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沈若寥在城外練完功,迴到洪家酒店來,卻發現秋兒不見了。呂薑告訴他,馬三保帶來了一輛王宮的馬車,說是王爺有旨,請袁廷玉的外孫女入宮覲見,把秋兒接走了,大概晚飯後才能迴來。


    沈若寥大惑不解,不明白燕王把秋兒叫進宮去做什麽。不會是給世子選妃吧?可是朱高熾已經娶了張麒的女兒為妃,兒子都有了。難道是給朱高煦選妃?二王子還在應天京師;不過以王爺和他自己的本事,早晚他能逃迴來;他也到了年齡,王爺和王妃給他選妃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這兒,沈若寥心裏有些慌起來。以朱高煦的霸道兇悍,又沒什麽文化,秋兒肯定受不了他,她又不知天高地厚,說不好會挨打——


    他心神不寧地過了一整天。很晚,南宮秋才坐著王宮的馬車迴了洪家酒店。馬三保送她進了門,吩咐手下跟著的人把東西抬進來。


    幾個內官抬進了一口大箱子,兩隻小箱子,又七手八腳地搬進來一大堆米麵油鹽茶。沈若寥和呂薑萬分詫異,馬三保解釋說這是王爺和娘娘特意賞給南宮姑娘的。


    馬三保命令手下幫著呂薑把東西安排妥當。沈若寥悄悄把馬三保叫到一邊,低聲問道:


    “三保兄,王爺和娘娘今天把秋兒叫進宮去,究竟為什麽事啊?”


    馬三保看著他,意味深長地笑道:“王爺仰慕袁高人,自然要見見他的外孫女了,怎麽?”


    沈若寥道:“王爺和娘娘——就沒有——沒有說什麽別的?”


    馬三保忍俊不禁:“若寥兄弟,你好像很緊張啊?怎麽了?”


    沈若寥漲紅了臉,搖頭道:“我沒事,就是——就是秋兒她沒見過世麵,我怕她在宮裏信口開河,惹得王爺和娘娘不高興。”


    馬三保笑道:“你放心好啦,王爺和娘娘可喜歡南宮姑娘了,特別是娘娘,恨不得她住在宮裏,舍不得她走呢。”


    沈若寥滿頭大汗:“三保兄,你幫我跟王爺說一聲,明天上午,如果王爺有空的話,我有事想見王爺。”


    馬三保道:“正巧,王爺今兒個說,明兒他打算會會朝廷新派來的那幾個官員,安排在下午,讓我告訴你明天中午去找他一起用午飯,下午陪他會客。”


    沈若寥連連答應:“好的好的,我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到。請王爺放心。”


    馬三保含笑地離開了洪家酒店,上了車,向手下唿喝了一聲;馬車飛快地順街跑掉了。


    沈若寥灰頭土臉地迴來,一進門就直奔南宮秋。秋兒正坐在呂薑房間裏,擺弄那些她剛剛從宮裏拿迴來的賞賜,見到他,興奮地喊道:


    “若寥,你快來看,娘娘送了我些什麽。”


    沈若寥咕噥道:“綾羅綢緞,翡翠珍珠,還能有什麽。”


    南宮秋微微一愣:“你還沒看呢,怎麽知道?”


    沈若寥道:“皇親國戚的賞賜,猜也猜得出來。”


    南宮秋鄙夷地笑道:“你可真俗;娘娘明明送了我三本書。”


    “書?”沈若寥一怔:“什麽書?”


    “你看啊。”


    沈若寥走過去,看到她打開了一個小箱子,拿出裏麵放得整整齊齊的三本書來,依次是《女訓》、《女誡》和《列女傳》。他的心沉了下去。


    “娘娘竟然送你這種書?”他皺著眉頭,難以克製地叫道。


    “怎麽啦?這書有什麽不好?”南宮秋驚奇地望著他。


    沈若寥抬頭看了看呂薑;呂薑也正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沈若寥歎了口氣,道:“娘娘還賞你什麽了?”


    南宮秋指著另一隻小箱子:“這個,這裏麵全是特別好看的首飾,發簪啦,手鐲啦,什麽之類的。可漂亮了。還有那個大箱子,”她指著牆角的大箱子:“這裏麵全是衣裳。娘娘說特別適合我的。”


    沈若寥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南宮秋叫住他:


    “哎,你幹嗎?”


