤了!”


    沈若寥頭也不迴,隻是緊緊抓著二流子的韁繩,說不上來別的話:


    “盛將軍快跑啊!”


    二流子永遠知道情勢究竟如何,用不著主人一個暗示,撒開了逃命的本事,比以往任何時候跑得都快。盛庸打得胯下戰馬出了血,遠遠地跟在沈若寥後麵,滿腦子空白。


    巨大的殺聲轟然在前方震起。盛庸微微鬆了口氣,知道朵顏三衛已經遭遇了鐵鉉設好的伏兵。一萬守城軍馬出城設伏,朵顏三衛縱然所向披靡,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也總還是可以的。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馬上趕到,再一次把握時機,在燕軍迴過神來之前將這僅有的守城軍撤出戰場,撤迴城中。


    如果不是對盛指揮把握時機的本事有了充足的了解,鐵鉉也不敢如此冒險,讓三分之一的守城兵力出城設伏。盛庸隻是萬萬沒有想到,沈若寥會在關鍵時候,拖他的後腿。


    遠遠地望見混戰的濟南守軍和朵顏三衛,沈若寥十分清楚情形究竟如何。他抽出秋風,揮舞著高喊道:“燕王中箭啦!”


    朵顏三衛聽到喊聲,不明所以,大為驚駭,頓時人心惶亂,成了一盤散沙。沈若寥一路高喊著衝進了戰陣;他知道這種小伎倆隻創造稍縱即逝的時機,上來就搶過南軍戰士手中的大旗,揮劍砍翻兩個撞到身邊的燕軍騎兵,放聲吼道:


    “濟南的看旗啊——”


    濟南守軍已經苦戰,就等著盛庸帶他們撤出戰陣迴城;盛庸久久不來,沈若寥卻突然出現,手舉大旗,振臂一唿,不啻旱地春雷,這些戰士哪兒還管得了那麽多,立刻向大旗雲集。沈若寥見鍾可喜和老三哥沒命地衝上來,順手把大旗丟到了鍾可喜手中,道:


    “你帶他們立刻迴城!老三哥你跟我斷後!”


    “大人!——”鍾可喜剛要抗議,沈若寥火氣衝天地吼道:


    “滾!”


    鍾可喜隻得奉命;盛庸此時終於趕了上來,濟南守軍跟著盛庸指揮,退而不潰,迅速向城門撤去。發覺上當的朵顏三衛包抄過來,沈若寥單騎衝入,仿佛一支小錐一頭紮進巨大沙盤,頓時沒了影。


    外麵老三哥正焦慮不堪,突然看到氣勢洶洶的燕軍騎兵突然滯頓下來,不再追擊,轉而全部向內圍攻。數萬蒙古兵被一個人纏住,這場麵卻隻有他一人看到;盛庸和濟南守軍急著撤迴城中,無心旁顧。


    眼見大部隊已經基本撤迴城中,隻剩下老三哥和沈若寥兩個還遠遠在外和燕軍糾纏。此時,十萬燕軍步兵和攻城大炮一起已經趕了上來,越逼越近。老三哥急得在馬背上亂跳,就是見不到沈若寥出來。


    終於,緊裹如粽子的朵顏三衛撕開了一個小口,一人一馬從裏麵跳出來,飛也似地掠過身邊;老三哥還沒看清,身體便忽地被提了起來,一把拽到了二流子身上。


    “你……”他驚駭地說不上話,不明白沈若寥用意為何,更不敢相信前麵這個一身除了滴滴答答的血湯再看不出其他東西來的人竟是當初北平街頭生病的那個小乞丐。


    沈若寥沒有精力和他廢話。鐵鉉在城樓上望見燕軍步兵,隨即下令關閉城門,拉起吊橋。鐵大人是不會為了他兩個人犧牲整個濟南城的,不管他沈若寥究竟是誰。能不能搶在時間前麵衝迴城裏,全在他自己,在二流子了。


    城門飛快閉合。沈若寥卻還有百步之遙。吊橋也在緩緩拉起,越拉越高了。


    身後,燕軍步兵已經鋪天蓋地卷了過來。沈若寥終於衝到了河岸邊,二流子縱身矯健地一躍,躍上半空中的吊橋,離弦之箭一般,一頭鑽進了城門兩葉間僅剩的一線門隙。縫隙隨即消失,巨大的城門緊閉如初,吊橋已經迴歸原位。濟南城如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固若金湯,雖水銀不得入。


    沈若寥和老三哥一起從馬上滾下來,來不及站穩,便慌不迭跑上城樓來,衝到鐵鉉身邊。


    “你幹什麽?”鐵鉉驚異地望著他從頭到腳的血汙。


    “收起畫像來,”沈若寥氣喘籲籲道。


    “什麽?!”


