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望著他,卻沒有絲毫的驚訝和激動,冷冰冰地說道:


    “原來,你還記得我這個大哥。”


    沈若寥收迴秋風,一把抓住周向,驚喜地問道:


    “我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你。你怎麽跑到京城來了?其他人呢,凡生怎麽樣了?清兒呢?”


    周向道:“好像還差一個人呢吧?”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有些難堪。他說道:“當然,還有晴兒,她還好吧?”


    “你覺得呢,她能好得了嗎?”周向歎道,“其他人倒都還好。山寨裏的日子,一天一天也就是那麽過,沒什麽好可言,也不比你走的時候更差。你不用掛念了,沒什麽值得讓你掛念的,也沒什麽指望讓你掛念著。”


    沈若寥道:“大哥,我知道我一直沒迴去看看,你們心裏肯定很怨我。說實話,我想過很多次,我也很想你們,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見到那個人那張臉。更何況他現在成了寨主。”


    周向道:“你完全可以迴來推翻他,為真水寨清理門戶,同時也還你自己一個清白,更可以報了族長和你父親的仇。”


    沈若寥道:“當然;可是然後呢?”


    “然後?”周向微微一愣,“然後當然是——我們就可以迴到從前的日子了。”


    “這不可能,”沈若寥道,“大哥,這是一廂情願。大伯已經沒了,秋千也沒了,大家已經都變了,我們還怎麽迴到以前的日子?我殺了三叔,大家毫無問題會選你做族長。然後呢,我們繼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閉門在山中,一生這樣開始,也這樣終結,沒有任何成就,說實在的,這樣生存的我對這世間沒有任何意義,也許還不如一隻小螞蟻。我不甘心,就和三叔一樣不甘心。”


    周向驚駭地望著他:“你在說什麽?四弟,這是你說的話嗎?你怎麽能跟那個奸人有完全一樣的想法?你出來還不到四年時間,你怎麽就徹底變了一個人?”


    “我變了嗎?”沈若寥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你覺得是,那就算是吧,反正我也早已經忘了十七歲以前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麽人,什麽性格,在哪兒生活,有過什麽樣的日子了。”


    “但是你起碼應該記得真水寨的門訓和門規!族人不可以入朝為官,涉入朝政軍事,特別是不能參與宮廷政治,參與戰爭。四弟,你忘了嗎?曾經你可以倒背如流的啊。”


    沈若寥平靜地說道:“大哥,我爹都曾在當年群雄逐鹿天下的風口浪尖中弄潮,更何況我現在已經不是真水寨的人了。一輩子呆在與世無爭的夜夭山裏,我也許可以活得自由自在,無疾而終,但是說得難聽點兒,作為一個人來說,那樣活一輩子就叫做白活。‘真水無香’,但是無香並不等於無為無用。‘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才是大伯真正教給我的東西。相比起‘不爭’來說,‘利萬物’才是首要的。所以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活得有動力,行走在天空下,大地上,眾生當中,無論看哪一個方向,我都不慚愧。”


    “我慚愧!”周向喊道,“四弟,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真為你感到慚愧,為真水寨感到慚愧!你知不知道你曾經是整個真水寨的驕傲?你現在這樣一門心思當官,把真水寨拋到腦後忘得幹幹淨淨,任憑他被一個小人一步步毀滅掉。你跟何愉有什麽區別?”


    沈若寥失望地望著他,冷漠地說道:“大哥,你千裏迢迢從燕山跑到京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我們兄弟三年多沒見,你連個擁抱也不肯給我,隻是不停地討伐我。我生在真水寨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出來也不是,但是蒼天給了我這個機會,現在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路,人各有誌,你還是不要再強迫我了吧。”


    “我真不知道族長大伯的在天之靈聽到你這番話會怎麽想,”周向憤怒地說道,“好吧,你有你的高遠誌向,我們這些庸人自然不能理解,也沒有資格來強迫你,你愛幹什麽幹什麽,隨你的便吧。不過,你以後也不要再迴來了,既然你已經不是真水寨的人,真水寨也不願意攀你這樣的高枝。從此你也不用再想著我們了,就隻當我們不存在好了。”


    說完,他足尖點地,躍上房頂,離開了。


    沈若寥一動不動地在院子裏站著,剛剛在南宮秋身上他還熱血沸騰,現在卻渾身冰冷。和大哥久別重逢的驚喜隻是如此短暫的一個瞬間,轉眼就變成了仇人一般劍拔弩張,這到底是誰的錯?他真的錯了嗎?


