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微笑道:“你還挺神秘;說吧,什麽事這麽要緊?”


    沈若寥戰戰兢兢說道:“王爺,請恕若寥剛才說謊;我並沒有任何要事要稟報王爺。我隻是……有一個問題,想要王爺給我答案。”


    燕王沉默片刻,似乎並沒有很詫異。他淡淡笑了笑:


    “難怪你會要所有人都出去。孤還在想,什麽樣的要事能如此機密,連姚大人都不能聽見?你有任何問題,但問無妨;隻要孤知道答案,一定會告訴你。”


    沈若寥道:“這個問題,王爺您一定知道答案。若寥不求王爺一定告訴我,隻求王爺,如果相告,請不要騙我。”


    朱棣兩道龍眉輕輕上揚了一下。“說吧。”


    沈若寥低聲說道:“王爺,黃狸子在夫人城頭,告訴了我很多事。這些事,後來,在武當山養傷之時,我又從還丹真人那裏得到證實。我知道,您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比我自己知道的還多。您知道我爹是誰,做過些什麽,有何等的惡名。您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隻想知道,王爺您究竟為什麽,願意讓我來為您送信;《蜀王入川圖》既然是高度機密,您交給我,難道從來不曾有過擔心,我會像我爹一樣?您心裏,究竟怎麽看我?高皇遺命,不可重用沈如風之後——送一兩封信,自然遠算不上重用;隻是——王爺您是否看我隻一輩子是個送信之人?”


    他始終低著頭,渾身哆嗦,不敢看燕王。朱棣並沒有馬上迴答,也並沒有沉默太久。燕王開了口,輕輕說道:


    “孤其實早就猜到,你此番迴來,必定要問我這個問題。若寥,你抬起頭來,看著孤。”


    沈若寥抬起頭來,正對上燕王微笑的目光。那目光明亮而溫暖,堅實而坦蕩,立刻讓他冰冷的心裏迅速融化開來。


    “王爺……”


    燕王溫和地笑道:“若寥,你可知道,孤從小到大,最頻繁聽到的,也是最痛恨聽到的兩個詞,是什麽?”


    沈若寥茫然地搖了搖頭。


    燕王說道:“一個是‘子不類父’,另一個則是‘頗有父風’。你可以猜猜看,這兩個我痛恨卻又偏偏頻繁聽到的詞,都來自於誰?”


    沈若寥不敢迴答;一時間,他耳畔充盈的全都是曾經父親的辱罵,罵自己如何沒出息,一點兒也不像他。


    朱棣淡淡說道:“‘子不類父’,總是來自於先皇考;‘頗有父風’,則來自於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孤從小就在先皇考永不停息的批評責備中長大;無論做什麽,永遠也無法讓他滿意;‘子不類父’便是他最經常給我的評語。後來孤長大成人,在諸多事情上與皇考意見相悖,這個‘子不類父’也就繼續不斷地被他蓋到孤的頭上。我也曾努力多年,想要達到他的要求,讓他真正覺得我是他的兒子,為我自豪一迴;後來有一天,又是為了一個問題,孤堅持自己的見解,被他罵作‘子不類父’;那一瞬間,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確實錯了,卻並沒有錯在‘不類父’上,而錯在我曾經試圖想要變得‘類父’。我不可能既和他一樣,又同時堅持自己,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如果可以青史留名,我所夢想留之名乃是朱棣這兩個字,而不是我父皇的兒子。”


    沈若寥靜靜傾聽,沒有出聲。


    朱棣平靜地笑了笑,繼續說道:“頗有諷刺意味的是,除了父皇之外,貌似天下所有人都說我朱棣是‘頗有父風’,完全與皇考自己的看法相反。我帶兵出一次塞,滿朝文武都說我‘頗有父風’;我無聊之中寫首詩詞,酸腐文人也出來咬文嚼字,說我‘頗有父風’,字裏行間都是帝王之器;幾次三番下來,惹得朝廷對我日漸猜忌,就連一向罵我‘子不類父’的先皇,突然間也提防起我來。現在,先皇已經過世;新天子更是篤信我燕王‘頗有父風’,必欲奪他皇位;朝廷削藩如火如荼,針對的都是我這個一向被父皇看作是不成器不肖父的四子。你說說看,孤聽到這兩個詞,又焉能不頭疼!”


