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迴到竹屋,就在榻上一頭栽倒下去,想要打盹,卻睡不著。眼前耳邊迴繞的全是山頂上的時政曆史,交雜著燕王和周王的音容,道衍大師深不可測的微笑,姚大人憂心忡忡的眉宇眼神,燕王宮中的大明疆域圖。好大的地圖……


    傍晚時分,他終於放棄努力,決定下床出去透透氣,於是踱出竹門,走到外麵山路上來。他心情已經沒有白天時低落,或者是已經落到了穀底,反倒平靜起來。他隻覺得空空蕩蕩,寥落消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出逍遙穀,往山上踱去。


    秋日傍晚的山林,格外好看。滿山叢林仿佛被斜陽染盡,一望無際的火紅層疊之中,斑駁點綴著蒼翠、靛藍、魏紫、姚黃。是神話之中,盤古開天辟地時,撕裂隕落的時空的血肉點化;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迸濺出來的七彩熔岩。一切都是神話而已。神話是什麽?——自己騙自己,然而情願相信,不願看破。


    空山冷徑。落葉淩亂地覆蓋了腳下,而不區分山岩、山路還是草木。杳無人跡。這樣最好;他不想見人,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在這空山中飄蕩,在山上空蕩的廟宇間,和山間浮雲一起,漫無目的地隨風漫溢。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南崖側麵的山麓上來。透過茂密的山林,便看到峭壁之上的狹窄山門;山門的另一麵被麵前的密林遮掩,看不清形容。他繼續前行,很快穿出山林,視野豁然開闊。四周筆直陡峭的山峰拔地而起,高插入雲;垂聳的懸崖峭壁之上寸草不生;山巔及一座座山腰岔出的狹小半峰上,卻是蔥蔥鬱鬱;山腳下的幽穀深壑裏,生滿了鬆竹茂林。通天入地的山岩絕壁上,突兀地鑲嵌著南岩宮年久失修,斑駁破敗的紅牆灰瓦,仿佛淩空虛駕的雲台仙閣,卻曆經塵世的滄桑沉浮。殘陽無力地伏在天外地平線上,落日綻放出最後的餘暉,已是古銅中帶血,漫山遍野深秋的山林都在夕照中浸透鮮血;一簇簇殷紅的絕壁斷崖之上,山岩堅毅的皺褶宛如青墨皴就,古老而粗糙。


    他怔了片刻,才發現自己無意識間已被這天地間時空交錯的嬌美而雄壯所震懾而駐足。他呆立半晌,慢慢挪動步伐,直到進了山門,轉過岩崖,走到南岩宮前,仍在禁不住驚歎自己置身所處的壯麗和悲涼。


    龍虎殿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殘陽透過宮門,投影在地麵上的狹長的血印。他離開龍虎殿,穿過門洞,便看到狹窄的絕壁棧道,和棧道盡頭的太乙真慶宮。整個宮廟以石雕鑿於萬仞絕壁之上,令人望而眼暈。右手身旁,萬丈深淵就在腳下,隻有一道矮小的石欄相隔;腳下的平台仿佛憑空懸吊在深淵之上。


    一座三尺見深的狹小露台從絕壁上探出;一對玲瓏華表之間,他終於看到了那道天下聞名的龍首石。龍頭石雕的橫梁約有一丈長,一尺闊,精美的祥雲堆砌中雕龍淩駕,宛如活物;龍頭上翹,高高頂起一朵蓮花雲團,中心一尊青銅小香爐,依稀仍有三頂燃香插在上麵。


    他憑欄而立,俯視著龍首石;石梁之下便是萬丈深穀,一片山風獵獵。


    二十年前,——確切地說,是二十一年前——武當山一場惡戰,父親全身而退,帶著母親,帶著秋風,北上迴家。


    那一天,他們路過濟南府,在一戶人家落腳投宿。那是當地一家富戶,做絲綢生意;主人姓梁,夫婦兩個家裏雖然有錢,卻性格寬厚,好善樂施,在濟南名聲很好。他們像接待自己遠道而來的親人一樣熱情地招待了父親和母親,提供了豐盛的食物,和舒適的住宿。泉城濟南風景秀麗,曆史悠久,名勝頗多;父親便帶著母親在濟南逗留了兩天,一直寄宿在梁家。臨走前一天晚上,父親要付給梁家一些食宿費,梁家夫婦非但分文不肯收取,還要饋贈一些盤纏和濟南當地的特產。父親便邀請梁家夫婦次日與他一同北上,去真水寨做客。梁家夫婦生意人,當然不是說走就能走得了的,便約定三個月後,生意清閑時,一定去燕山做客。


    然而,當天夜裏,梁家突然火起。父親帶著母親跑出來,幫梁家救火,卻發現這場火災原來早有預謀,梁家的財物已經被洗劫一空,整個梁宅陷入一片衝天火海。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救出了梁家年僅六歲的獨生兒子,卻沒能救出梁家夫婦,眼睜睜看著他們活活燒死在屋裏。梁家十幾口人,除了那個小男孩,其餘無一幸免。


    官府很快查清了案子。案情並不複雜,兇手也已經確定。可是,兇手早已連夜出逃,不知去向。案子於是隻能石沉大海。父親和濟南的商人、百姓一起,安葬了梁家人之後,帶著母親啟程繼續迴家。


    那個被父親救出的小男孩懇求父親收他為徒,教他武功,他要為家人報仇。父親不肯,他便跟著父親,寸步不離,從濟南跟到了北平,又從北平一路跟到了夜夭山真水寨,在父親門前跪了一天一夜。母親看不下去,求父親收了他。父親卻說,讓他跪上三天三夜再說;習武和報仇都不是想當然的,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決心和毅力。