    沈若寥心煩意亂;燕王和王妃這不是明擺著已經相中了秋兒嗎,又是衣裳又是首飾的,還有那三本要命的書——《女訓》、《女誡》和《列女傳》——那意思顯然再清楚不過了,就是要秋兒學習恪守婦道,因為王爺和娘娘要娶她進宮,給朱高煦作妃子了。


    想起朱高煦那副總是自鳴得意、居高臨下的嘴臉,沈若寥心裏就是一萬個難受,現在這難受已經升級成了怒火和鬱悶。他說道:


    “秋兒,方先生借你的書,你看完了嗎?”


    南宮秋道:“還沒呢;——怎麽啦?”


    “你先看方先生的書吧,”他說,“這三本留著以後再看,不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說完就要走。南宮秋忙叫道:


    “哎,若寥,你明天早上再去練功的時候,一定帶我去啊。今天早上就不帶我,不是早都說好的嗎。”


    她有些委屈;沈若寥心裏一愣,迴過頭來。


    “你不起床,我總不好打你的屁股吧?”


    南宮秋臉紅起來:“明天早上,你就是打我的屁股,也一定把我打起來。我要和你一起去。”


    沈若寥心情好了些。他笑道:


    “好啊,那就說好了;明天早上我把你從被窩裏揪起來,你可不許哭鼻子。”


    “一言為定,”南宮秋笑逐顏開。


    次日清晨,沈若寥起床,收拾好自己之後,跑到呂薑屋裏;南宮秋果然還沒醒。


    他總不能真打她的屁股;沈若寥看到她粉嫩的小腳丫伸在被子外麵,靈機一動,伸出秋風去撓她的癢。


    那隻腳倏地縮了迴去。沈若寥無奈地笑了笑,這個丫頭連睡覺都跟她的外公一個樣。他叫來呂薑,費盡艱辛把南宮秋從被窩裏拽出來,看她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拖泥帶水地下床,洗過臉後,和他一起坐到桌邊吃早點。


    吃完飯,他勒令她多加了好幾層衣服,裹得像個胖墩墩的小粽子。然後,才帶她出來,上了馬,向城外馳去。


    南宮秋一上馬,立刻活躍起來,一路嘰嘰喳喳唱個不停。沈若寥聽她唱歌,看看東方升起的紅日,北平冬天的寒風迎麵吹來,隻覺得心曠神怡。


    到了小樹林,他開始練功。南宮秋卻不像夜來香一般老實,在偌大的樹林裏、小河邊跑來跑去,一個人玩得興高采烈,不時發出欣喜的歡笑聲。沈若寥很快就被她分了心。他努力安靜下來,集中精力,卻堅持不了多久,又被南宮秋的動靜所吸引。他無奈,隻好拔出秋風來,直接練劍。


    這一招總算管用;他全神貫注到秋風上,隨心所欲地練了一個時辰的劍,沒有受到絲毫幹擾。


    停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滿頭大汗。收起秋風,他便開始找南宮秋;剛才過於專心致誌,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不知她跑到哪兒去了,此刻他四下張望,卻看不見她的影。


    他有些心慌起來,喊道:“秋兒!”


    仍然沒有迴答。


    沈若寥著急起來,走到河邊,順著河向兩邊望去,依然見不到人影。他匆匆走了幾步,卻突然嚇了一大跳:南宮秋正四仰八叉躺在遠處林間的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嚇壞了,撒腿跑了過去。


    “秋兒?——怎麽了?”


    南宮秋聽到他跑過來,側過臉,瞟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睜大眼睛望著上方的天空。


    “我感受到你的感受了,”她喃喃道,“我想飛。”


    沈若寥有些驚異地望著她。“什麽?”