    沈若寥靜立在原地,真切地望著燕王。先前心底鬱積了三個月的苦楚和懷疑,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消散殆盡。從始至終,燕王並未有一個字提及父親,提及自己;然而此時此刻,麵對燕王,他的感覺卻如同剛剛一直在傾訴的都是自己,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負擔,自己的人生;這種傾聽勝似傾訴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溫暖和舒暢。他對燕王感同身受,心裏隻有理解和欽佩,以及些許同情。


    朱棣望著他臉上的神情,淡淡笑道:“若寥,孤知道,關於你父親的事,你周圍的人一直都瞞著你。最終讓你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得知真相,實在殘忍。孤或許早該告訴你,卻一直沒有忍心。至於孤對你究竟怎麽看——我如果從一開始,就有成型的看法,那個看法無論是好是壞,必然都於你不公,因為孤還並不了解你;直到現在,也不能說完全了解你。孤兩次要你幫我去送信,都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好讓我們互相加深了解。送信或許算不上重用,卻可以借此考察一個人究竟是否值得重用。在這個問題上,你給孤的答案,是肯定的。孤還想要繼續了解和發現你;我已經發現了你很多的獨到之處,都令我耳目一新。”


    他起身離座,走到沈若寥麵前,按住他的肩頭。


    “若寥,你父親當年四處征戰之時,孤還是個孩子;他離開朝廷,闖蕩天下,從此再不涉足軍政之時,孤才隻有十一歲;他隱退迴燕山,兩年半之後,孤才來到北平就藩。我與你父親素昧平生,對他毫無了解;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我也不關心。先皇有遺命不假;孤違背先皇遺命,也早不是第一次。皇考在世時,孤更是頻頻違迕皇考的意誌行事,才惹來那許多‘子不類父’的責罵。漢武當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也是違背了黃老無為的祖訓?孤是自己嚐盡了苦頭,再不願意被這‘類父’的問題所困擾牽絆,阻礙我追求自己的道路。孤希望,你也能和孤一樣;隻有自己先從這負擔中解放出來,才能夠從容應對世人的眼光。”


    沈若寥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朱棣望著他的眼睛,卻犀利地察覺到了裏麵殘餘的陰影。燕王問道:


    “你心中還有疑慮?”


    沈若寥沉默良久,突然在燕王麵前跪下來,稽首道:


    “王爺——您待我恩重如山,遠勝我親生父親;我卻不配您如此厚愛。若寥辜負了王爺的重托,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還請王爺懲罰。”


    朱棣驚訝地望著他。“你犯了錯誤?何錯?”


    沈若寥不敢抬頭:“《蜀王入川圖》一事,蜀王獨坐書房覽圖之時,卻被方孝孺遠遠看見;方先生報告給了天子。齊泰、黃子澄和方先生三人討論良久,猜不出圖中究竟有何深意,卻都斷定一定有深意。若寥失職,沒能保密,還望王爺責罰。”


    燕王一時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沈若寥頓了頓,繼續說道:“還有,方正學大人托我捎一封信到濟南,給山東參政鐵鉉大人,他說信裏都是和鐵大人商議朝廷削藩之事。沈若寥直接把信送到了鐵鉉大人手中,沒有帶迴來給王爺您——”


    他說不下去了。


    朱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興聖宮裏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許久,燕王開了口,低聲說道:


    “既然是蜀王自己被方孝孺發現,你也無能為力。孤幹嗎要罰你?”


    沈若寥道:“因為我不夠機靈;方孝孺在天子麵前提起,我卻想不出話來解釋開脫,反倒讓他們覺得我是心虛。”


    朱棣搖了搖頭,彎下身,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無奈地笑道:


    “傻小子,朝廷盯著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會因為一幅圖卷就猜忌我,更不會因為你為我開脫就放過我。你明白嗎。你說什麽其實都其次。密信不密信,深意不深意,他們信與不信,其實沒有任何區別,結果都一樣。朝廷削藩是步步為營,勢在必得了。這種時候,我自己的人才是我真正能依靠的;你們都是我的頂梁柱,缺了誰我都無法支撐下去。若寥,孤現在需要你時刻在孤身邊,幫助孤渡過這個難關。你心裏不要再有任何疑慮了。”


    燕王看到沈若寥眼中的感激和釋然,仿佛是陽光又重新迴到了那張臉上。他搖頭笑道:


    “傻小子。現在,你告訴孤,方正學給鐵鼎石的信裏,都說了些什麽?”


