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很晚很晚才起床,趕到皇宮的時候已是下午,受到方孝孺一番嚴肅的批評,朱允炆倒覺得情有可原,沒什麽大不了的。


    兩天之後,一封八百裏加急戰報送到了京師;此時燕王起兵已有月餘,朝廷討逆大師也已經出征,進逼燕王;然而這一封最新的戰報帶給天子和群臣的消息較之先前沒有絲毫改善,反而更加令人沮喪而震驚。


    就在八月十五日壬子中秋當夜,朱棣親率軍隊,乘著夜色偷偷渡過了白溝河,包圍了駐紮著一萬南軍精銳騎兵的雄縣,經過一整夜炮火連天、排山倒海的猛攻之後,終於攻破了城牆,又經過了殘酷的巷戰,最終占領了雄縣。這一萬精銳騎兵作為南軍的先鋒部隊,極其驍勇善戰,絲毫不比燕軍遜色,無奈朱棣以八萬大軍壓城,加上燕軍是趁夜偷襲,一萬精兵猝不及防,寡不敵眾,本來就沒有幾分勝算,鏖戰了一整夜之後,終於再也支持不住,除了少數一支人馬突圍出城,趕到別處去告急求援,一萬精兵幾乎全部英勇陣亡,剩下的不足百名重傷到不能自殺的戰士則拒不投降,為朱棣悉數處死。整個雄縣自然是一片汪洋血海,城外也是屍橫遍野,燕軍損失慘重。俗話說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然而讓這樣一支一萬人的精銳之師全軍覆沒,燕軍卻付出了比朝廷軍隊還要高的代價,陣亡了將近一萬五千人。然而問題的實質在於,這一仗是燕軍與南軍的第一次正麵交鋒,是朝廷整個伐燕戰爭的頭役,結果雄縣失守,一萬先鋒部隊在燕軍的鐵騎下蕩然無存,總之是以南軍的失敗告終。


    這一失敗卻還不算完;那突圍出去的一支騎兵趕到了都指揮潘忠和楊鬆駐守的鄚州告急求援。潘、楊二人接報大驚,八月十七日,留下一萬兵力守城,率領剩下的一萬兵從鄚州趕到雄縣來救援,朱棣卻在白溝河月漾橋設下伏兵,待一萬南軍過河後,伏發圍擊之,短短時間裏這一萬南軍也遭到了滅頂之災,全軍覆沒;潘、楊二人兵敗被擒。燕軍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鄚州城下,守城南軍一看指揮被擒,一萬兄弟已經死的死,降的降,明白固守無益,於是開城門投降,鄚州就這樣陷落了。


    燕軍攻打雄縣的第一炮,便這樣震天撼地地拉開了靖難之役的序幕。朝中一片陰雲密布,整個南軍的士氣也大受挫敗。沈若寥隻能安慰朱允炆,反王是因為趁夜偷襲才取得成功,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中秋佳節的夜晚,雄縣守軍肯定在歡度佳節,除了朱棣的人,誰也不會想到燕王竟然如此陰狠,會選擇在這種時候下手。畢竟,不讓敵軍過節,等同於不讓自己的戰士過節,燕王向來愛兵如子,但是到了關鍵時候還真就狠得下來這份心,何況他為此付出了一萬五千人陣亡的昂貴代價,以燕王的頭腦,事先肯定不會沒有意料到。這一次他以八萬對一萬,自然僥幸得手;但是很快,他就會發現耿炳文的十三萬大軍在前麵等著他,到那個時候,看看他還能有多大的運氣。


    然而,曆史證明,燕王朱棣真的是蒼天的寵兒,而凡是與他作對,站到他反方的人,則沒那麽好命了。十二天之後,第二封戰報連夜送到京師,又是敗績。這一迴,卻是大將軍耿炳文的敗績。


