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若寥如約拜訪了方孝孺。公事一般的禮節和問候過後,方孝孺請沈若寥坐下來,吩咐家人奉上茶水。然後,他望著沈若寥,雙眼炯炯有神,問道:


    “若寥,你要做天子的禦前侍衛,究竟用心何在,就別再瞞我了。這兒沒有外人,你還是老實說吧。”


    沈若寥道:“方先生,您還是懷疑我是奉燕王之命,來作奸細?”


    方孝孺冷冷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麽別的動機。”


    沈若寥道:“那您應該請天子把我抓起來才對。”


    方孝孺平靜地說道:“沿江一帶現在已被魏國公帶兵嚴密封鎖了,京城裏密布暗哨,你逃不掉的。但是我想在此之前,最好還是把話問清楚。”


    “您可真好心。您要是不信,我再說什麽不也一樣是白搭?”


    “那還是要看你說什麽了。”方孝孺道。


    沈若寥道:“我昨日於天子麵前說過的話,並無半字虛假。燕王想要我為他作細不假;但我相信我依然有自己的選擇,相信我還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我想抓住這個機會,留在天子身邊,保護天子,而不是繼續為燕王送信。”


    “保護天子?”方孝孺淡淡問道,“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也不完全是。禦前侍衛是個可以接近天子的位置。如果我想做出一點兒成績來的話,我總該為自己找這樣的機會。”


    “做出一點兒成績,什麽成績?是燕王麵前的成績,還是天子麵前的成績?”


    沈若寥道:“您可能會覺得我急功近利。可是每天在天子眼前的話,我可以學到不少東西,了解朝政和其他所有軍國事情。我不是鄙視從行伍做起,但是相比起行伍來說,在禦前天子可以看得見我。”


    “年輕人的正常想法,這是自然。”方孝孺道,“看來你是急於離開燕王,效命朝廷。你已經決定好要反對燕王了?”


    出乎他意料,沈若寥猶豫了一下,答道:“方先生,我還沒有下這個決心。”


    方孝孺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您知道,我以前也跟您說過,我是反對燕王起兵的。我也確實不想再為他做事,我受不了繼續這樣被他當棋子玩弄。可是我究竟是不是要反對燕王其人,這是兩迴事。我也沒辦法,我現在還不能決定。”


    “可是——你跑到京城來,要求做天子的禦前侍衛,還說要和燕王一刀兩斷?”


    “方先生,您不知道,上次和燕王一起從京城迴北平,半路路過濟南,燕王說繞道而行,我惦記著鐵大人的交情,覺得過意不去,就背著他偷偷去找鐵大人。結果鐵大人率兵去抓燕王,我又把燕王救了出來。”


    “朝廷有所耳聞,”方孝孺冷淡地說道,“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在您看來自然是如此,可是我也沒辦法。一方麵我希望燕王作個忠臣,我也不願您和鐵大人都跟我斷交,更不願看到戰爭讓百姓塗炭。可是另一方麵,燕王依舊是我的恩人;雖然他並不真正信任和器重我,可他畢竟給了我機遇。如果當初沒有他,我還是個整日為了幾文錢低聲下氣給別人賣命的賤民,我不會有今天。方先生,我反對燕王以任何方式奪權篡位,但這並不代表我反對他本人。我知道天子身邊缺個近身侍衛,我想要這個位置,隻是想幫助天子製止燕王起兵,同室操戈。”


    方孝孺一時有些無言。他本來指望沈若寥會堅決地說自己想要這個位置是因為反對燕王,擁護天子;他手中有鐵鉉給他的信,上麵敘述了沈若寥解救燕王的經過。他就可以拿出信來,揭穿沈若寥的謊言,痛斥他的險惡用心,然後事情就解決了。可是現在,沈若寥卻老實告訴他,他隻是反對燕王奪位,並不反對燕王本人,說得合情合理。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緩緩說道:“既然這樣,你讓我怎麽放心你接近天子呢?你不願跟燕王徹底決裂,心中還時時惦記著他對你的恩典,你又怎麽能做到不受他控製?”


    沈若寥道:“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我既然在京城,燕王也肯定不會來應天,我不用事事都得服從他。我想全心全意為天子做一些事,彌補我的過去,同時盡量避免傷害到王爺。方先生,我因為自己的緣故,不願意再繼續留在燕王身邊;但是為了所有北平百姓的緣故,我依舊敬愛燕王,並且才一定要盡我所能阻止他起兵奪位,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讓自己跌入毀滅的深淵,更把整個北平都拖入戰爭災難。”


    方孝孺歎道:“若寥,你太過理想化了;你想要燕王懸崖勒馬,他既不信任你,又豈會聽你的規勸?燕王一旦起兵,就和朝廷決裂為敵人。這個時候你又該怎麽辦?不管你要幫任何一方,都必須得傷害到另一方,這豈可能是兩全其美的事?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沈若寥考慮良久,輕聲道:“我懂您的意思。可是決心得一步一步地下。現在我隻是光想好要幫助天子,阻止燕王起兵。如果燕王一旦起兵,朝廷必然要發兵鎮壓,那個時候,我是不是也要隨朝廷大軍上戰場,這個我還拿不定主意。不過,做禦前侍衛應該也不用我上戰場打仗的吧?”