    “收起畫像來,鐵大人!我要看燕王開炮。”


    “你瘋了?!”


    沈若寥不再說話,動手開始自己收懸掛在城門兩側的畫像。


    鐵鉉沉默地望了他須臾,招唿城頭士兵和他一起,迅速把畫像收了起來。城牆上轉眼間空空蕩蕩,再也沒有那一對神奇的護身符——或者說是門神——的保護了。


    黑壓壓的燕軍很快在城下列陣站定。數十門黝黑沉重的攻城大炮在陣前架好,黑洞洞的炮筒直指毫無遮蔽的城牆。中秋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驕傲地俯瞰著下麵的焦土。


    燕王朱棣站在陣前,狐疑地望了望城牆,看見正上方的鐵鉉和沈若寥,沉思片刻,依舊風度翩翩地微笑著開口道:


    “沈大人,敢問畫像上哪兒去了?”


    沈若寥歎了口氣,怪可惜地說道:


    “王爺,說實在話,讓高皇帝高皇後這麽櫛風沐雨地守城,就連我們都不忍心了,王爺您怎麽就能忍得了心呢?”


    朱棣陰沉沉開口道:“你想我燕王會礙於麵子,從此不再炮轟你這濟南城了?孤今日就對我父皇母後在天之靈起誓,待我破了濟南,拿你沈若寥的筋骨皮肉做我的大旗!”


    沈若寥望著下麵,突然輕輕說道:“王爺,念在你和秋兒父女一場的情分上,放過她;她隻是個小姑娘,她管不了我。”


    朱棣微微一愣,好像沒有聽清。鐵鉉也微微一愣。沈若寥不再說話,突然從女牆邊上撤迴身來,扭頭跑下了城牆。


    朱棣見狀,不再多說,舉起手中飛日寶劍,狠狠地揮了下去。陣前的炮兵得令,同時拉下了炮後的繩索。


    瞬間的死寂。這死寂隻是短短的一個瞬間,比眨眼的間隙都更加短暫。然而在早已做好充足準備的雙方感覺來,卻都是如此不正常地漫長。死寂的背後,所有人都同時察覺到了,那股強烈的不祥的陰謀味道——


    轟然的悶響突然起來,一響挨一響聽得清晰,卻又仿佛隻是齊整劃一的同時一響。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沉悶的釋放,非爆炸不能化解。幾十門大炮,如同得了軍令般,同時爆炸開來,瞬間化為幾十個巨大的火球,將周圍十丈之內的一切活物死物都焚燒殆盡,將十丈開外人牆一般的燕軍都轟倒在地。


    城上城下的人,都瞠目結舌,無比驚駭地望著那幾十團火球,連同燒焦的燕兵屍骸,緩緩化為焦黑的濃煙,滾滾升騰,在中秋的青天朗日下,隨細微的秋風慢慢飄散。


    雙方良久的沉默。


    終於,滿麵煙黑的燕王朱棣開了口,仰麵望著仍舊不動的鐵鉉,慢慢說道:


    “本王記住了。濟南城,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他掉轉馬頭,舉起飛日,突然吼道:“撤兵!”


    十幾萬垂頭喪氣的燕軍很快撤離;高大的濟南城下幹幹淨淨。盛庸派出邏騎四處打探,得到的消息是,燕軍果然撤走了,狼藉的大營裏留下來的隻有燒毀的營帳輜重,和殘破焦枯的屍骸。盛庸等到日落,親率騎兵出城探查,得出的結論和先前並無二致。


    燕軍真的撤了,是徹徹底底地撤兵迴北平了。濟南解圍了。


    鐵鉉和盛庸立刻大膽地決定,派兵追擊。二十萬燕軍圍攻濟南整整三個月,折兵數萬,勞而無果,被迫北撤,士氣低迷,此時追擊,時機再好不過。盛庸隨即率領五千精騎出城,一路北追燕軍而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秋風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高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高平並收藏秋風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