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驛館前,朱棣停下來,迴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一行人馬,道:


    “孤要進去陪袁高人坐一會兒。駱陽和三保在這兒等孤出來就行了,其他人各迴各處吧。”


    看著自己最得力的幾個戰將離開,朱棣轉身和袁珙一起進了驛館,走進了袁高人的客房,將裏麵的仆役侍從悉數轟了出來,嚴嚴實實關上了門。


    “殿下這是有機密的話要問袁某了?”袁珙笑吟吟道,已然猜透了燕王的心思。


    朱棣微笑道:“不錯;先生可猜得出來孤要問什麽嗎?”


    袁珙撚了撚自己的胡須,悠然說道:“太平天子的左膀右臂,將來必定也是太平公侯;殿下想要得到驗證?”


    朱棣道:“先生果然料世如神。願聞其詳。”


    袁珙不慌不忙地說道:


    “張玉、邱福、朱能三位將軍,都是柱國大將軍之才;餘人皆是封侯之相。”


    朱棣淡淡一笑。


    “駱陽和馬三保呢?”


    袁珙猶豫片刻,在燕王麵前跪下來,小心答道:“殿下,袁某所言不祥,請殿下降罪。”


    朱棣道:“但說無妨。”


    袁珙道:“馬公公將掌內宮事,而後能建千古奇功,彪炳史冊。”


    朱棣有些吃驚。他雖然早就十分賞識馬三保的才能,但他畢竟隻是一個宦官;以他的能力,掌管內宮並不奇怪,然而能夠建立彪炳史冊之千古奇功者,自古以來未曾聽說過有閹人之名。哪怕是東漢那個赫赫有名的宦官蔡倫,雖然青史留名,卻也很難算得上是彪炳史冊。如果袁珙不是在開玩笑,那三保一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究竟多大的豐功偉績可以讓一個宦官光照汗青呢?


    太祖皇帝朱元璋有鑒於前朝宦官禍國之事,稱帝之後,一直嚴格禁止後宮內侍參與政事。不但宮內宦官數量甚少,不足百人,並且在宮門掛起鐵牌,上麵鐫刻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的字樣。除此之外,嚴格禁止後宮內侍們認字讀書,就是為了防止他們有了學問之後,也就有了野心。


    然而馬三保是燕王宮裏的內侍,洪武四年出生在遙遠的雲南一個迴族家庭裏。洪武十四年的時候,當時的潁川侯傅友德為征南大將軍,永昌侯藍玉為征南左副將,西平侯沐英為征南右副將,十幾萬大軍征討雲南,將雲南劃歸大明版圖的同時,也給當地人民帶來了水深火熱的災難。馬三保的父親就在這場戰亂中病故,舉家生活艱難無比。而馬三保自己也被明朝大軍擄入軍營為奴。洪武十七年,馬三保被大軍帶迴應天京城,迴京之後便被迫被閹,從此一輩子隻能做王宮的奴隸。洪武十八年,他跟隨傅友德、藍玉的大軍守備北平,就在此時進了燕王府。


    朱棣倒不像父皇朱元璋那樣,連宦官識字讀書之事都要嚴加禁止,而在王宮內專門開辟學堂,請人教導這些年幼的小宦官們學習讀書。馬三保聰明機靈,學習刻苦,頗受先生和宮中長輩的好評,漸漸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意把他留在身邊著重培養。隨著年齡漸漸長大,馬三保成熟穩重了,也越發才智過人。朱棣對他自然更是十分滿意,賞識有加,命他天天在身邊侍奉,起兵這種大事也會讓他在場參與商議,完全不拘泥於父皇“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的教訓。


    盡管如此,朱棣也還畢竟沒有想過,對於像馬三保這樣出色的內侍來說,除了將來即位以後讓他掌管內宮,還能再讓他幹些什麽。他已經是一個閹人,離了內宮之事,閹人還能有什麽其它作為嗎?何況,他允許自己的宦官讀書識字,參與政事,已經違背了父皇的訓誡。難道將來還會委與宦官軍國重任嗎?


    難怪袁珙會說自己所言不祥。當宦官有所功業了的時候,按照曆朝曆代的教訓,這朝廷離倒台也就不遠了。


    不過此刻,在朱棣看來,袁珙這些話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三保畢竟是個出色的人才,而對他朱棣來說,隻有沒想過的,從來沒有不敢做的。他違背父皇的旨意早已不止一次;就連沈如風的兒子,不也被自己留在身邊,有心加以重用麽。


    他接著問道:“駱陽呢?”


    袁珙道:“殿下恕袁某妄言之罪,袁某方才敢說。”


    朱棣略一停頓,稍加思索,道:“孤恕你無罪,先生但說無妨。”


    袁珙遲疑了一下,輕輕說道:“殿下,駱侍衛將來無功無名。”


    “無功無名?”朱棣微微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其他人都建功立業,封爵邀賞,駱陽卻什麽也沒有?——不可能。就算他沒立什麽功,隻要跟著孤打下江山,我至少封他一個伯爵。”


    袁珙搖了搖頭:“殿下,隻怕您即便真要封他,駱侍衛也等不到那時候。”


    朱棣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他會……?”


