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十一月中。身上的盤纏已經花去了大半,再不迴家,就連迴家的錢也不夠了。袁珙催促幾次,沈若寥終於下定決心告別應天,繼續北上。南宮秋左右糾纏,總算磨得他答應次日啟程前再最後去一次雨花台,讓她多撿兩塊漂亮的雨花石帶著。


    雨花台在聚寶門外聚寶山。晚秋的陽光坦然而通透地落在斑斑駁駁一片瑰麗的雨花石上,把這裏輝映成整個應天京城最美麗最夢幻的角落。


    南宮秋整個上午都趴在地上爬來爬去,執著近乎頑固地尋找著她所期待的那塊完美的雨花石,那一塊就能代表所有的集大成者。轉眼到了午飯時間,沈若寥和袁珙兩人都餓得肚子咕咕叫,眼見著南宮秋還是那一個姿勢專心致誌地撲在她那一堆收藏品上,翻來覆去地看著每一塊小石頭,不厭其煩地來迴比較,細細品味,顯然已經完全忘記了時間。


    雨花台遊人很多,或行或坐,散落在他們周圍。他們專注於南宮秋的收藏,沒有注意到三個書生打扮的遊人慢慢踱過來,悠然信步在秋日五彩斑斕的山林中,同樣五彩斑斕的石子路上,一麵低頭望著腳下的石子,一麵在交談。


    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其中一個人說道:


    “先生,在學生看來,應天都城裏最好的地方,當非這雨花台莫屬了。”


    另一人笑道:“不會吧,嘉猷?我還以為,你一定覺得文淵閣是這京城裏最好的地方了呢。”


    文淵閣三個字,讓沈若寥不由豎起了耳朵,小心地傾聽。


    那人笑答道:“希魯兄差矣;文淵閣自然是好地方,隻不過,不如這雨花台來曆悠久,更不似此處有這般佛門淵源。”


    對話的那人歎道:“是啊;如果傳說是真,高僧雲光在此講經說法,感動得蒼天散花落雨,入地即為瑰石,雨花台由此得名,看來梁武帝蕭衍修行確實不淺。”


    同行的第三個人此時開口道:“希魯當真覺得,梁武能有如此造化?”


    沈若寥聽到那聲音,心裏登時一怔,抬起頭來。那三人已然走出去幾步,背影看去,三個儒士卻都是一般清瘦身材,步履儒雅從容。他不由自主站起身,跟了上去。


    被喚作希魯的那人答道:“一座金陵城,‘南朝四百八十寺’,猶且不夠,還要天賜一座雨花台。佛教之盛,梁武之功不可沒啊。他被史家稱為‘和尚皇帝’,絕無僅有,想來也算值了。不過,看來,希直兄對此另有看法?”


    沈若寥聽到“希直”兩字,隻覺得眼前一亮,脫口喊道:“正學先生?”


    三人聽到他喊,同時停下腳步,迴過頭來。左側那人麵容清臒,五官端莊而肅穆,見到他,微微愣了一下,驚訝地說道:


    “沈若寥?”


    “是我,正學先生!”沈若寥欣喜若狂,“您怎麽到應天來了?”


    那個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你才對。你不是迴北平了嗎?怎麽跑到應天來了?燕王派你來給天子送土產?”


    沈若寥道:“不,不是——我自從上次離開成都到現在,還沒迴過北平呢。”


    “怎麽迴事?”那人驚訝地問道。


    沈若寥有些難堪:“我在半路上遭歹人襲劫受了傷,就沒能趕迴去。後來,又去了一趟武當山,辦了些別的事情,所以一直耽擱到現在。”


    “現在,是來京城遊玩了?”那人和善地問道。


    沈若寥點點頭。“正學先生,您不是蜀王世子的老師嗎?也到京城來遊玩了?”


    那人笑道:“非也非也;我倒是想一輩子在蜀王府教世子讀書,蜀王禮賢下士,世子又很聰明好學;可惜由不得我。當今天子一紙詔書,召我入翰林院作侍講,我這才到了應天。”


    “什麽時候的事啊?”沈若寥驚訝地問道:“我離開成都的時候,還是閏五月,這才過了半年。”


    那人笑道:“半年如半生啊。天子的詔書是七月上下的。我到這京城已經三個多月了。”


    沈若寥還要問什麽,南宮秋卻遠遠地跑過來,站到他身邊,問道:“怎麽迴事,若寥?你碰上熟人了?”


