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追了一陣,發現再也追不上;此時此刻,隻有千餘騎的他絕對不敢孤軍深入二十裏之外燕王的大營,麵對十幾萬怒不可遏的燕軍,隻好撤了迴來。


    濟南城下一片慘不忍睹。城門,吊橋,河的兩岸,包括奔淌的河水裏,堆積如山的是燕軍殘破的屍體。到處都是大片的血跡。寬闊的護城河也變成了令人心悸的血色河流。燕王朱棣到底是逃出了性命;他的身後,一路留下的隻有燕軍層疊的屍體和鮮血。


    鐵鉉候盛庸收兵迴城,立刻下令拉起吊橋,關閉這僅剩的一座城門,命人馬上用泥土沙袋巨石嚴密地封死城門的各個角落和縫隙,從即刻起,隨時準備燕軍掘河灌城。


    看著南軍和自告奮勇趕來的百姓奮力堵塞著城門,修築防水工事,鐵鉉這才匆忙地轉身,慌慌張張地跑到囚車邊上來,命人馬上把鐐銬囚車都打開,把沈若寥搬出來,送到府衙去。


    進了府衙,鐵鉉立刻把他安排到自己辦公的屋裏躺下。長箭的箭杆已被剪斷,箭簇卻還牢牢地紮在胸口。沈若寥渾身是血,臉頰和嘴唇卻是一片青白,沒有丁點血色。鐵鉉見他閉著眼睛,睫毛顫也不顫,戰戰兢兢地試了試他的鼻息,什麽也沒有試到,又去摸他的手腕,同樣找不到脈搏,隻覺得一陣心慌惡心,暈沉沉地坐到了地上。


    “大人!”兩旁的人趕快把他扶起來:“大人?!”


    “大人,郎中來了!”


    鐵鉉擦了擦滿臉的冷汗,深深喘了口氣,站起身來。濟南府醫官就站在邊上;他認得。


    鐵鉉不由分說抓住郎中的手,說道:“元泰,你快看看,你看看他怎麽樣了,他還有救沒?”


    山東參政大人這輩子大概都從來沒有這麽驚慌過。醫官鄭元泰蹲下來,仔細看了看沈若寥的傷情,神情凝重,馬上吩咐仆從取來所需手術器具藥品,當場為沈若寥摘取箭簇。


    手術之後,沈若寥很快轉醒。鐵鉉一直守在榻旁看護,見他醒來,拿起手巾給他擦了擦臉頸上的汗,輕輕喚了一聲,問道:


    “若寥,你感覺好點兒了吧?”


    沈若寥疲憊不堪,驚恐地望著他,萬分緊張:


    “燕王,燕王呢?……”


    鐵鉉歎了口氣,道:“讓他跑掉了。不過,你不用操心這些,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休息養傷。燕王雖然僥幸逃脫,可是身上中了兩箭,他受了傷,肯定不會馬上攻城。至於掘河淹城的事,所有的縫隙都已經堵死了,我們沒有任何可擔心的。”


    他大吃一驚,看到兩滴巨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沈若寥轉過臉去,喃喃道:


    “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


    沈若寥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傷心。是為了燕王的受傷,還是鐵鉉的失手?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隻感到難過,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因他而起。胸口的劇痛還在一**地襲來,他有些喘不上氣,兩眼昏花。


    鐵鉉深為感動,擦幹他的眼淚,勸慰道:


    “你沒有任何責任,你做出了最大的犧牲。應該道歉的是我,是我事先考慮不周,才會失手,更讓你受此重傷。是我鐵鉉負有一切罪責。你就不要再自責了,也別再想任何事。你現在隻要好好靜養,明白嗎?其它的事有我和盛指揮呢。你才這麽年輕,來日方長,趕快把傷養好,才是你現在的第一要務。你要聽話。”


    他命人馬上按照藥方把藥煎好送來,一點一點地喂沈若寥喝下去,仿佛在照顧自己重病的孩子。然後,給他擦了擦汗,安慰他睡著,又在榻旁守了很久,直到手下衝進來報告說燕軍果然掘堤灌城了,他這才匆匆離開。


    沈若寥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昏睡中依然感受到胸口火燒火燎的疼痛。他不自覺地輕聲呻吟,便有冰涼的手巾敷上了額頭,有人一直守在身邊,時不時為他擦汗。


    “秋兒……”


    為他擦汗的手停頓了一下。也許就此停了;他並不知道;他一直隻是在昏睡。


    長久的空白;忽然間神誌仿佛迴來了大半,眼前漸漸亮了起來。他又感覺到了臉頰和頸上清涼的手巾。他睜開了眼睛。


    手巾瞬間離開了肌膚。一個驚喜的聲音叫道:“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俊眉如黛,明眸皓齒,櫻唇細潤,望著他甜甜地微笑。


    沈若寥呆呆地凝望著麵前的姑娘,愣了片刻,猛地吃了一驚,就要坐起來;胸口隨即一陣撕裂大作,他痛叫一聲,一頭摔倒下去。


    鐵柳慌忙按住他:“你不要起來!哎呀,你怎麽這麽性急?你受了這麽重的傷,不能起來。”


    沈若寥驚慌失措,活像見了女鬼:“鐵……鐵小姐……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鐵柳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麽啦?你還沒睡醒?”