    我後悔嗎?我後悔嗎?


    他反複問著自己。


    然後,他迴答道,我不後悔,我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並且為此自豪。


    但是,我真的很傷心,很痛心。


    也許此刻,大哥的心裏也是一樣憤怒和疼痛,一如當年他遭到何愉的陷害時,同樣的感受。


    如果當年的自己,麵對現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會說出和大哥一樣的話來?


    隻因為一個自己的選擇,一條不同的道路,難道曾經的兄弟就要反目成仇了嗎?


    他正在傷心,突然周向又迴來了,跳進了院子,冷冷站到他麵前。


    “我忘了,我來這兒找你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剛才那些話。”他說道,“我們所有的人現在都可以和你斷絕關係,你都可以忘掉。但是有一個人不可以,你必須對晴兒妹妹負責。”


    沈若寥心裏微微一驚,整顆心就高高提了起來。


    “負責?”他輕輕問道,“對啊,負責,我應該負責。可是我該怎麽做?”


    周向道:“晴兒現在就在應天,我帶她一塊兒過來了。你現在就跟我一起去見她,把她接迴你家裏,和她完婚。”


    沈若寥脫口說道:“這不可能!我的妻子還在床上等著我,你讓我大半夜的撇下她,跟著你去見另一個女人,還把她娶迴家?這絕對不可能。”


    周向並沒有立刻發怒,而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他開了口,冷冷笑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就在你出來見我之前,你在屋子裏幹些什麽勾當?我兩天前就到了應天,聽到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談論你是天子身邊最得寵的近臣,還四處傳揚你和你的沈夫人多麽多麽無比恩愛,羨煞鴛鴦——你的心裏,早已經沒有曾經的晴兒了吧?”


    沈若寥知道南宮秋躺在屋裏,外麵的對話肯定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光秋兒,侍女豆兒和車夫虎生也一樣。說不定,還有某個潛藏在牆下的武藝高強的錦衣衛,摒著唿吸聽他沈家院子裏夜半的動靜。明天,天子就會知道,滿朝文武就會知道,整個京城街頭巷尾都會知道。


    他輕輕問道:“你不會是燕王派來折騰我的吧?”


    周向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立刻怒從心起:


    “你以為我是你啊?且別說我根本不會介入皇室宗親的事,我就是真的介入,我從一開始效忠誰,我就會一貫而終,絕無二心,可不像有些人,搖擺不定,利欲熏心,所以才會扶搖直上,平步青雲,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難怪,我對你是要求太高了,連自己的主子都會背叛,更何況自己的妻子呢。”


    沈若寥輕輕說道:“大哥,到現在你應該已經發現了,你對我了解又有多少?其實你完全沒必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你不就是想讓我去迎娶晴兒嗎?我跟你明明白白地說了,現在我再說一遍,我決不會的。我和晴兒已經沒有未來了。你還是讓她找一個好人家吧,我對不起她,我也配不上她。”


    周向冷笑道:“說得多好聽啊。找一個好人家?你已經破了她的身,她現在還能嫁得出去嗎?你一句話,你們就沒有未來了,可是當初你怎麽隻對她說海枯石爛、至死不渝呢?你可真不愧是沈二叔的兒子,他對付女人的手段,你不用學就已經全都會了。”


    沈若寥心裏仿佛猛地紮進一根刺,他渾身一顫,不可思議地望著曾經最寵愛自己的大哥;那張臉上現在已經完全隻剩下鄙夷和仇恨了。曾經有一次他也見過這張臉上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怒火從那雙正直果斷的眼睛裏噴出,毫不留情地射向他,要將他吞沒,燒成灰燼。