    沈若寥聽到鐵鼎石三個字,心裏一動,想到鐵鉉說的話果然不假,王爺和他是有些交情的。


    他說道:“他告訴我是說朝廷削藩的事;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有拆開看。那是方先生的私人信件,我既然答應了他,無論如何也得幫他送到鐵大人手中,不能讓別人看見。”


    “孤明白;你很講義氣,這件事你做得對。”朱棣道,“你見到鐵鼎石了?你們有沒有說什麽?”


    沈若寥遲疑道:“說了;他問我對削藩怎麽看,還說——說,希望我能夠明大義,識大體,為朝廷效力,不要幫助王爺起兵造反。還有方正學先生,他也說過一樣的話。”


    朱棣輕輕歎道:“連孤的人都開始搶了。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沈若寥問道:“王爺,您真想起兵嗎?”


    朱棣道:“如果我想,你怎麽樣?如果我不想,你又怎麽樣?”


    “這麽說來,王爺您還是想了?”沈若寥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棣審視了他片刻,淡淡問道:“若寥,夫人城上,黃狸子自稱是錦衣衛受天子之命,前來調查取證;還有京師宮中,麵對天子和朝臣的詢問——你有兩次機會,完全可以選擇配合朝廷,從而全力以赴反對我燕王起兵。第一次機會,你卻選擇了投江毀信;第二次,又選擇站在孤這邊,幫孤說話。你心裏並不知道孤是否真有起兵之意;能不能告訴孤,你又究竟為什麽要如此選擇?”


    沈若寥苦思良久,說道:“王爺,我……很難解釋。我隻是不希望,朝廷對您像對周王一樣;全城的百姓都會心痛的。王爺,我一直覺得,太祖高皇帝沒有把皇位傳給您是個錯誤;可是現在,事實已經是這樣了,坐在皇位上的畢竟是您的親侄子,您如果起兵的話,是不是——不過,他削藩確實很過分,完全不顧及骨肉親情。但是,是不是應該以牙還牙,以暴製暴,以錯誤來對抗錯誤——說實在的,王爺,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孤也想不通啊,”朱棣歎道,“你困惑;孤也很困惑,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怎麽辦。”


    沈若寥遲疑了一下,說道:“您還在猶豫?”


    朱棣望著他,沉思了一下,說道:“我是在猶豫。你要勸我什麽嗎?”


    沈若寥搖了搖頭:“不是,我隻是有些想法而已。”


    “你說。”


    “王爺,現在的形勢越來越緊迫,您如果還沒有開始著手準備起兵,那我勸您最好是放棄。因為朝廷已經在采取行動,北平兩司的人馬都換了,您現在還沒有開始準備的話,一切就已經晚了。還不如給天子上表,老老實實地交出軍隊,興許還能保住一個太平親王的爵位,不至於像周王那樣慘。”


    朱棣沉思片刻。“另一個如果呢?”他靜靜問道。


    沈若寥道:“另一個如果是事實,對嗎?”


    朱棣不動聲色:“孤隻是在說如果。”


    沈若寥輕聲說道:“王爺,到了現在,您如果願意相信我的話,如果真的把我當成您的頂梁柱,希望我留在身邊,那您就別再瞞我了。經過太液池的時候,我聽見了無數亂七八糟家禽的叫聲;您了解我的武功,我聽得清清楚楚,雞鴨鵝的聒噪聲中,有隱隱約約的鐵器聲,來自地下。”


    朱棣並不吃驚,安靜地望著他。


    “好吧;那麽,怎樣?”


