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過了金水橋,走了沒多遠,卻看到張玉帶著一隊人馬等在路前方。見到三人,張玉立刻躬身行了個軍人的大禮,洪鍾一般的聲音說道:


    “燕山左護衛指揮僉事張玉,奉燕王殿下之命,在此迎候姚大人、袁高人與沈少俠。王爺今日身體不適,儀容不整,不願驚嚇了袁先生,已為袁先生安排好驛館,要末將護送袁先生先去驛館下榻安歇;明日,王爺將專門設宴歡迎袁先生。請袁先生勿怪。”


    沈若寥和袁珙聽到燕王這個旨令,都感到頗為疑惑。姚表卻毫不意外;他已然明白了燕王的用意,卻怕袁珙對這種表麵的怠慢會心生不滿,小心地瞟了一眼袁大仙。


    袁珙在片刻的詫異之後,迅速恢複了平靜,仿佛絲毫不以為意,微笑道:


    “袁某多謝王爺美意了。既然王爺已有安排,看來袁某隻須服從安排便是。還請張將軍帶路。”


    張玉道:“王爺有旨,請姚大人、沈少俠直接去興聖宮。袁先生請隨末將出宮前往驛館。”


    看著袁珙跟隨張玉離開,沈若寥輕聲問道:


    “老爺,王爺到底什麽意思?他不是一向禮賢下士的嗎,怎麽他把袁先生請來了,反而如此冷淡?”


    姚表微笑道:“你著什麽急?明天你就知道了。”


    沈若寥自嘲地笑道:“明天?好吧,我要是活得過今天的話。”


    “什麽?”姚表沒有聽清楚。


    沈若寥沒有迴答,沉默地穿梭在幽靜深邃的燕王宮裏。


    從太液池過橋時,他突然停了下來,屏息傾聽了一會兒。姚表見他駐足,臉上滿是專注而困惑的表情,當即明白他聽到了什麽。


    “鴨子,鵝,”他說道,“我也聽到了。”


    從什麽地方傳來雞鴨鵝聒噪的聲音,似乎很遙遠,又似乎近在咫尺,隻不過被刻意地遮掩了,所以顯得不甚清晰。


    沈若寥狐疑地望著姚表:“王爺宮裏養家禽了?”


    “有什麽奇怪?”姚表笑道:“誰不愛吃烤鴨?”


    沈若寥道:“可是,上次我進來時,並未曾聽到家禽的聲音。”


    姚表輕描淡寫道:“上次是非常情況,你心慌意亂的,聽不見也不奇怪。”


    沈若寥沉思地望了姚表片刻,沒有說話,轉過身下了橋。


    姚表不由自主心裏一凜;沈若寥轉身的瞬間,他看到那雙漆黑的瞳孔裏,一抹警惕的光彩稍縱即逝。雖然隻有一瞬間,卻讓他這個久經世故的君子大人渾身不寒而栗。


    那是什麽樣意味的眼神啊……


    沈若寥和姚表到了興聖宮,守在門外的親兵立刻跑進去通報,很快便跑出來,傳令二人進去。


    又要見到燕王了——沈若寥突然迴想起應天皇宮裏,那個蒼白文弱的年輕天子朱允炆,腳步不禁遲疑了一下,胸口有些緊張起來。


    他今天還能迴家嗎?還能出得了這燕王宮嗎?


    身邊的姚表突然停下腳步,跪身拜道:“參見殿下。”


    “樹德不必多禮了,坐下吧。”一個他熟悉的圓潤低渾的聲音響起來,雖然不大,卻如雷貫耳。


    沈若寥抬起頭來,正對上朱棣微笑而關注的目光。半年多不見,燕王似乎比原先微微瘦了一些,盡管時候已入冬,王爺身上的衣服比起夏五月的時候多了一層。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顯得更加冷靜深邃,臥龍一般的濃眉愈發英氣逼人,寬闊黝黑的麵龐如此堅毅果斷,三縷俊美的長須瀟灑如故。這是他所熟悉的燕王;這竟然是朱允炆、那個天子的親叔叔。


    沈若寥禁不住驚歎道:“王爺……”


    “你迴來了?”朱棣笑道,“變了樣了,我都有些認不出來了。你娘親怎樣?”


    “托王爺的福,我娘一切都好。就是想我想得白了頭——”


    朱棣笑道:“那是自然。你一去半年杳無音訊,姚大人的采辦跑迴來說你投江而死,任何一個認識你的人都會傷心;姚大人的頭發也為你白了不少,你沒有注意到吧?”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愣。“老石迴來了?他什麽時候迴來的?迴來以後,都說了什麽?”


