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刑部的馬車停在了沈若寥住的小院門口。門口監守承安郡主的親兵已經遵聖旨撤離。徐輝祖和侯泰從車上下來,把臉色蒼白,冷汗涔涔,搖搖欲墜的沈若寥扶下車來,攙扶進了院門,直接送入房中。


    南宮秋驚慌失措,徐輝祖極力安慰她說沒事,儀賓大人在刑部受了驚嚇,需要好好休息。等南宮秋端著燒好的開水過來,魏國公便告辭走了。


    南宮秋立刻撲到他身上,驚慌失措地問道:


    “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他們到底把你怎麽了?你說話啊!若寥——”


    沈若寥把她兩手握在自己手裏,望著她的臉。南宮秋還從來沒有在那雙熟悉的漆黑的眼睛中,看到如此近乎瘋狂的深深的驚恐。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他喃喃念叨著。


    “什麽怎麽辦?”南宮秋抓著他,“到底怎麽了?你跟我說啊!”


    沈若寥伸手抱住她,還在不停喃喃自語道:


    “我該怎麽辦?我好害怕……秋兒,我好害怕……”


    南宮秋緊緊地摟住他,萬分焦慮地望著他的臉:


    “若寥,出了什麽事,你告訴我?你在大牢中關了這些日子,究竟都遭受了什麽?你告訴我啊?”


    “秋兒,我看到了……我以前沒有想到,原來會這麽可怕……”


    “你看到什麽了?”南宮秋問道。


    沈若寥突然渾身一個痙攣,猛地把她從自己懷中推開,跌跌撞撞衝到門外,就地嘔吐起來。南宮秋驚慌失措地追出來,卻看到他已經是腹中空空,吐出來的都是一灘一灘淡紅的清液。她嚇壞了。沈若寥卻在此時停止了嘔吐,轉過身來,按住她的手。


    “秋兒,我沒事。”他虛弱地說道,“剛剛在刑部大牢裏,我已經把五髒六腑都吐了個幹淨。我需要躺一會兒。”


    說罷,他不理會她的目光,遊屍一般飄迴屋裏,一頭在床上栽下去。


    當晚,他就發起高燒來。第二天,方孝孺來看望沈若寥,得知他在發燒,迴去之後就向天子稟報了此事,朱允炆便派了太醫院的人過來看病,診斷的結果卻是病人受了嚴重刺激,需要絕對靜心,開了副進補的方子。


    建文天子不明所以,招來刑部尚書侯泰詢問;侯泰向皇帝如實稟告了他和徐輝祖在釋放沈若寥之前,借天子令其聽證審訊的旨意,強迫其觀看酷刑,結果承安儀賓不堪震恐,當場暈厥,醒來之後嘔吐狼藉之事。朱允炆聽後寢食難安,終於忍不住告訴了方孝孺,結果惹得方孝孺十分生氣,專門找到刑部尚書和魏國公好一番指責。


    徐輝祖待沈若寥燒退之後,前來探望,找了個客氣的借口把南宮秋打發走,隻剩他一人在屋裏。他在病榻邊坐下來,小心地審視著病人的容顏。蒼白,戰栗,漆黑的瞳孔中驚魂不定;恐懼的痕跡,依舊如此明顯。


    他問道:“你怎麽樣,感覺好些沒有?”


    沈若寥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公爺無動於衷嗎?”他輕輕問道。


    徐輝祖有些同情地微笑道:“上兩次戰場,你就會習慣的。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這是公爺想要告訴我的,對嗎?”沈若寥虛弱地說道,“侯大人想要告訴我的,跟您又不一樣吧?”


    徐輝祖淡淡笑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掌握的燕王的情況,比於諒、周鐸和倪諒三個人加起來都多十倍。你才剛滿二十歲,郡主又這麽年輕漂亮,你們還沒有孩子。你覺得自己能受得過那一招更比一招毒的酷刑麽?就算你可以,你不為郡主想一想麽?”


    沈若寥哀求道:“公爺,你們還想讓我說什麽?燕王私募軍隊,秘密練兵,這些我都已經承認了,你們還想知道什麽啊?要殺不殺,抓起我來又放掉,還給我官職,卻又拉我去看那酷刑——你若真想逼我招供什麽,何不直接問我,非要玩貓捉耗子的遊戲?”


    徐輝祖清冷地說道:“不如此,又焉能震撼到你的內心?承安儀賓,你不要以為,朝廷真的這麽容易就被你瞞過。即便方先生心地純善,被你使計蒙蔽,你卻休想蒙得了我。你用袁廷玉,逼著天子放走了燕王三子,知道倪諒必沒有直接證據,便自信可以用邏輯取勝。我帶兵多年,深知這世上欺騙性最強的東西之一,就是邏輯;我更知道,這世上沒有巧合,一切巧合背後必有算計。你不過腦筋靈活,舌頭利索,欺負天子朝臣都是天真單純的文弱書生,占了朝廷一時的便宜,卻不要忘了,大明朝廷依然還有我徐輝祖,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你的所有心思,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並不是方先生;對我來說,燕王與朝廷已經處在戰場之上,而戰爭之中,一切手段都是公平。你可以欺誑朝廷,我便可以用大獄酷刑來對付你。你覺得自己究竟有多麽堅不可摧?”


