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時隔一個月之後,沈若寥又一次被關進了刑部大牢,似乎還是原來同一間牢房。隻不過這一迴,他在大牢裏呆的時間可就長了。他連續住了兩天,不再像上次一樣,所有獄卒都對他畢恭畢敬。這一次,再沒有任何人理他。夥食還算不錯,他餓過肚子,睡過大街,對這些本來也就無所謂,還覺得牢房裏比外麵酷熱悶濕的天氣要涼快許多。他隻是擔心秋兒,不知道她的情況如何。至於自己究竟會麵臨什麽,天子究竟想把他怎麽樣,淩遲究竟是什麽樣,他不去想,知道想也沒用。他仔細察看過牢房的構造,以他的本事,硬拚他還是有機會把這些加固的鐵欄拆毀;可是刑部大牢焉能沒有強兵把守;即便他逃到了外麵,有魏國公的重兵圍堵,他又豈能逃得出京城?


    連續幾日,除了送飯送水的獄卒,沈若寥沒有見到一個人,更沒有丁點兒宮裏的消息。這一個午後,方孝孺卻突然出現在大牢裏。沈若寥正用靴刀在牢房的牆壁上刻字,迴頭望見方孝孺,吃了一驚。獄卒打開牢門,方孝孺走進來,徑直走到牆壁麵前,看他在上麵寫了些什麽。


    “‘寂寞秋風瘦,憔悴月梢頭’,”他輕輕地念出其中一句,想了想,搖了搖頭。“儀賓郎這大牢坐得很是淒涼啊。”


    沈若寥苦笑道:“淒涼倒也說不上,就是想媳婦想得厲害。您怎麽有閑心來了?”


    方孝孺冷冷望著他。“死囚臨刑,就當我來送送你,不行麽?”


    沈若寥沉默少頃,輕聲問道:“陛下已經下旨了?”


    方孝孺道:“還沒有。不過,結果不會有什麽兩樣。你的罪名是謀反,你還指望能逃得了一死?”


    沈若寥問道:“那……朝廷會把郡主怎樣?”


    “當然是滿門抄斬,”方孝孺道,“你又不是沒有讀過《大明律》。當初李善長助胡惟庸謀反,連臨安公主都沒能幸免,被流放到江浦,死在那裏;那可是高皇帝最寵愛的親生女兒。”


    沈若寥忍不住心裏一個哆嗦,仿佛掉進了冰窟裏。他輕聲問道:“真的?”


    方孝孺冷冰冰道:“你以為我嚇唬你?你都多大人了,自己做些什麽事,還不知輕重麽?”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在地上坐下來,扶住額頭,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


    “好吧,我又能怎樣?千刀萬剮也隻能聽天由命而已。”


    “補救啊,”方孝孺道,“我已經向聖上提議讓你將功折罪。朝廷接納你先前的自薦,而你則假裝依然效命燕王,給他送去錯誤的情報,幫助朝廷誘捕燕王。”


    “方先生?”沈若寥微微吃了一驚。要不是死到臨頭,他甚至會覺得有些好笑:“我已經是個罪無可恕的死囚了。”


    方孝孺歎道:“你還這麽年輕,現在就為了一個反王送命,你自己不覺得可惜嗎?”


    沈若寥道:“木已成舟,我死罪難逃,可惜又有什麽用?如果陛下真的心軟,我隻求他放過秋兒。她才是真正無辜之人。”


    方孝孺沉默了少頃,在他身邊坐下來,開口說道:


    “若寥,你知道,刑部大堂之上,我一度對你失望透頂。可是後來,我意識到了一件事,讓我重新拾起了對你的希望,也讓我慶幸自己畢竟先前沒有看錯你,才使得我下決心去向陛下求情。”


    沈若寥有些疑惑:“什麽事?”


    方孝孺道:“先前,無論是天子、魏國公,還是後來公堂之上的侯大人,問你是否借袁廷玉來逼天子放迴燕王三子,你都立刻堅決地否認。然而當侯大人問到你是否知道燕王偷養死士,秘密練兵之事,你卻以沉默做答。你對朝廷知情不報,和誘使天子放人,一樣是重罪。為何此時,你卻選擇沉默呢?因為你知道,侯大人問的是事實。而你寧可沉默,也不願撒謊。你對天子知情不報,然而當朝臣說到燕王謀反,你也並沒有為燕王辯護和抵賴。我畢竟沒有看錯你,你終究骨子裏是個正派誠實之人。隻是對燕王的感恩蒙蔽了你太多大是大非的判斷,才讓你誤入歧途。”


    沈若寥不敢說話。


    方孝孺語重心長道:“若寥,你還這麽年輕,有如此高的天賦和才華;燕王當然想要控製你,你走錯路,做錯事,也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當今天子賢明,朝廷寬仁,並非青紅皂白不分,當然更不能如此輕易就毀掉一個年輕人的前途甚至性命。朝廷正在用人之時,既然你還是個正人,又有才能,理應給你悔過自新,將功贖罪的機會。你留在天子身邊,全心全意為天子效力,我也已經向天子承諾,會時時悉心輔導調教你,你天生有這麽好的品德和悟性,我就不信你不會成長為國家的棟梁。”