    袁珙搖頭道:“殿下猜錯了。事實上,袁某方才所說的幾位將軍當中,也會有人為殿下捐軀沙場。殿下感念他們的忠心和功勳,即位之後追賜給他們高爵。殿下請想想,如果駱侍衛跟著您南征北戰,不幸陣亡,以殿下的仁義,打下江山之後,難道不會追贈他一個封諡嗎?殿下又如何忍心看他身後無功無名?”


    朱棣龍眉緊鎖,沉思良久。


    他緩緩開口道:“你究竟在向孤暗示什麽?”


    袁珙叩首道:“殿下息怒;此事袁某該點到的已經完全為殿下點到了。其後會意,必須請殿下自己完成。”


    朱棣微微歎了口氣。“好吧;我自己想。你接著說。其他人呢?”


    “誰?”


    袁珙的問題讓朱棣有些困惑。


    “當然是道衍大師,姚樹德大人,還有沈若寥。”


    袁珙道:“此三位,袁某事先早已相過麵了。”


    朱棣微笑了。


    “袁先生,還想瞞孤?”


    袁珙嚇得連忙叩首:“老朽不敢。”


    朱棣平靜地說道:“道衍大師和劉秉忠的關係,先生可以不用再說了,孤聽過上百遍了。請先生不辭辛勞,為孤講講姚大人和沈若寥吧。”


    袁珙道:“殿下,袁某不是不想說,然而——老朽是擔心,因為我失言,可能帶給姚大人和沈少俠什麽不良後果,特別是給殿下帶來什麽影響。”


    朱棣看他戰戰兢兢,微笑道:“袁先生如此恐慌;先生看他倆是什麽樣就說什麽樣,隻要他倆不是要造孤的反,把我出賣給朝廷,我隻會全力倚重他們;而在這一點上,我對他們是絕對放心的,先生又何必多慮呢。”


    袁珙道:“殿下,打江山時與守江山時是不一樣的。打江山時可以依靠的人,打下江山之後也許就看著不再那麽親切順眼,甚至覺得礙事了。”


    朱棣冷冷道:“先生是在暗示,孤如果打下江山,便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了?”


    袁珙聽出燕王語調中的不滿意味,忙叩首道:“老朽安敢!隻是——如果姚大人在殿下大事成功之日引身而退,殿下不會責怪他嗎?”


    朱棣微微一愣:“你說真的?”


    袁珙道:“姚大人和袁某年齡相仿;我二人皆已老朽,雖欲為殿下、為我大明盡忠,無奈廉頗老矣,心有餘而力不足,殿下隻要大功告成,我二人的才能也就發揮到頭了,終老山林,才是我們該做的選擇。”


    “廉頗能飯——袁先生還是在罵孤不識豪傑了。”朱棣溫和地笑道:“先生盡請放心,也請轉告姚大人放心,孤不是那種過河拆橋、位高忘本之人。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兩位高人才智傾國,我若真能得了皇位,必然要恭請兩位全心全意輔佐我治理社稷江山,豈能倒行逆施,打擊功臣。”


    袁珙歎道:“天命難違,人心難測啊;殿下,恐怕真到了那個時候,就連殿下也會身不由己,更不用說我們了。”


    朱棣不相信地輕輕笑了笑,說道:“算啦,現在想這些還早;到時候,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若寥呢?他年紀輕輕的,不會也想丟下孤不管,退隱山林,一走了之吧?”


    袁珙沉默良久,深深磕了一個頭:


    “殿下請恕老朽無罪。”


    “又來了,”朱棣歎道:“袁先生,你別告訴我,若寥也和駱陽一樣,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了,然後孤還不知為了什麽蹊蹺原因,不念他的好,連個侯也不封他?”


    袁珙伏地道:“殿下,沈少俠深明大義,鐵骨錚錚,無奈——”


    “無奈什麽?”


    袁珙覺得自己有些哆嗦起來。


    “無奈——殿下,隻怕他最後的結局,連駱侍衛都不如——”


    朱棣難以置信地笑起來。“袁先生,說實在話,孤就是信了你對駱陽的預言,沈若寥這句我卻無論如何也不信。先生有所不知,駱陽是個降將的孤兒,他從小孤就把他帶在身邊,直到今天,他對孤時時刻刻感激涕零,絕無二心;然而就是駱陽,興許也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背叛孤,但是孤有足夠的把握能肯定,沈若寥絕對不會。既然如此,孤有什麽理由對他不仁不義?先生認為我會是個暴君不成?”


    袁珙道:“殿下,人命由天不由己;既然不由己,那就更由不得他人。從這一點上講,老天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無論是賤民奴隸,還是帝王公卿。”


    朱棣聽得此言,心裏大為不悅,卻又很難不折服;盡管他並不相信自己也在其中,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命運無可奈何。他總歸再也找不出話來反駁袁珙。


    然而,燕王畢竟是燕王,他不信的事情就是不信。他微微一笑,輕輕說道:


    “袁先生此言,孤記住了;孤想和先生打個賭,不知先生願不願意?”