    耿炳文將十三萬大軍分成兩個陣營,一個在滹沱河南岸,一個在北岸,以互為聲援,燕軍南擊則北營可援,北擊則南營可援。結果,大將軍身邊一個名叫張保的部校卻暗中投降了燕王,將耿炳文的部署告訴給了朱棣。朱棣於是以張保為間,讓張保迴到南軍中大肆宣揚“燕兵已下雄縣、鄚州,兵力八萬,旦夕且至,今大將軍分兵若此,吾屬危矣”。耿炳文此時也收到了雄縣、鄚州陷落的戰報,營中又是人心惶惶,於是決定兩營合為一營,以防燕軍各個擊破,下令南營北渡。此舉正中朱棣下懷;就在浩浩蕩蕩的南營大軍正在渡河的時候,朱棣突然率八萬燕軍疾撲而至,半渡而擊,焉有不勝?耿炳文急召北營援擊,雙方大戰於滹沱河北,一直戰到黃昏,結果燕軍大勝,南軍大敗,三萬戰士葬身疆場,耿炳文的左右副將駙馬都尉李堅、都督寧忠被燕軍俘虜,老將都督顧成也被生擒。燕軍損失兩萬人,但是沒有一個重要將領被俘。南軍卻損失了三員高級將領,其中駙馬李堅因為傷勢過重,不久便從燕營傳來消息說,李堅不幸不治而亡。


    朝廷嘩然,皇室宗族更是憤慨到了極點。丟了駙馬的大名公主又哭又鬧,帶領幾乎所有皇親國戚在天子麵前聲言必須嚴厲懲罰耿炳文敗軍之罪。朱允炆自然更加惱火;朝廷大軍首戰慘敗,一萬先鋒部隊喪失殆盡;而大將軍親自指揮的二戰又是慘敗,這一迴把兩個副將都送了進去,更不用說駙馬李堅喪命,一下子將天子的威嚴和臉麵都丟盡了。


    這個時候,又傳來了保定守軍投降燕軍的消息,讓天子和朝臣頭頂又挨了一記重錘。


    於是,盡管耿炳文兵敗之後便固守真定,充分發揮了他守城將軍的特長,讓燕王朱棣損失了不計其數的燕軍精壯戰士兩天兩夜不停歇地輪番進攻,仍然牢牢把守著真定的城牆和大門,沒有給燕軍絲毫可乘之機,最終迫使朱棣下令退兵,這一功績卻被天子和群臣所忽視不見。所有人都隻是驚恐地看到一場大敗讓一個駙馬喪命,兩個副帥被擒,燕王的軍隊攻克了雄縣,占領了鄚州,已經到了滹沱河,包圍了真定,眼見著越來越南,一步步向黃河,向大江,甚至向京師,越打越近了。


    所以,徐輝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能說動天子和群臣有絲毫的迴心轉意。朱允炆震怒之中,決定撤換大將軍,把耿炳文召迴來,另擇人選。當然,沈若寥也留心到,徐輝祖的四弟左都督徐增壽對此事極為熱心,堅決站在朝臣和眾多皇親國戚一邊,強烈支持天子撤換大將軍,完全和他的大哥魏國公站在了兩個立場上。


    朱允炆退入乾清宮,在禦榻上坐下來,禁不住又長籲短歎起來,問沈若寥道:


    “你看看,堂堂大將軍,上來就連吃了三個大敗仗,這樣的人徒有虛名,怎麽能讓他統兵呢?你還勸朕不要換他,朕怎麽能不換?”


    沈若寥憂心忡忡說道:“陛下,我還是那一句話: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後果難料。大軍現在已經人心惶惶,如果再撤換主將,弄不好會有大亂。”


    朱允炆道:“讓耿炳文再繼續呆下去,那才真要出大亂子呢。朕不能太縱容他了,一定要嚴懲以示警戒。朕意已決;你現在還是幫朕想想,換誰去接替耿炳文吧。”


    沈若寥道:“陛下,先前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如果長興侯不在的話,當由魏國公率師,魏國公自己也是這麽說的。”


    朱允炆沉默良久,輕輕歎道:“朕當然記得,隻不過——朕現在覺得,魏國公的話其實也遠沒有那麽可信。是他親自向朕保舉耿炳文出征的,結果你看看現在一塌糊塗的樣子;他居然還勸朕勝負乃兵家常事,照這樣常下去,再打兩仗就不可收拾了,朕就隻能在燕庶人麵前引頸就戮了。推薦這種庸才給朕,他自己還能有多少才能可言?朕一開始就該讓他寫個軍令狀下來,看看現在他還會不會這麽嘴硬。”


    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臣子自然也就無話可說。沈若寥隻好聳聳肩膀,無奈地說道:


    “那我就實在不知道還能有誰堪當大將軍了。”


    朱允炆問道:“什麽時候,你能願意出征呢?”