    南宮秋道:“你躺下來,就在這兒。就像你剛迴來那天,剛到這小樹林的時候,那樣躺著。”


    沈若寥在她身邊厚積的落葉中躺下來,張開兩臂,安安靜靜望著上麵冬日灰色的天空。


    南宮秋輕輕說道:“這不像秋天的天空,那麽高那麽藍。這裏的天空是灰色的,永遠有浮雲,或者厚,或者薄,或者紋路很清晰,或者就像這樣,隻是灰蒙蒙的一片,淡淡的,朦朦朧朧,還能很清楚地見到太陽,然而你明明知道有雲。就像一層冷冷淡淡的紗。但是我想飛上去,乘著這凜冽的寒風,扶搖直上,衝破這層薄紗,到外麵那個無邊無際、通透晴朗的天空裏去。那裏不會這麽冷,那裏會很暖和。”


    沈若寥聽她說完,望著天空沉思了片刻,說道:


    “我也想飛,不過——冬天的時候,我還是喜歡站起來。”


    他跳了起來,原地走了幾步。南宮秋坐起身來,驚奇地望著他。


    “為什麽?”


    “因為——”他想了想,環顧四周,“因為現在是冬天。如果是秋天的天空,我也喜歡躺下來仰望,極目難窮,覺得心裏和天空一樣廣大而安靜。但是現在,我更喜歡站著,迎著北風,讓它盡力地吹,讓它極盡所能地冷酷無情;我感覺到自己在它強勁的力量下,依然兀立如故,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和它對抗,它越強,我也就越強。它永遠吹不倒我,凍不死我。而我最終會比它更強,因為我最終會一樣傲然挺立在春風裏,但是它卻隻能灰溜溜地離開。”


    南宮秋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手中的劍明明是秋風,不是北風啊。”


    沈若寥笑道:“一樣;秋風之後自然而然就是北風了。不過——他們也有不同。”


    他低頭看了看秋風,撫摸著他沉重的身軀。


    “秋風讓人感到絕望——總是如此,而且他很美,他有大地上最為鮮活明亮的色彩,紅色啦,黃色啦,像春天一樣溫暖,像夏天一樣熱烈,然而卻是秋天,一切都走到了盡頭,那些火一樣鮮亮的色彩,隻不過是生命將盡之時最後的綻放,馬上就會徹底熄滅。所以,秋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我最愛秋天——但是它也最令人絕望。相比起來,冬天看似冷酷無情的北風,才真正讓人感受到希望,因為最頑強的生命,正在這種最嚴酷的環境中孕育萌生。”


    南宮秋憂鬱地望著他。她很少憂鬱,但是眼下這樣的憂鬱在她身上卻並不稀奇——這種單純的、詩一般的幻想之中的憂鬱,為了描繪苦難的大地的詩詞歌賦,而並非為了苦難的大地本身。


    “我愛楊樹,”她喃喃念道,目光在周圍的樹林中遊離穿梭,無比欽佩和愛慕的神情掛在臉上。“聽你說的這些話,不知為什麽,我隻覺得它們更加堅韌,更加壯麗,更加英雄了。”


    沈若寥看著周圍挺拔偉岸的楊樹。


    “英雄——我覺得他們更像君子。鬆、竹、梅、蘭,其實白楊樹也應該成為君子的象征。”


    “像你。”


    沈若寥搖頭笑道:“你又吹我的牛皮。我不是君子,什麽也不是。要不然,我也不會在襄陽城頭被人看得一錢不值,在漢水邊上被人家追殺得屁滾尿流。”


    “他們都是一群小人,心胸狹窄,庸俗淺薄。我和外公還有王真人都看不起他們。”


    沈若寥輕聲說道:“你們都是我的恩人,你們才真正是君子和英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秋兒,你告訴我,你想讓我怎麽補償你,報答你?”


    南宮秋納罕地望著他:“你又不欠我東西,說什麽補償?”


    沈若寥有些發窘。他躊躇了良久,不敢說出口,歎了口氣,對自己十分失望,沮喪地說道:


    “我們迴家吧。我還要趕去王宮。”


    他走到二流子身邊,就要上馬。南宮秋突然在背後問道:


    “若寥,如果我說我想要你娶我,你答應嗎?”


    沈若寥猛吃一驚,迴過頭來。


    “秋兒?!”


    “我答應過你,不再說愛你的傻話。可是這一路下來,我的心思一點沒有變,隻比原來更清楚。你還說我會遇到一個我更傾心的人,你說我會發現自己一生要等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就是你。是老天把你送到我麵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我不能懷疑,不能再繼續等待,因為你明明就在我麵前,我不能錯過你。”


    沈若寥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頭腦裏一片空白。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秋兒,你……真的已經……想好了?”