    他酸楚地說道:“大哥,你這句話說得一點兒都不公平,而且毫無道理。我爹是什麽樣的人,你們每個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卻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半個字,一直都是用謊言欺騙我,讓我蒙在鼓裏,沉浸在對自己的父親完美無缺近乎神人的幻想裏,你們是不是還覺得自己都挺英明,挺仁慈的?等到我孤零零一個人麵對我爹肮髒的過去,讓我看到他的真麵目,讓我替他承受他應該得到的懲罰,他所給我的隻是一個從生下來起就洗刷不掉的恥辱和罪孽,一生一世的厄運和惡名,那個時候你們又都到哪兒去了?躲到一旁安心過你們的日子,良心沒有任何譴責。大哥,你不要忘了,我是背著什麽樣的惡名逃出真水寨的,我根本沒有動過傷害大伯的念頭,為什麽我要承擔這個十惡不赦的罪名?我本來可以不至於如此,隻要當時你相信我,你和我一起對抗三叔,直到查明真相;可是你沒有,你選擇去相信他。就連晴兒也相信他的鬼話。當時他對我嚴刑拷打,他把我的腿打斷,你們不是都覺得我咎由自取,甚至死有餘辜嗎?你不覺得自己很殘忍嗎?”


    他吐出心底深埋了三年半的苦水,卻不知道,同樣的苦水也在大哥心底深埋了同樣長的時間。周向聽他提到過去,想起自己一時釀成的大錯,一顆心也痛悔得戰栗不已。他壓抑不住呻吟了一聲,蹲下身來,抱住了自己的頭,沉默地蹲了很久。


    然後,他慢慢放下了手臂,抬頭看著沈若寥,不再用剛才那種伐罪的語氣,而是長歎一聲,痛苦地說道:


    “四弟,我原以為你不怪我,現在看來,是我自己太卑鄙了,我是那般愚蠢而輕信,我犯下如此的錯誤,怎麽可能得到你的原諒?你完全應該恨我,可是你很寬厚,見到我還覺得高興,還想擁抱我,你完全應該上來就一劍殺了我。”


    沈若寥已經傾吐完,聽到大哥向自己懺悔,頓時心軟起來。他在台階上坐下來,輕柔地說道:


    “大哥,我決沒有恨你的意思。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很多事情到了今天這種狀況,我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我的過去也會犯錯誤,我對晴兒犯了錯誤,現在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我還怎麽去對她的命運負責?現有的事實已經無法再改變了。”


    周向道:“四弟,我是對你犯了罪,你應該恨我,可是你不該恨晴兒,畢竟她當時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換作是你自己,你也會一樣失去理智的。你不應該恨她,她的一輩子都給了你,你現在讓她怎麽辦?”


    沈若寥歎道:“難道現在,她對我的怨恨已經消除了嗎。”


    周向道:“那種欺騙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瞞得了晴兒一個,瞞不了真水寨的其他人。你離開的第二天,她就已經知道真相了。她大病一場,足足哭了三個月,不停地說自己有罪,直到把眼淚都哭幹,再也哭不出來。那麽柔弱的一個女孩子,你既然愛她,就應該十分了解她了。你不該對她再銜恨了。”


    “我對她從來沒有恨過,我隻恨自己,恨何愉。”沈若寥道,“可是我現在什麽辦法也沒有。我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且我娶了她。我傷害過晴兒,我不會容忍自己再去傷害秋兒了。如果過去所做的我不能挽迴,起碼我可以讓未來的全新的生活不再出現同樣的痛苦和遺憾。大哥,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我爹身邊有了我娘,不管先前傷害過多少女人,那不是我的真愛;現在我要傾我所有來保護我的真愛,所以我決不能娶晴兒,我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我的愛人扔在床上不管,去見我的初戀情人,讓她孤零零在黑暗中落淚。你可以理解嗎?”


    周向說道:“但是你要明白,你現在的妻子對我什麽也不是,我看著晴兒長大,她就是我的親妹妹,我也不能容忍她再受到更多傷害,她已經受得夠多了。”


    沈若寥問道:“大哥,你現在成親了嗎?”


    周向微微一頓。“你問我的事幹嗎?——我還沒有。”


    “你有心愛的姑娘嗎?”