    天子問這問題已不是第一次,而且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了。沈若寥苦笑道:


    “皇上,我都說了幾迴了,我這人跟人單挑還湊合,上戰場我可從來沒幹過,那不是一迴事。”


    “朕知道;朕也不打算上來就讓你統兵掛帥。”朱允炆道,“不過你這麽好身手,整天呆在朕身邊,在永遠不會出事的皇宮裏,實在是可惜。如果你能上戰場,朕敢肯定你能以一敵萬呢。你立下戰功,朕肯定給你封侯封伯,世代可以封妻蔭子。”


    沈若寥笑道:“再說吧;我還沒想好。就算我真要去,我也決不是為了什麽功名利祿。”


    他也開始有些猶豫了;畢竟,燕王的進展實在有些太過神速了,他想按兵不動都不行。假如他一直這麽任其發展下去,很快燕王打過了大江,奪得了皇位,他怎麽辦?他的一切努力,一切心血,豈不都是白費力氣,付之東流了。


    但是,一旦到了戰場上,麵對燕王,他真的能夠狠下心來嗎?送迴郡主的冊寶固然容易,畢竟他身在應天,見不到燕王。但是戰場上他一定能夠見到,甚至是麵對麵近在咫尺。


    何況,他從來沒打過仗,他自身這點兒賴以生存的武功在大部分時間需要依靠計謀的戰場上又能發揮多大作用,他能有多大本事阻止燕軍南侵?他畢竟不是父親。


    更何況,戰場就意味著長年累月,九死一生。難道他把秋兒一個人扔在家裏提心吊膽,自己一去幾年不歸,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再見到她了。


    沈若寥猶豫不決,卻始終未向南宮秋透露半個字,怕她擔心。


    朝廷這一次選將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耽擱太久。太常寺卿黃子澄提議由曹國公李景隆掛帥出征,朱允炆沒有過多考慮就批準了他的建言,顯然是十分讚同這個人選。


    曹國公李景隆是歧陽王李文忠的長子。李文忠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外甥,隨同太祖征戰南北,開創大明江山社稷,戰功炫赫,備受朱元璋親信;後來壯年而逝,死時才四十六歲。朱元璋還曾經懷疑醫官下毒,將主治醫官淮安侯華中貶黜到建昌,其餘所有醫官並妻子皆斬,然後親製祭文悼念他深為寵愛的外甥,追封歧陽王,諡武靖,配享太廟,列像功臣廟,位皆第三。


    李景隆字九江,和其父李文忠一樣,長得高大威猛,眉目疏秀,英俊挺拔,而且風度翩翩,進退知禮,舉止都雅,深受朱元璋喜愛,多次讓他外出練兵,進封其為左軍都督府大都督,後來又封他做太子太傅。建文皇帝即位後,委派給李景隆一項特殊的任務,即以去河南練兵之名帶軍隊進駐開封,突然之間包圍周王府,將周王逮捕至京師。這件事李景隆幹得相當漂亮,或者是周王笨到了家,所以有了後來的結果。朱允炆從此對李景隆更是信任有加,因而聽到黃子澄的提議時,很快就同意了,也不再過問徐輝祖的意見。


    八月三十日丁卯,朱允炆拜李景隆為征虜大將軍,取代已經被聖旨召迴京師來的耿炳文,率師出征。天子對這個新任大將軍恩信有加,殊榮遠隆於耿炳文,賜予李景隆通天犀帶,甚至親自為大將軍推車,在江邊給他餞行,並對他說:


    “從此之戰,將軍一切便宜從事。”


    全部過程沈若寥都寸步不離跟在天子邊上,看得真真切切,心中感慨萬千。他不知道李景隆和徐輝祖相比究竟孰高孰下,他隻知道這個大將軍看上去確實儀表堂堂,然而似乎有些心高氣傲,遠不如魏國公沉穩含蓄。當然,如果李景隆有藍玉一般的將才,那此人和藍玉一樣驕傲自負,甚至飛揚跋扈也倒未嚐不可,他隻能和天子以及眾朝臣一樣翹首以待。但是沈若寥不知道此時此刻,從真定退迴北平休整的燕王朱棣早已在朝廷內部安插了新的眼線,並且已經接到了新眼線送迴的密報,得知天子以李景隆替換耿炳文之後,大喜過望地說道:“李九江,紈綺少年耳,易與也。”


    他也不知道戰爭什麽時候會結束,這個李景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當然,他更不知道自己終究會不會有一天離開秋兒,走上戰場。他不知道的遠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不過,有些事情卻很快就明晰了答案,快得讓他毫無思想準備,讓他難以接受,讓他心智慌亂失迷,因此也讓他從此之後到死都在迴想,也想不清楚自己這一個以及其後的一連串抉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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