    沈若寥道:“是碰上貴人了。秋兒,這位就是當今天子身邊首屈一指的翰林大學士,曾經的蜀王府世子師,漢中府教授,大儒宋濂的學生,聞名天下的正學先生,方孝孺方先生是也。”


    南宮秋瞪大眼睛望著麵前神情文靜,舉止都雅的方孝孺,隻見他衣冠簡樸整潔,形容肅穆,目光溫和之中透著堅定的光芒;她初出閨門,哪裏聽說過方孝孺的大名,但聽得他是翰林大學士,蜀王府世子師,又曾經聽袁珙講過聞名天下的大明開國文臣,其中就有劉伯溫和宋濂,更加上被對方高潔的氣質所傾倒,立刻肅然起敬,拱起手來揖道:


    “南宮秋久仰方先生大名了。”


    對麵三個翰林學士都驚異萬分地望著南宮秋。沈若寥看到她作揖,驚奇之中更多的是好笑,忙把她的手拉下來,湊到她耳邊說道:


    “傻瓜,錯啦,你應該屈膝行福禮;拱手是男人專用的。”


    南宮秋立刻改正過來,屈膝作了個福。沈若寥對方孝孺說道:


    “先生見笑了;這位南宮姑娘是我在武當山遊玩時結識的友伴,家裏與武當山掌門高道還丹真人是故交。她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離開家到外麵來,很多事情都不懂,請先生多包涵。”


    方孝孺對南宮秋看也不看一眼,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直麵沈若寥,說道:


    “我來介紹一下。”


    他指向身邊同行的和他一樣文質彬彬的兩人:“這位是我的學生,姓林,名升,字嘉猷,洪武二十九年以儒士校文四川,今年七月和我一起被召入京師,現在是史館編修,在文淵閣與修《太祖實錄》。這位是我姑母的長子,姓盧,名原質,字希魯,洪武二十一年進士,為翰林院編修,現在剛剛被天子任命為太常寺少卿。”


    待到三人之間文質彬彬地行過禮,方孝孺問道:


    “若寥,來應天多久了,打算什麽時候迴去?”


    沈若寥道:“已經十幾天了,我們計劃今天上午遊過雨花台,便動身北上迴家。”


    “這麽著急迴去啊?”方孝孺有些失望:“我還想請你去舍下小住兩日;上次在蜀王府,我們討論過一些很有意思的話題,我還想繼續與你探討切磋呢。”


    沈若寥為難道:“我何嚐不想啊;可是我已經耽擱了很久了,我這次離開家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我娘親不知我是死是活,一定已經急壞了,我怎麽也得趕快迴去報個平安。”


    “還有燕王殿下,”方孝孺諱莫如深地微笑道:“他也在等著你迴去向他報告消息呢吧。”


    沈若寥道:“正是,所以,我隻有等下次來應天時,再登門拜訪了。”


    方孝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若寥,兩天時間,如何?”


    “什麽意思?”沈若寥不明就裏。


    方孝孺道:“你在應天再多呆兩天,就兩天。我們好不容易見一次麵,不能這麽匆匆就道別。兩天過後,你再啟程迴家。”


    “可是——方先生,我們已經把店錢都結了。實在是因為——再不迴家,我們就沒錢迴家了。”


    方孝孺笑道:“這個好辦;就請你和南宮姑娘委屈委屈,在寒舍小住兩日。我正好有兩個女兒,可以陪伴南宮姑娘。不知兩位可否賞臉?”


    沈若寥還沒開口,南宮秋就已經說道:


    “大學士,我外公也和我們在一起,您不會也讓他上您家裏去住吧?那該多擠啊。”


    方孝孺笑道:“客人多了,主人自然隻會更加高興。不知南宮姑娘的外公現在何處?”


    南宮秋立刻招唿袁珙過來,說道:“這就是;他是天下聞名的大神仙,算命算得可準了。”


    方孝孺眼中一閃,小心翼翼地望著袁珙,問道:“請教高人尊姓大名?”


    袁珙早知道麵前站的是誰,心裏正和沈若寥一樣,暗暗埋怨南宮秋口無遮攔;燕王邀請袁珙北上,雖談不上萬分機密,可在朝廷的眼中,絕對不是什麽好事。然而南宮秋話已經出口,袁珙不好撒謊,隻得老實答道:


    “方先生客氣了;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


    方孝孺三人聞言,似乎大吃了一驚;方孝孺肅穆地打量著袁珙,禮貌而冷淡地行禮道:


    “原來是袁高人;久仰大名了。在下想請高人攜南宮姑娘一起到舍下小住兩日,還請高人賞臉。”


    袁珙忙道:“哪裏,方先生太客氣了;隻要沈少俠同意,袁某和外孫女豈敢拒絕先生美意。”


    沈若寥隻能說道:“既然如此,若寥恭敬不如從命了。還要多多麻煩正學先生了。”


    方孝孺慷慨笑道:“何須客氣。實不相瞞,若寥,我留你兩日,是有大事要辦呢。”


    “什麽大事?”沈若寥小心地問道。


    方孝孺望了望一旁的袁珙和南宮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天機豈可泄漏;不過,我想,最遲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沈若寥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向嚴肅的正學先生也有如此頑皮的時候。他笑道:


    “好吧;那若寥就翹首以待了。”