    袁珙驚訝地抬起頭來:“殿下,所賭何事?”


    朱棣胸有成竹地笑道:“先生說人命由天;我朱棣從來隻相信自己。先生為孤的一生卜得乾卦;從初九至九五,節節高升,果如卦象所言,則乾道革興,天下垂治。九六之爻,先生不願早言,可是孤不怕。九六,亢龍有悔,我知之也。孤現在,就和先生賭上一賭:我朱棣隻靠自己,不靠天意,也能打下這江山來,將國家治理得繁榮富強,開創大明盛世;並且,當一生終了之時,孤決不會後悔,不會做讓自己後悔之事,因為從始至終,是我自己完全掌控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而不是天意。——先生願意賭嗎?”


    袁珙拜道:“殿下如此膽識氣魄,雄邁古今,袁某五體投地,別無他言,唯從命耳。不知殿下願以何為注?”


    朱棣略一沉思,微笑道:“沈若寥。”


    袁珙隻覺得胸口一震:“什麽?”


    朱棣沉著地說道:“我若輸了,則上天懲罰我,失去這個大明棟梁;自此國家頹敗,一切罪責在我朱棣。”


    袁珙震驚得無言以對;他活了六十四年,一生卜卦相麵無數,預言無數,也因此與人打賭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有遭遇過對方以活人做賭注的。這太可怕了。


    他當即磕頭道:“袁某鬥膽,冒死也要請殿下換個賭注。殿下,袁某與人打賭無數,從未輸過;殿下何必非要犧牲沈若寥不可呢?”


    朱棣沉著臉道:“袁先生,說說你的賭注吧。孤若是贏了呢?”


    袁珙急得掉下淚來:“殿下,這是不可能的;天意難違,殿下是必輸無疑。袁某不能打這個賭。”


    朱棣微笑道:“袁先生,孤也很愛惜沈若寥,我是絕對不會放棄他的,不管是他的命還是他的心。所以,如果沒有這個信心,孤決不會下這樣的賭注。先生別再擔心了,說說你的賭注吧。”


    袁珙搖頭道:“殿下,您就是要了我的老命,我也不能打這個賭。請殿下收迴成命,或者請殿下下旨,殺了袁珙。袁珙不能做出如此滅絕人性之事。”


    “滅絕人性?”朱棣冷冷說道:“袁先生,你要孤把話說到什麽份上,才肯給我這個麵子?”


    袁珙無言地在冰冷的地上趴了許久。朱棣也不催他,隻在麵前坐著,靜靜等待。


    終於,袁珙淚流滿麵地問道:“殿下,如果袁珙誓死不與您打這個賭,殿下將會如何?”


    朱棣冷冷道:“我燕王想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放棄過,也沒有一件失敗過。你看著辦吧。”


    袁珙已然明白。他深深磕了一個頭,額頭頂在地麵上,說道:


    “既然如此,袁珙貿然造次,也以沈若寥為賭注。”


    朱棣冷靜地望著他:“你也以他為賭注?——如何?”


    袁珙老淚縱橫:“如果蒼天眷顧,袁珙萬幸輸了,請殿下一定善待沈若寥,永遠不要懷疑他,不要傷害他,請殿下一定像嗬護自己的江山社稷一樣,像嗬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傾盡心血來嗬護他。”


    朱棣沉默良久。


    終於他歎道:“說得他跟個傾城傾國的大姑娘似的——有那麽嬌氣嗎?”


    袁珙頓首道:“殿下,人才是為帝王者最寶貴也最脆弱的財富,把他比喻成眼珠子也好,美人也好,都毫不誇張。殿下如果不答應,袁珙不能從命。”


    朱棣道:“我當然答應你。這樣的人才,孤自然要傾盡全力來善待和保護。否則,這個賭我豈不已經輸了。”


    袁珙道:“殿下恩德,老朽沒齒不忘!”


    朱棣淡淡說道:“袁先生和若寥的交情很深啊。忘年之交,難得難得。孤聽說,袁先生有一外孫女,已經許配給了若寥,現在就在他家裏住著?”


    袁珙心裏一驚;燕王果然厲害,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兒子,老子的手段全都分毫不落地學到了家。


    他惶恐地說道:“殿下消息好靈通啊。袁某確實有一外孫女秋兒,不過尚未許人,隻是這孩子任性調皮,一直纏著若寥娶她不可。”


    “袁先生的意思呢?”


    袁珙隻覺得額角上涔涔冒汗:“殿下一定要問我的意思,秋兒如果能嫁給若寥,袁某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沈少俠自己不願意,強扭的瓜不甜,秋兒嫁了他反而受罪。”


    朱棣微笑道:“哪兒那麽多講究。袁先生,趕明兒把您的外孫女叫進宮來,讓孤和王妃一起看一看,看看和若寥配不配。要是我和王妃相中了,孤就為你保媒,不由他不答應。”


    袁珙無比驚慌,卻又拗不過朱棣,無可奈何,隻好答應下來,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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