    沈若寥憂心忡忡地說道:“殿下,以我對天子和他身邊三個近臣的觀察,他們不是您的對手。我不知道朝中有些什麽可以挑梁的武將,也許魏國公徐輝祖可以算一個——但是,他隻是天子手下的臣子,一切決定因素都在天子本人身上,而朱允炆與您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您如果起兵,親自率軍南下,那是沒有人可以與您爭鋒的。但是天子手下並非沒有能人;至少鐵鉉可以成為一股相當的阻力;還有方正學先生,雖然他未必能帶兵打仗,但他有足夠的影響力,而他是絕對會為天子效死的。您也許最終能得到皇位,但是您得不到人心;這是其一。其二,就算您得到了皇位,從此長治久安地穩坐下去,——恕我直言,王爺,未來的史書之中,您逃不過一個‘篡’字。”


    朱棣微微一顫,眨了眨眼睛。沈若寥一席話,正切中他的要害,他的心病。


    他歎道:“說到底,你還是在勸我不要起兵了。”


    沈若寥道:“不,王爺,我是在說,您要考慮清楚起兵的代價,這是您必須要付出的,您要想清楚究竟是否值得,是否願意。因為,畢竟,代價之上,會有您想得到的好處。您需要權衡。”


    “好處;”朱棣重複道:“在你看來,好處又是什麽呢?”


    “那幅地圖,王爺,”沈若寥動了真情,聲音有些顫抖起來,“您寢宮東暖閣裏,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圖;您在地圖之前,對我說過的那一番話,也許您是無意,可是沈若寥會一輩子銘記在心。朱允炆沒有您那樣的理想和雄心,他做到最好,頂多也隻能是個守成之君,不會比曆史上的其他守成之君更有出息。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如果到了您的手中,千秋萬歲之後,曆史會說,是您和太祖高皇帝一同開辟了大明遼闊的版圖,奠定了繁榮的基業,使我華夏進入有史以來的極頂盛世——您和太祖高皇帝共同才是我大明的開國皇帝,子孫萬世,既受永昌。”


    朱棣沉默地望了他許久。他的臉上除了沉思,見不到什麽表情;目光深處,一股火焰卻在熊熊燃燒——那絕非幹柴之上的烈火,隻是乘興而至的一把,而仿佛已經燃燒了幾千幾萬年,始終壓抑著,漸漸再也無法壓抑,要突破樊籠,突破一切束縛,衝天而起,從此將整個夜空輝如白晝。


    “若寥,那你知道嗎,有一句話,站在那幅地圖前,你曾經對孤說出來,也許你是無意,但孤也會一直銘記在心。”


    沈若寥想了想,搖了搖頭:“我記不得了。”


    朱棣一字一頓地說道:“橫掃漠北,踏平韃靼,永除後患,讓大明重振漢武雄風。”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淡淡微笑了,看著沈若寥,輕輕問道:


    “你能說得通嗎?一個篡逆之君,同時又是一個立下豐功偉業的英明偉大的君主,可以在青史垂名?所垂之名究竟又是什麽樣的,是篡逆呢,還是一代聖君呢?”


    沈若寥道:“李世民也有玄武門之變。”


    朱棣望著他,深邃的眼中閃過一束堅毅的光芒,霎時劃亮了他果敢英武的黝黑麵龐。他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無畏而坦蕩,讓沈若寥突然覺得,所有的不安都一掃而空,隻剩下莫名的感動和興奮的期待。


    “來人!”燕王大聲喊道。


    興聖宮的大門打開;姚表、駱陽、馬三保魚貫而入,走到大殿中,小心翼翼地望著裏麵的兩個人。


    朱棣朗聲說道:“三保,你去吩咐廚子,烤兩隻上好肥鴨,你親自送到若寥家裏去,賞給他的娘親,告訴她,若寥會留在宮裏陪我到吃完晚飯再迴去,叫她不必掛念;駱陽,你速傳張玉、邱福、朱能、譚淵、唐雲、張武、陳珪,馬上到興聖宮來,——對了,還有張麒、張昶爺兒倆,之後,你快馬去慶壽寺,把道衍大師請過來。”


    看著二人幹脆利落地領命而去,朱棣坐下來,笑吟吟地望著姚表,道:


    “樹德,現在該輪到你幫我出出主意了:我打算立刻就見袁廷玉,應該準備一個什麽樣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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