    沈若寥三人在方孝孺家裏住了下來。方孝孺家並不大,接待三個客人已經有些顯得緊張。家裏隻有方孝孺的妻子鄭氏,兩個兒子方中憲、方中愈,和兩個女兒。方孝孺還有一個弟弟方孝友,住在寧海老家。


    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是有名的清官循吏,出任濟寧知府,為官清廉謹慎,勤政愛民。詔命濟寧墾荒三年一稅,地方官吏卻常常隨意征斂,民怨沸騰;方克勤到任後,區田為九等,嚴格約束下屬官吏按照等級期限征稅,不得擾民為奸,效果顯著;荒田開墾的數量大為增加。他建學校,修孔廟,大興教化;罷築城勞役,免去人民征役之苦。永嘉侯朱亮祖率舟師赴北平,河道幹涸,便驅使了五千民夫疏浚水道,方克勤以為勞民太甚,屢諫無果,便晝夜向蒼天哭求泣禱,果然天降大雨,水深達數尺,河道自通,朱亮祖舟師於是順利到達。


    方克勤為官儉樸至極,每日裏食肉至多一次,一件布袍穿了十年,補了再補,也不曾丟棄置換新衣。他做濟寧知府,政績頗佳,卻從不居功自伐,恭謹一如,不喜近名,曾經對自己三個兒子說過:“近名必立威,立威必殃民,吾不忍也。”


    洪武八年,“空印”案發,方克勤株連其中,被朝廷逮至京師。濟寧百姓萬人空巷,攔截道路,不讓朝廷帶走方知府,編了歌謠唱道:“孰罷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一路哭聲震天,感動得朝廷派來的官差也流淚。然而最終,方克勤還是難逃一劫,和不計其數其他地方官員一起,為大明王朝裏屈指可數的一件大案多添了一顆冤死的人頭。方孝孺和大哥方孝聞、小弟方孝友一起到應天把父親的棺材抬迴老家。大哥方孝聞十三歲上就沒了母親,兄弟三人都和方孝孺一樣好學不倦。方孝聞從此為父親守喪,蔬食終製,直至病歿。


    方孝孺除喪之後,迴到老師宋濂身邊繼續學習,直到卒業。宋濂對他讚賞有加,曾經在給他的《送方生還天台詩》小序中寫道:“予以一日之長,來受經者每有其人,今皆散落四方。黍稷雖芃芃,不如桋稗之有秋者,多矣。晚得天台方生希直,其為人也凝重,而不遷於物,穎銳有以燭諸理。間發為文,如水湧而山出。喧啾百鳥中,見此孤鳳凰,雲胡不喜!”


    大儒宋濂將方孝孺比作“喧啾百鳥”中的“孤鳳凰”,天下人於是皆知方孝孺學問之深,競相傳抄他的每一篇詩文。洪武十五年,方孝孺被人舉薦到京師,太祖皇帝朱元璋見到他舉止端整,十分欣賞他,對太子朱標說道:“此莊士,當老其才。”賜給他很多錢幣,讓他迴家繼續深造。後來,有仇家誣告方孝孺,朝廷將他逮到京師,朱元璋見到罪犯名冊上有方孝孺的名字,當即將他釋放。洪武二十五年,方孝孺又一次被人舉薦入朝,朱元璋說道:“今非用孝孺時。”任命他作漢中府教授,讓他去教書育人。朱元璋的真正用意,是把方孝孺留給自己的接班人——皇太孫朱允炆來一手提拔,以使方孝孺可以更加全心全意地輔佐未來的天子。方孝孺在漢中府教書,日與諸生講學不倦。蜀王朱椿素聞其賢,親至漢中請他到成都,作世子的輔導老師。蜀王對方孝孺尊重至極,特意為其辟書廬一間,題其額為“正學”,所以王府的人也都尊稱方孝孺為“正學先生”。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皇太孫朱允炆登基為天子。年輕的天子對方孝孺仰慕已久,即位剛剛一個月,便迫不及待地將方先生召入京師,除為翰林院侍講;朱允炆嗜書如命,對方孝孺以師禮相待,令其日夜伴讀左右,遇到疑問便請方先生講解,更時常向方先生諮問朝政國事。


    正如朱元璋所期望的,年輕天子的極度信任和倚重令方孝孺感動得五內熨帖,深感無以為報,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對天子的輔佐與指教當中。不過,在此之前,他隻是一個實質上的教書先生而已,終日隻跟書本和單純的讀書學生打交道,包括蜀王爺在內,對於處理複雜的朝政,重大的軍國事件,究竟是不是和做文章一樣也能隨心所欲,手到擒來,高屋建瓴,沈若寥到後來也覺得好像確實有點兒不那麽靠譜。


    不過,他現在還沒想到這一點。他隻是很高興自己景仰的方先生終於入了翰林院,在天子身邊侍講,有了一個配得上他的德行和才學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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