    朱棣瞟了一眼姚表。姚表迴答道:


    “老石說,你被一個成都的算命先生一路追到襄陽,以一張字條把你騙到夫人城上去。他等了兩個時辰,不見你迴來,便去尋找,夫人城頭已空無一人,卻聽得附近路人說,一個時辰之前,見到一群官兵從這裏押著一個年輕後生下到江邊去了。他跑到襄陽府衙去打探,官府卻告訴他說,這一天根本沒有出動官兵,更沒抓過任何人,說他一定搞錯了。到了第二天早上,老石還是見不到你影,著急上火地又跑到府衙去擊鼓。襄陽知府無奈,隻得派人跟他一起找到江邊來,發現兩條擺渡的小船,詢問船夫,說頭天正午之後載了兩船客人,都打扮成官兵的模樣,押了一個年輕後生過江,結果過到江心一半,後生突然投江自盡,被打撈上來,好像受了重傷,也不知還有沒有命;那兩船官兵上了岸,便急匆匆抬著人走掉了。襄陽知府於是派人沿江兩岸上下找了十裏,均找不到半點蹤跡。老石走投無路,隻得先跑迴北平來報告。”


    “他——難道沒被錦衣衛抓走?一直在客棧裏?”沈若寥不勝驚訝。


    姚表搖了搖頭。


    朱棣問道:“到底都發生了什麽?怎麽又扯上錦衣衛了?”


    沈若寥把自己在襄陽的遭遇簡單地敘述給燕王;至於黃狸子對他說過的話:父親的過去,燕王與姚大人的相識,以及他二人對燕山的監視,他全部略去沒有提。


    朱棣聽罷,沉思良久,看向沈若寥,和藹地笑道:


    “難怪;孤剛剛還心說,怎麽才過了半年,你這張臉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很有些滄桑意味了,不像原來俊俏的娃娃臉,現在線條都硬起來了——你說呢,樹德?”


    姚表掩飾不住心疼地微笑道:“是啊,現在怪冷酷的,我第一眼見他都不敢認了。”


    “孩子總要長大的,”朱棣沉靜地笑道:“看你個頭躥高了不少,肩膀也變寬了;也的確該是時候出落成男子漢了。”


    他捋了捋長須,劍眉微蹙,沉思道:


    “此事倒是蹊蹺得很。半年前,新天子即位之時,就廢止了錦衣衛的一切職權,空留個旗號擺設。聽你的描述,這幫人的行事風格,和錦衣衛有些相像,卻有一處關鍵的不同:錦衣衛外出抓人,向來借用當地官府的牢獄;孤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次錦衣衛抓了人,放著近在咫尺的府衙大牢不用,卻關在荒郊野外的亂墳崗上,地方官府對此一無所知。莫非,新天子表麵上廢除錦衣,暗中仍在調用,行事方法與先皇考完全不同?還是說,因為這一次,調查的不是尋常朝廷命官,而是親王,所以連地方官府也要瞞住?”


    沈若寥道:“王爺,我去京城時因為翰林院的方先生引薦,被天子召入宮中問話,和他說了此事,天子也根本毫不知情,召來錦衣衛責問,錦衣衛指揮對天發誓說絕無此事,他們不曾出過京城,而且錦衣衛中也並沒有黃狸子這麽個人。方先生說,必是一夥歹人偽裝成錦衣衛,行兇害人,還要離間朝廷和親王的關係。”


    朱棣搖頭嗤笑道:“也就隻有方正學,能有這樣天真的念頭。普天之下,誰敢如此大膽,冒充錦衣衛不算,還敢口稱調查親王謀反?”


    沈若寥茫然立在原地:“那——難道真是錦衣衛?”


    朱棣搖頭道:“孤看不像。如果不是錦衣衛,那這夥人的來曆,絕對不是尋常歹人那麽簡單。這大明天下,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我燕王的一舉一動,且敢攔截威逼孤的信使,乃至對你關押刑拘之人,絕不是等閑之輩。而眼下也隻有朝廷才有如此做的動機和能力;如果真是天子密探,卻又在錦衣衛之外,孤恐怕是惹了不小的麻煩了。”


    沈若寥道:“王爺,應該不會。天子親口對我說,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因為錦衣衛瞞著他行事,還發了脾氣,許諾說一定會徹查到底。”


    “你見到天子了,”朱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眼中全是微笑,淡淡問道:“天子怎麽樣?”