    南宮秋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想好了;這是我一輩子的事,也是你一輩子的事,我不會馬虎,我很認真。我死去的爹娘和叔叔都在天上看著我呢。若寥,我要嫁給你,我這輩子除了你,誰也不愛,誰也不嫁。哪怕去當尼姑——我的心就是你的了。”


    沈若寥呆立了良久。他已經完全不知所措。自從南宮秋對他表白心跡,他的心思中就沒有一時一刻沒有她的存在;到處是她的俏皮身影,她的開懷大笑,她端坐撫琴的清麗,她婉轉動人的歌聲。時常他覺得煩悶,因為她已經徹底擾亂了他心底的寂靜,讓他不知所措。曾經因楊疑晴而留下的創傷,疤痕之下,仍然是血淋淋的疼痛鮮活;而正是這疼痛,才讓他感到有她在身邊的愉悅歡快;正是曾經的心如死灰,才讓他活生生感受到希望和渴盼。然而他值得嗎?他才剛剛來到世間,就已經完全身敗名裂,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單純的身世,更沒有一個幹淨的曾經。他不敢肯定自己配得上她,更不敢肯定她的心意。此時此刻,南宮秋的一席話正如逍遙穀中的碧水和天空,簡單,清澈,明白得不能再明白。袁珙說了,順應天意,順應天意……


    他鬆開手,任秋風無聲掉落在地上,張開雙臂,將南宮秋圈入了懷中。一陣顫栗竄過他的整個身心;他驀然發現,自己期待這個擁抱已經期待了太久——原來還在武當山之時,他就已經一直在心底渴望,能把這個天真無邪、聰明可愛的小姑娘緊緊擁入自己懷中,用自己一生的堅貞不渝、甚至是生命來嗬護她白璧無瑕的心靈,捍衛她純真的快樂,迴報給她無憂無慮的一生。他不由自主低下頭,在她粉嫩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難以克製自己的衝動,深深吻了她的眼睛。


    南宮秋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就是再不懂人事,此刻,本能也讓她在一瞬間明白了這深深一吻背後的無窮含義。


    “若寥?!——你……你願意娶我了嗎?”


    沈若寥緊緊抱著她,還沒有從眩暈中醒過神來。他喃喃說道:


    “我要娶你,秋兒,我早就想娶你了,想了很久很久……”


    “那——你愛我嗎?”


    沈若寥不敢開口。楊疑晴仇恨和怨毒的雙眼,仿佛就在前麵,死死地盯著他。


    “說啊,你愛不愛我?”她小聲催道。


    沈若寥無言地望著她。


    “我……”


    南宮秋小心地看著他六神無主的眼睛。


    “我知道,你愛我的——若寥,你連愛我都不敢說嗎?你在擔心什麽?”


    我不是不敢說愛你,我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欺騙你,不敢傷害你,不敢有朝一日,發現自己背叛了你,就像現在,我終於徹底地背叛了晴兒一樣。正因為如此,我一直都不敢愛你……


    南宮秋看出他的痛苦,安慰他道:


    “你是不是還在想你的族妹?若寥,沒事,我心裏明白,你有多難。你不用非得說什麽,我不想你為難。”


    沈若寥發愣片刻,仿佛沒聽見她的問題。


    然後,他猛地醒過神來,意識到了什麽,渾身一個激靈。他抱緊南宮秋,又吻住了她,這一次,卻是無比堅決與坦蕩。他說道:


    “秋兒,我愛你;我娶定你了,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攔我,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我。我和我族妹的過去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我向你保證。我不發沒用的誓,我迴去就跟娘親和袁先生商量,我馬上就會娶你。”


    南宮秋道:“外公會同意的。不過,就算他不同意也不用管他。既然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攔你,也一樣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攔我,不管是外公,還是天下人。”


    如果是燕王呢?——這個念頭在沈若寥眼前一閃而過。


    他搖了搖頭。他是不會屈服的,不會把秋兒讓出去的;讓王爺看著辦吧。


    想到燕王,他突然大吃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和王爺的約定,已經錯過了時間。他慌忙撿起秋風,抱著南宮秋上了馬,把秋兒送到家門口,話都來不及跟呂薑說一句,就連忙策馬飛奔趕到王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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