    “看來,這也是你想要那個位置的一個原因了。”方孝孺歎道,“做人不能太講義氣,你懂嗎?因為有時人為了小義,可能會喪失掉大義。我本來覺得你是一個明辨大義,懂得是非輕重的人。”


    沈若寥苦笑道:“說得容易啊,先生;假如我上了戰場,眼睜睜看著燕王在麵前,我就是再有多少天下無敵的功夫,我也不忍心動手啊。”


    方孝孺嚴肅地說道:“如果你的擔心隻是局限於此,或許讓你接近天子也沒有什麽危險。但是你對燕王心有不忍,就會時時向天子說他的好話,影響天子的決定。”


    沈若寥道:“天子有天子的判斷,應該不會被我一個小小的侍衛所左右吧?何況,宮廷侍衛是沒有權力幹涉政事的,我隻能默默看著,自己學習而已,我能說什麽話啊。”


    方孝孺有些頭痛地扶住了自己的額頭:“這事——還是讓我再好好想想吧。我再和其他官員商量一下,過兩天給你一個答複。”


    沈若寥同情地說道:“我不著急,您也用不著這麽心急。”


    方孝孺道:“我怎麽能不心急?燕王眼瞅著就會起兵;你一個人又突然間帶著劍跑到乾清宮去,都沒人攔得住你,天子的安危實在是令人揪心啊。要不是你和燕王的關係,讓你做禦前侍衛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和魏國公商量一下吧。”


    沈若寥在京華客棧住了幾天,朱允炆天天都會派人前來問候,要為他支付花銷,都被他客氣而堅決地辭退。方孝孺也時常來看他。然而天子和方大人都始終不肯表態究竟能不能讓他留下來作近身侍衛。沈若寥開始懷疑自己失了策。京華客棧的店錢不菲;南宮秋耐不住寂寞的時候,就要他帶自己出去玩,他又舍不得不讓她吃好東西,眼看兩錠鈔像流水一樣飛快瀉掉,他在京師卻一事無成。沈若寥有些喪氣。照這樣下去,頂多挨到月底,身上的錢就要花得精光了。他在京師呆一個月,就算別的什麽也不做,無論如何也得把三個王子想辦法弄迴北平去,要不然他就這麽灰溜溜地迴了北平,還不得被燕王剝皮抽筋啊。


    正在此時,朝廷又有了大事件。有人密告湘王朱柏謀反。朱允炆派了專使到荊州問訊湘王,結果朱柏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竟然效仿自己的八哥潭王朱梓,闔宮**而死。朱允炆於是認為朱柏畏罪自殺,封了他一個難聽的諡“戾”。此事一出,仿佛得了什麽暗號一半,立刻告訐四起,紛紛指向齊王朱榑,也是謀反。朱允炆像對待周王朱橚一樣,將齊王廢為庶人,囚禁在京師。削藩於是更加不可收拾;沒兩天,代王朱桂也因一向橫行暴施,當街殺人而獲罪,被廢為庶人,軟禁在代王府內。


    代王朱桂的王妃徐氏是中山王的次女,燕王妃的二妹。這位代王妃的性格與自己的姐姐真是大相徑庭,正如代王朱桂和自己的四哥燕王朱棣一樣有著天淵之別。朱桂在袖子裏藏著鐵錘斧子等兇器上街隨意殺傷行人的同時,嬌妒成性的代王妃在王府中,把朱桂寵愛的兩個近身侍婢暴打一頓,剃光了二人的頭發,並給她們塗了滿身的油漆,弄得兩個倒黴的女人長了一身的癩瘡。朱桂大發雷霆,把徐妃和徐妃所生長子、自己的世子一起趕出了家門。


    即便如此,在世人的眼中,代王妃仍然是燕王妃的親妹妹,於是削了代王的藩,對於朝廷和燕王雙方來說又具有了不同尋常的深層意義。沈若寥知道朝廷會在第一時間將削藩的事情通報給燕王,於是在自己給燕王的密報中對這一連串事件隻字未提,卻說秋兒想念外公過度,求王爺速請袁廷玉先生來應天找他,最好是收到信第二天就能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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