    沈若寥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究竟問的是什麽?是天子最近身體怎麽樣?是天子有什麽動靜沒有?還是問他覺得天子這人怎麽樣?


    他答道:“天子——也就那樣。”


    “我的三個兒子也在京師;你可曾見到他們沒有?”


    沈若寥道:“王爺,若寥無能,沒有把三位殿下解救出來。”


    朱棣淡淡微笑道:“又是胡說;天子是三個王子的堂兄,三個王子在天子宮中寢食無憂,又有方正學這樣的大儒為師,是他們千載難逢的好福氣。聽你的意思,倒像是他們遭了災了?”


    沈若寥仔細品味了一下朱棣話裏的真正意思,明白了王爺是想知道三個兒子的日子究竟過得怎樣。他不由暗暗佩服王爺的心機,說道:


    “老實說,此行我並沒有在宮裏見到三位殿下。甚至入宮之前,我都不知道王爺您把他們送到京師吊喪去了。後來還是黃子澄黃大人提起,我才知道此事。天子知道王爺和娘娘惦記著三位殿下的起居寒暑,特意修書一封,命我帶來交給王爺。還有方正學方大人,也為了三位殿下的學業之事,托我給王爺送來一封書信。王爺您現在過目嗎?還是……?”


    朱棣似乎並不感到意外,說道:“既然是天子和方先生的信箋,孤當然應該立刻拆閱。若寥,一路辛苦你了。襄陽的意外,你為孤受了大罪,也委屈你了。”


    沈若寥將朱允炆和方孝孺的信奉給燕王。朱棣接過信來,飛快地閱畢,龍眉微鎖,沉思了片刻,望著沈若寥,不動聲色地問道:


    “信裏的內容,你知道嗎?”


    沈若寥道:“知道大概;天子和方大人寫信之前,曾經當著我的麵和齊泰、黃子澄兩位大人討論過。”


    “當著你的麵?”朱棣眼中一閃,“他們還說了什麽別的麽?”


    “其它的都是一些大麵的東西,說到細節的時候,方大人就把我送出來了。”沈若寥道。


    “大麵的,是些什麽?”朱棣問道。


    沈若寥想了想,道:“王爺,跟您說這些大麵的,不如跟您說細節。不過細節是從別處得到的。我見到了二王子,不過不是在宮裏,是離開皇宮以後,在市中一家酒樓裏。”


    朱棣聞言,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哦,你見到二王子了?詳細說說?”


    沈若寥把他如何見到朱高煦、以及朱高煦和他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包括朱高煦請了他一頓飯。


    朱棣聽罷,喃喃念道:“到底是煦兒能幹,沒讓我失望。”


    他沉默少頃,抬起頭來,看了看姚表,道:


    “說到換血——樹德,早上你不在;吏部今早送來通報公書,天子已經任命工部侍郎張昺為北平布政使,左僉都禦史景清為北平參議,河南衛指揮僉事謝貴為北平都指揮使,永平衛都指揮僉事張信調任北平都指揮僉事。原北平都指揮使陳亨擢為都督僉事,改守大寧;其他人員撤離迴京,或是調任他處。按慣例,親王藩地官員調動,吏部給王府的通報公書當與新任官員同時啟程。所以,張昺、景清、謝貴和張信這四人今天早上就站在端禮門外,要例行到任官員的公事,拜謁親王。孤推說身體不適,請他們以後再來。朝廷已經開始動手給我們換血了。現在還隻是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用不了多久,就要動王府軍隊了。”


    姚表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一步,不慌不忙地說道:“難怪今日入宮,氣氛比平時緊張了不少。端禮門守衛的士兵,把臣也攔下,非要臣等待通報。百戶王真大人將他好一頓罵。”


    “把你也攔下?”朱棣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哪個士兵,如此大膽?”


    姚表笑道:“此人名叫薛六,據他自己說是膠東人。王爺您可得專門管管這事,把他當個典型,讓全軍都看看清楚,身為王爺的戰士究竟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免得起歪風。”


    朱棣微笑道:“是個好主意;駱陽,你去把譚淵和王真叫來;讓他們把那個膽大包天的薛六也找來。孤是得好好管管這些人了。”


    沈若寥看著駱陽領命而去,心裏有些發涼,不由暗暗為薛六捏起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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