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亂地走了幾條街,完全不辨方向,心亂如麻。


    我沒有做錯,我必須這樣,我沒有辦法,……他不斷地對自己反複說著,想迫使自己安下心來。


    為了秋兒,我沒有別的選擇,我隻能如此……為了秋兒,我現在不能再想晴兒,我必須馬上迴家……


    他仍然是在胡亂地走著,走著,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刻意離家越來越遠。


    我要迴家,我要迴家,我要陪秋兒……


    他越這樣告訴自己,腳下卻越不聽使喚。很快他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金川門來。他隻能停下腳步,調轉方向,順著來路向迴走去。他故意繞開了鼓樓大街,專揀幽僻狹窄的小巷往家的方向走。


    終於快到家了。他開始想該怎麽跟秋兒說,他懷疑自己弄不好要在她麵前放聲大哭了。正在這時候,他突然間站住了,一股冰冷冰冷的寒氣順著脊梁瞬間灌滿了全身,讓他從頭到腳變得僵硬僵硬。


    手中空空;他把秋風落在楊疑晴的桌上了。


    怎麽會這樣,他竟然忘了拿秋風。


    他當時一定已經讓她逼得山窮水盡,魂飛魄散了,連秋風都丟下就落荒而逃。


    現在怎麽辦?他真的不能再迴去了,不能再見到楊疑晴那雙怨恨的責備的眼睛;他會扛不住的。


    可是,他怎麽可以丟了秋風?那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曾經他向王真人起誓,他絕不會像父親一樣,踐踏人間正義善良,否則,就叫秋風折斷碎裂,化作漫天飛雪。現在,他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自己原來也和父親一樣,對於過去的情人,竟可以如此鐵心地拋棄。這算不算踐踏善良?他怎麽會突然到了這一步?


    可他又豈可能做出另外的選擇?


    沈若寥搖了搖頭,調轉過頭,拔腿就向鼓樓大街走去。無論如何,他決不能丟了秋風。


    他迴到情北客棧,楊疑晴的房間依舊亮著燈,已經聽不見她的哭聲了。


    他躍上二樓,來到她的窗邊,猶豫了一下。


    裏麵毫無動靜;也不知道大哥迴來了沒有。


    他想了想,終於咬了咬牙,舉起手來,在窗戶上輕輕敲了兩下。


    沒有動靜。


    他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兩下。


    依然是毫無反應。


    沈若寥暗暗歎了口氣。這個晴兒真是要了他的命了。難道非得讓他進去不可嗎。


    他輕輕地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向裏看了看。從窗口是看不見床鋪的,他見不到屋裏有人,想來楊疑晴還在床上。他又看了看自己坐過的那張桌子;桌麵上卻空空如也,沒有秋風的蹤影。


    怎麽會,他明明記得自己把劍放在桌上了。


    一定是晴兒看見了,知道他會迴來尋找,於是把劍拿到自己手裏,也許藏了起來,更大的可能,此刻她正握著秋風,冷冰冰坐在床上,等著他進來,繼續更猛烈的眼淚和控訴。


    沈若寥無可奈何,推開窗戶,跳了進去,悄聲放下窗戶。


    他走了兩步,才看見了床。


    他的第一反應是沒人;那床上空空如也,楊疑晴不知去向。整個房間裏也沒有人影;隔壁的外間聽不到任何聲息,也不像有人。


    然後,他注意到那床上的異樣;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攤在那裏,好像揉皺的衣服和被子,卻又不太像;他隻覺得自己一顆心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動,凍在了半空中,冷冷地懸著。他隻覺得恐怖,恐怖。