    “我錯了,我錯了……”


    “什麽你錯了你錯了的,你做什麽啦?把你嚇成這樣。”


    沈若寥喘了口粗氣,不敢再說話。


    鐵柳等了片刻,見他不開口,問道:“你到底怎麽啦?你做惡夢了?”


    沈若寥搖了搖頭。


    “那你幹什麽虧心事了?睜開眼睛就說你錯了?”


    沈若寥戰戰兢兢地結巴道:“我……我不該……我不該……不該見你……”


    鐵柳明白了他的意思,無奈地望著他,又好氣又好笑。


    “好啊;既然你明白,你還睜著眼睛幹嗎,你永遠醒不過來才好呢,你死了算啦。”


    沈若寥蒼白的兩頰中已經透出一片殷紅。


    鐵柳笑了笑,安慰他道:“準是我爹嚇唬你了。你放心吧,是他自己叫我過來照顧你的。他不會生氣的。”


    “……他叫你……過來?”


    “對呀;他自己忙不過來,又不放心手下的人照顧你,所以就要我來。他說他欠了你的,是他害得你受傷的。”


    “不不,你可千萬別這麽說,你怎麽能把這個責任推到你父親頭上——”


    “明明是他自己說的嘛,”鐵柳噘起嘴來,“你真的是傷糊塗了,話也聽不明白。”


    沈若寥不敢再出聲。


    鐵柳見他安靜下來,繼續給他擦汗;擦到脖子下麵,熟練地解開他的衣襟,掀到一旁。沈若寥大吃一驚,立刻抓起衣服蓋迴到身上,驚恐地望著她:


    “你……你幹嗎?”


    鐵柳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取笑他道:


    “害羞啦?那也太晚了點兒。人家都給你擦過幾迴身了,衣服都是我給你換的。你認了吧。”


    沈若寥聽了她的話,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不行不行,這萬萬不可。你爹雖然讓你過來幫忙,可是決不會同意你做這些。你還是趕快迴家吧……”


    鐵柳不笑了,望著他不出聲。


    沈若寥看到她的眼神,隻覺得心裏一涼。


    “柳姑娘,我是已經娶了妻的人……你應該知道……”


    鐵柳道:“我當然知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還念念不忘你的郡主妻子;我給你換衣服的時候,你還喊秋兒呢。既然這樣,那天你為什麽欺負我?”


    她竟然用了“欺負”這個詞。沈若寥又是一陣眩暈。他扭過頭去看著牆,絕望地說道:


    “你爹怎麽竟然會想到讓你過來的……”


    鐵柳氣唿唿地說道:“你就做夢吧,沈若寥;你以為我想嫁給你嗎?我才不稀罕呐。你占了我便宜又怎麽樣,姑奶奶可不是那麽好欺負的人,我才沒那麽賤。”


    沈若寥舉起雙手捂住了臉。他實在受不了她了。


    鐵柳見了他這副德性,忍不住抿著嘴偷偷樂了。她把手巾放迴水盆裏,端著盆站起來。


    “我去給你做飯去。沈大人,你多難伺候啊。不許下地啊,醫官說的。”


    “柳姑娘,”沈若寥叫住她,臉上又是一紅。“那個……”


    鐵柳轉過身來,高傲地望著他。“大人有何吩咐?”


    “那個……燕軍掘河灌城了嗎?現在外麵究竟怎麽樣?”


    鐵柳停了一下,把水盆放到一邊,走迴來低頭望著他。


    “你怎麽又操心啦?爹爹反複叮囑過,不許我們任何人跟你談論城防的事。你不要想東想西,你隻管好好養傷。你怎麽又操心呢?爹爹迴頭會罵我的。”


    沈若寥道:“我不能光躺著啊,我又不是死人,腦子不能不想事的。”


    鐵柳道:“大水淹過了;不過一滴水也沒滲進來,爹爹說了,西麵的防水工事尤其牢固,一點兒事也沒出。現在外麵的水位依然很高,估計要再過一個月才能完全下去。爹爹和盛將軍晝夜都在巡查,看到有隱患就馬上堵漏加固。我們很安全的。城外可就慘啦,大水這麽一淹,盡是荒災之地,隻怕幾年也恢複不過來。”


    “燕軍呢?燕軍現在在哪兒?”


    “遠著呢;他們可不傻,掘堤之前就撤到了大清河對岸,才不會讓大水把自己也淹了。你放心吧,水不下去,他們是不會迴來的。所以,離他們再次攻城還早,你盡可以安心養傷。”


    看到沈若寥鬆了口氣,鐵柳心裏又動了一下。她甜甜笑道:


    “哎,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不過,鄭大夫說過了,不許你吃大魚大肉的東西。”


    “我哪兒有那麽饕餮?”沈若寥笑道,“我就喜歡吃你家的香椿炒雞蛋和小蔥拌豆腐。”


    鐵柳笑靨如花:“簡單;等著啊。”說完,人便輕盈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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