    “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山寨裏本來也沒兩個女人。我現在也沒那個心思。”


    沈若寥道:“你從來沒有嚐過戀愛滋味,你根本還不知道愛一個人到底是怎麽迴事;你知不知道愛是不能強迫的?你又知不知道很多時候,愛情其實就等同於傷害?你說晴兒承受了足夠多的傷害,那我呢?我難道比她少嗎?至少在感情上,受傷隻可能是雙方同時的,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逃得掉。那怎麽辦?是不是受了點兒傷害就了不得了,從此一輩子要拴在這個傷害上,直到在它的陰影之下死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該去死了,我想自殺都已經想過多少迴了。現在我選擇重新開始,為什麽她還攥著不放呢?”


    “四弟,你想想你站的位置,你和她一樣嗎?她是個女孩子!你當然可以重新開始,可是她已經沒有這個可能了,一個女人隻能為了一夜付出她的一生!你不會不懂吧?”


    沈若寥沉默片刻。然後他歎道:


    “我是不懂;我知道這個事實,但是我的確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這樣無理又無情的道理。它拴死了所有的女人一生的選擇,不能跟著真愛走,隻能跟著**走。它也同時拴死了所有負責任的男人,造成的結果隻能是不斷地激勵我們不負責任,隻顧自己痛快,不管女人的死活。”


    “你既然知道,你為什麽還這樣?”周向問道。


    “因為我已經有了秋兒,”沈若寥道,“假如沒有她,我立刻跟你去見晴兒,毫不猶豫,甚至歡天喜地。可是現在,我的整個心、整個身體隻給秋兒一個人,我不會容許第二個人來和她搶,就連分享也絕對不行。”


    他說得如此堅決,不帶絲毫含糊;他經過長久的考慮才娶了秋兒,他已經考慮得很成熟了,不會再有任何悔改。


    周向無言地望了他良久。四周寂靜無聲,偶爾一陣秋風心事重重地吹過,在樹頭枝葉間劃拉出一串零碎的音符。


    終於,他重重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


    “當然,我總不能硬把你捆了去,何況我打不過你。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我希望你能認認真真用心想一想,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你隨時可以來找我們,我們住在鼓樓大街情北客棧,我白天的時候可能不在,但是晴兒是不出門的。”


    說完,他便踏上牆頭,跳了出去;沈若寥聽他的腳步聲沿街跑遠,消逝不見了。


    他轉身進了屋;燈還亮著。南宮秋依舊躺在床上,這半天一動不能動,一聲不能出,難受得直流眼淚。


    沈若寥不知道她是光難受,還是因為聽了外麵的對話,更有了難過。他解開她的穴道,把她抱到懷裏,低頭去吻她委屈的淚水,一麵說道:


    “秋兒,你都聽見了是吧?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南宮秋渾身酸痛不已,隻能虛軟無力地癱在他懷裏。她說道:


    “若寥,你還是去看看她吧;我覺得,你還是去看看她好。”


    沈若寥微微一愣,有些驚訝地望著她。“秋兒?”


    南宮秋道:“如果我是她的話,這麽久沒見你,我一定很想很想你,哪怕你不娶我,見你一麵也是好的。見她並不等於娶她對吧。”


    “秋兒,我怎麽能大半夜跑出去見另一個女人?你怎麽辦?”


    南宮秋道:“我有什麽不好辦的,我等你迴來睡覺就是了。”


    沈若寥一愣。“你不介意嗎?我去見我的初戀情人,你不會覺得——心裏難受?”


    南宮秋道:“你不愛她了啊;就當是見一個以前的朋友,那不是很正常嗎。我還不明白你的心思嗎。你去見見她,見了麵,把事情說清楚;這種事情還是你們倆當麵說好,總比讓你的大哥幫你轉達要強一些吧。”


    她說得對。沈若寥猶豫了一下,道:


    “那……那我可真去了?”


    南宮秋憨厚地一笑:“去吧,別擔心我,反正你還會迴來的啊。”


    沈若寥深為感動,把她一張小臉吻了個遍,給她穿好內衣,叮囑道:


    “我可能會去很久,有時候話說起來可就沒準了,說不定明天早上才迴來,你就先睡吧,別熬夜等我。”


    南宮秋拍了拍肚子:“你看,麵條還在裏麵呢,我還且能撐一會兒呢。你別擔心我啦。我等你迴來,不會害怕的。”


    沈若寥穿好自己的衣服,拿上秋風,帶著深深的愧疚和依戀看了一眼她,走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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