    “方先生,就算如此,我過不了我父親這關,”沈若寥低聲說道,“滿朝文武本來就都看不起我,現在因為燕王的事,更讓他們堅信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況還有高皇帝遺命在此,皇上就算心軟至極,能免我一死,已經是好人做到底了;他怎麽可能還反而用我做事,違背高皇遺命。”


    “我不信這套,”方孝孺莊嚴地說道,“先人有過,與後人何幹?高皇立連坐之法為製,才生出那麽多樁驚天大案來,無辜冤死之人數以萬計,民間苦不堪言,滿朝文武都是心中反對,嘴上不敢說而已。你的情況,與罪禍及嗣,連坐族誅,又有何異?今上仁慈,即位以來,便力減重典,頗得民心。聖上也同意我的看法,認為乃父之過,與你無關。高皇的遺命,也與他的酷刑重典、與錦衣衛一樣,並不是不可更改的。連燕王都明白這樣的道理,對你加以重用,不問出身;朝廷難道連個反王的見識和胸襟都比不過嗎?隻要天子信任你,給你機會,你用心做事,忠心侍主,早晚會用行動收服那些對你心懷偏見的朝臣。”


    沈若寥道:“方先生,我便現在說我願意全心全意侍奉天子,幫朝廷製止燕王起兵,一如我一個月前所說的一樣,且不說天子和朝臣,您信我嗎?”


    方孝孺道:“我不是要你現在就表態。我想,以你的為人,你心中不明了,也不可能說得出口。我隻是把事情對你擺明:天子仁慈,願意給你重新來過的機會。一切現在都掌握在你自己手裏。你要好好想想,究竟什麽才是正道,究竟你想走什麽道路。我們還有時間,可以容你仔細反省思索。”


    方孝孺走後,沈若寥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之中,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開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又過了兩天,徐輝祖突然出人意料地來了,身邊還跟著侯泰,兩個人打開沈若寥的牢門,走了進來。


    沈若寥正百無聊賴地躺著,抬起眼見到徐輝祖,立刻翻身起來,恭敬地站到一旁。


    侯泰問候道:“儀賓大人安好?下官盡力而為,給了大人牢中條件最好的一間牢房,但終究還是趕不上家裏舒服,讓大人受罪了。”


    沈若寥道:“尚書大人,公爺,二位這是來宣讀天子的詔書,送我上刑場的麽?如果是明兒的話,今兒晚上能不能讓我迴家吃飯?或者把承安郡主接進大牢來陪我也好。大人照顧得周到,我一點兒罪也沒受,就是惦記郡主。”


    侯泰道:“確實是來宣布天子的口諭,不過,是個好消息。承安儀賓沈若寥為人良善正直,受燕王脅迫謀反,情非得以。天子寬厚賢明,以人才難得,特赦儀賓郎全部罪狀,著令有司即刻釋放;儀賓郎先前一切過錯,朝廷既往不咎,惟有一個條件:儀賓大人從此不可以再助燕王謀反,須與燕王斷絕一切往來聯係,全心全力效忠天子。如仍有二心,朝廷將與前事一起追究罪行,嚴刑以懲,絕無再赦的可能。聖上同時下旨,欽點承安儀賓為大明天子近身侍衛,禦前隨時待命。”


    沈若寥驚疑地立在原地,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這……可是……我還沒想好……”


    “想好什麽?”侯泰有些茫然。


    沈若寥低下頭,不再說話。


    侯泰溫和地微笑道:“儀賓大人,出了這道門,就可以迴家了。萬歲念及大人身處牢獄,必受損傷,不忍心讓大人立刻入職操勞,特賜大人可先在家休養一個月,待恢複了健康,再入職不遲。”


    “儀賓郎莫急迴家,”一直沉默的徐輝祖卻突然開口道,“我二人還想請大人去個地方。”


    沈若寥滿臉困惑。“什麽地方?”


    徐輝祖淡淡說道:“朝廷以倪諒證詞,下詔公開譴責燕王,並逮捕了燕軍兩名旗校,於諒和周鐸。此二人現在就在刑部大牢羈押受審;朝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極盡好言相勸,無奈二犯忤逆頑劣,就是不肯服罪招供。所以,按照程序,審案不得不進入刑訊階段。徐某與侯大人今日前來,正要請儀賓大人前去刑訊所聽證。”


    “什麽?”沈若寥無法掩飾自己的駭然失色。他難以置信地失聲叫道:“我死也不去。”


    徐輝祖平靜地說道:“要大人前往聽證,也是聖上口諭之一。儀賓大人剛剛以聖上隆恩獲赦,總不會立刻就抗旨不遵吧?”


    他揮了揮手,門外待命的幾個士兵便走進牢房來。魏國公簡單說道:


    “送儀賓大人去刑訊所。不得無禮。”


    沈若寥隻覺得腿腳發軟,乖乖地就被強壯的士兵夾住,輕巧地挾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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