    沈若寥捂住臉,呻吟了一聲。徐輝祖已經從這短短一聲輕吟中,聽出了他的意誌崩潰。


    “公爺,您別再逼我了。我認輸;是我想出的主意,是我叫袁廷玉化裝唱讖,逼著天子放人,是我假裝反對,促使天下下定決心。您不需要動刑,我什麽都認。隻不過,求您這迴不要再跟我玩遊戲了,就讓天子直接把我殺了好嗎?我真的求您了……”


    徐輝祖靜靜地望著麵前渾身哆嗦的沈若寥。他平和地說道:


    “你承認了就好。天子既然已經寬赦了你,隻要你誠心改過,過去的一切,就都是過去。我若真不肯饒恕你的過錯,那日公堂之上便會戳穿你的謊言,又豈有可能袖手旁觀。我方才逼你招認,也隻是因為,既然你要留在天子身邊,我便不能容忍你再繼續撒謊。你必須要有一個完全坦白的曆史,才可能有一個清白的重新開始。”


    沈若寥放下手來,臉上依舊是不可思議。他虛弱地說道:


    “公爺,方先生說給我時間,讓我好好考慮。我還根本沒有想好,天子就下了聖旨。你讓我如何接這聖旨?我快被這朝廷嚇死了,巴不得馬上跑迴北平,迴到燕王身邊,哪兒還敢繼續在京城呆下去?朝廷先前死活不信我,更不信我爹,放著高皇遺命在此,怎麽突然又改口,讓我做起禦前侍衛來。這一切背後的真正原因,恐怕也遠不是方先生說的那麽簡單吧。”


    徐輝祖淡淡微笑了。


    “誠然。朝廷正想要借此機會拉攏你,真正把你徹底從燕王身邊搶過來。背後的最終原因,說到底還是因為你父親。高皇遺命在此,不可重用沈如風之後。然而燕王不顧一切,已經在重用你。沈如風何許人也,曾經隻身一人打敗鄧愈、沐英十萬大軍。你的武功,據說和令尊當年不相上下。而依我觀察,你雖然現在智謀計定趕不及爾父,卻天分極高,如果悉心調教,多加錘煉,獲得乃父當年一樣的政治和戰場閱曆,想來也完全有本事做出同樣的奇跡來。燕王本已是一代梟雄,身邊又多個你,真正的如虎添翼,一旦起兵,如何了得。天下之勢若此,朝廷又何苦墨守高皇遺命,白白讓燕王撿了便宜?若能搶來你,為己所用,則平定燕王叛亂,已是成功了一半;若搶不來你,那便隻能除掉你,也決不可讓你迴到燕王身邊,助紂為虐。”


    沈若寥哀叫道:“公爺,我看個刑訊都能暈厥嘔吐,我又能有多大出息?朝廷現在就可以拜我為大將軍,可我就算真心願為天子肝腦塗地,隻怕我一上戰場,就會被燕王殺得片甲不留。我當然不希望朝廷殺我,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朝廷認為我和我爹一樣敗壞也就罷了,現在又覺得我有他那神一樣的本事,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留下來,早晚達不到朝廷的期待,到頭來還是要被天子殺掉。”


    徐輝祖沉思片刻,淡淡說道:“你還是一心想要迴北平,去追隨燕王?想必你被燕王的英雄氣概完全折服,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才會有如此的死心塌地。而你剛剛又被酷刑驚嚇,朝廷在你眼中,此刻無異於惡魔鬼獸,更使得你歸心似箭,本不奇怪。隻是,若寥,你對朝廷了解究竟有多少?你接觸天子,一共才有幾次?接觸朝臣,一共才有幾人,幾天?你能自信地說,你完全了解朝廷,沒有任何偏見麽?兩個月前你初到京城,驕傲輕狂地闖宮,趾高氣揚要作天子的禦前侍衛,你眼中的朝廷,那得是軟弱可欺到了什麽地步?僅僅兩個月過去,今日你卻對朝廷談虎色變,見到我都渾身發抖。你可曾問過自己,為何會有如此的變化?”


    沈若寥驚恐地看著徐輝祖;魏國公何其高明,他確實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徐輝祖緩和下來,輕柔地說道:“若寥,你可還記得,自己當初為何離開你出生長大的燕山,獨自一人到山外陌生龐大的世界來流浪闖蕩?你又是如何離開的燕山?”


    沈若寥沒有作聲,目不轉睛地望著魏國公。


    徐輝祖輕聲道:“你族中叔父為奸作惡,先害死令尊,後又毒殺族長,然後嫁禍於你,對你毒打迫害,還要害你性命,才逼得你逃出深山來,跑到北平投奔姚大人。朝廷對你的一切身世都了如指掌。”


    沈若寥靜靜地望著徐輝祖,剛剛還驚狂的雙眼,此刻卻沉寂下來,隻剩下一片漆黑。魏國公本能地感到一股涼氣順著脊柱竄上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沈若寥有這樣的眼神。


    他柔和地問道:“現在,燕王圖謀起兵造反,要奪自己親侄兒的皇位,與你的族叔,究竟又有多大區別?他縱然可以把自己的目的說成是千秋功業,冠冕堂皇,然而歸根結蒂,他不過是為了權力,謀害自己的親侄而已。你呢?非但無動於衷,還嘔心瀝血、死心塌地幫他出力;你什麽時候能醒?”


    沈若寥默不作聲地轉過臉去,不再看魏國公。


    徐輝祖淡淡笑了笑,說道:“天子給了你一個月假期,你還有時間,可以在家安心休養,靜心思索。到時候,即便你仍是一心想迴北平,朝廷也不會殺你,你畢竟是承安儀賓,依舊可以衣食無憂,享受榮華富貴。但必須把你禁錮在家,我會親自點重兵把守,不到朝廷平定燕王叛亂,不能讓你走出家門半步,更不能讓你與家人之外的人有任何來往。如果你想通了,決定接受天子的任命,奉職禦前,則必須要有個嶄新的開始,你要死心塌地效忠朝廷,不能再有二心;我會一直嚴密注視著你,絕不容忍你有絲毫反複。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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