    那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麵,赫然橫臥著他的秋風,劍已出鞘,沒有經過他的意誌;劍鞘躺在一旁,長長的劍身冷冰冰地橫在那東西上麵,頭一次,他看到秋風有這樣白森森的,白骨一般冷酷的死亡的光芒。一隻蒼白的手臂從床邊垂下來,手腕上一道深深的血槽,濃烈的鮮血從裏麵奔湧而出,染紅了整個手腕和手掌,順著五個指尖流淌到地上,聚積起一大片血色的湖泊;腳下,一條腥紅的紅舌似乎正在慢慢向他爬來,馬上就要舔到他的靴尖。他站在那裏一動不能動,頭腦裏一片空白。


    然後,他覺得渾身都有些癱軟。他伸手扶住了邊上的一樣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麽。他向床邊走去。


    那血跡原來全部都已經幹了,不再流淌,黏糊糊地粘在他的靴底上。他走到床邊,木然地看著上麵已經死去的楊疑晴。


    她臉色慘白,滿臉都殘留著驚恐和痛苦的絕望,淚痕交錯,頭發散亂,四肢僵硬地痙攣著,因為失血已經全部抽搐變形,就像一個索命的女鬼。


    沈若寥舉起雙手,抱緊了頭,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一時間隻覺得難以唿吸。然後他猛地喘了一口氣,驚慌失措地撲到她身上,把她抱起來,拚命地搖她,拍她的臉,大聲唿喚她的名字,這樣一直努力了好久。


    沒有任何迴應;他迴來得太晚了;她也出現得太晚了。現在,她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沈若寥良久的努力之後,終於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喚醒她,於是安靜下來,緊緊抱著她,望著她的臉,什麽也不想。


    他看到她的表情。“我恨你,”她明明白白在這樣對他說著,“我是被你害死的,是你殺了我。你是個負心絕情的小人,我雖然死了,做鬼也饒不了你。我一定要成為你一生的夢魘,永遠纏在你身邊,把你折磨到死。”


    沈若寥把楊疑晴放迴床上,讓她平平整整地躺好。然後,他撿起秋風,看了看他的寒刃;沾染了些微血跡,但是不多。不像這地上那麽多,一個嬌柔的女人一個孱弱的身體一顆脆弱的心,加起來總共也就無非這麽多血了吧。她全為他流了,她為他流幹了最後一滴淚,和最後一滴血。


    沈若寥收迴秋風,轉身走到窗邊,對床上那個漸漸冰冷的屍首看也不再看一眼,跳了出去,離開了。


    夜還是漆黑無邊的;秋風竟然靜止了。漫天群星還是很亮;他已經忘了今天是九月初一朔日,隻是抬頭望天,像一個饑渴的孩子找水喝一樣,拚命地尋找月亮,卻毫無所獲。為什麽,為什麽這個時候,明明應該皓月當頭,他卻什麽也看不見?他的月亮上哪兒去了?


    深夜的街頭巷尾。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京城的每一寸角落,仿佛丟失了記憶的鬼魂,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往何而去;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不敢迴家。


    他也並不慌亂,隻是覺得胸腔裏一片真空,駭人的死寂。


    黎明到來。東邊的天空已經亮了大半;馬上就要早朝了。他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感覺頭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冷靜。


    他徒步走到皇宮來,朱允炆剛剛穿好衣服,見了他,有些奇怪地問道:


    “你臉色有些不大好啊,若寥?是不是不舒服?”


    沈若寥搖了搖頭,說道:


    “我好得很;我是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件很要緊的事。”


    朱允炆望了望他,笑道:“什麽事這麽要緊?一定要趕在早朝之前說?”


    沈若寥道:“皇上,我決定去打仗了,請允許我離開你,上戰場吧。”


    朱允炆驚喜地望著他:“真的,若寥?你已經決定好了?”


    沈若寥點頭道:“決定好了,而且自從我下決心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急不可耐了。最好明天就能出發。”


    “那也用不著這麽著急啊;”朱允炆溫和地笑道,“你得給朕一些時間,讓朕給你想個位置。再說,還有一些別的準備工作要做。你放心,朕會盡快的;你有這樣的心思,朕已經企盼了好久;朕會全力支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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