    結果,二哥梁鐵寒就真的在夜夭山飛揚的大雪中,跪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父親終於走出門來,把昏倒的二哥抱進屋裏,運功治療他跪傷的膝蓋。年幼的二哥醒來,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師父。


    就這樣,二哥成了作為天下第一高手的父親一生中所收的唯一一個徒弟。非但如此;父親和母親感念在濟南時,梁家夫婦的盛情接待,以及梁家人的寬厚友善,更被二哥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大的決心和毅力所感動,於是認他作了義子,待他如親生父母一般,甚至遠比對自己更加慈愛。當然,所有這些,他並不知道;這都是後來聽族長大伯說的。


    二哥在他十歲的時候離開夜夭山,到外麵去尋找仇家報仇。在那之前的印象他還很清楚。他記得天天和二哥一起練功。他站在一旁,隻是站,一連個把時辰,不能動一下,不然就會挨打。父親教二哥練劍,父親拿著秋風,二哥拿著一把普通的鐵劍。他記得自己心裏很羨慕,每每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練著最基本也最枯燥無味的站功,一麵神往地看著二哥手中的劍,一如二哥神往地望著父親手中的秋風一樣。對於秋風的印象,那時的自己其實並不深刻。他隻知道,那是父親的寶貝。


    記憶中,父親從來沒讓任何人碰過秋風;隻在十年前,二哥離開夜夭山的時候,父親才第一次把秋風交到二哥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輩子的人生離開了秋風,從此再不相見,陰陽兩隔。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相信,父親是很愛二哥的,也許真的比對自己更好,更像一個父親。他不是還記得父親曾常說,除了母親和二哥,他再也不相信第三個人。


    父親練劍的樣子,他已經印象十分模糊了。從十歲開始,父親身邊就再也沒有秋風了。沒有秋風的父親,似乎再也沒有練過劍,隻有在輔導他的時候,會拿起一把木劍來,把拿著鐵劍的他打得落花流水。自從半年前,十九歲的他闊別多年之後,第一次見到秋風,近在咫尺,刻骨銘心;從那以後,秋風到了自己手中,他便無數次在想象中勾勒父親和秋風共舞的樣子。


    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麵:一把神話中的絕代寶劍,一個傳說中的無敵高手,人劍合一,秋風落葉;然後,邊上若隱若現,靜靜佇立著一個夢幻中的驚世美人,深情地凝望著這一人一劍的結合,一麵在心裏,感受到父親的感受,和秋風的感受;三個人完全融為一體,所以風雲變色,天地相傾。


    他還有更遠的記憶。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娃娃——記憶中的那個時候,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他卻清晰地記得這一種情景:清靜的午後,剛剛吃了個肚兒圓,撐得走不動,不能馬上開始練功。父親習慣午睡片刻,怕他調皮搗蛋,便抓了他躺在自己身邊。秋風躺在他和父親的中間,把父子倆隔開;父親睡著了以後,總是極其安靜,連唿吸聲都聽不見,卻時不時會伸手摸到秋風上,嚇他一跳。長大之後,他明白這是父親的習慣,即便睡著,也時刻惦記著秋風,時刻感覺到危險。


    就是這樣一個中午,父親已經睡著;他頑皮好動,隻乖乖躺了一會兒,便堅持不下去,於是爬到秋風上麵,偷偷把玩這個寶貝。故事中,秋風的形象並不具體,隻是一把劍,和其他劍的唯一區別在於,如果不是父親睡著,打死他也不敢碰這把劍。他記得自己把秋風長長的劍身費勁地從劍鞘裏拔了出來。劍很沉很沉,他拿不動,依然平放在床上,撫摸那些銘文,爬到上麵滾來滾去。然後,他就開始放聲大哭。鋒利的劍刃割破了他的肌膚,流出紅色的血來。他不記得疼,他隻記得害怕。睡夢中的父親被他的哭聲驚醒,大吃一驚,抱起他來,飛跑著去找大伯。但是顯然,在這件事上,大伯是大材小用了。他隻是些表皮輕傷,上了藥之後就沒事了。迴去之後,父親按住他的屁股,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偶爾,父親還是很愛自己的。


    但那是很小很小時候的事了;他也很難再有類似的被父親疼愛的記憶。隨著父親對母親思念的加劇,他對自己也變得愈加刻薄殘酷。他似乎再也不曾有機會,把肚子撐得像那時候一樣滾圓,圓得走不動路。倒是暗房裏無邊的寒冷和孤獨、黑暗和恐懼,還有饑餓和疼痛,成了他最為清晰而平常的記憶。還有那條床單,那條床單……


    父親第一次把它拿出來的時候,他是十三歲,剛剛真正懂得自己來到這人世上究竟是怎樣一個過程,究竟為什麽他沒有母親。


    都說時間可以使人淡忘,可以治愈深刻的傷口,時間是這世上最神奇的靈丹妙藥——在父親身上,時間卻失了效,或者,根本起了相反的作用,使他的思念和仇恨與日俱增,直到變得不可理喻。


    十七歲生日那天,他突然領悟到,自己短短的人生就像一片樹葉,發芽,生長,經曆寒冷柔弱的春天,和欣欣向榮的盛夏,綻放出秋天最絢爛的色彩,然而終究經不住風霜雨雪,在枝頭殘敗枯萎,最終飄然墜落,無依無靠,被人踩進雪地裏,化作一抹爛泥。


    他就這樣一直退縮嗎?他該不該有這份勇氣,去希望,去渴望,去爭取?他配不配?他值得麽?


    可他究竟想要什麽?王真人告訴他,秋風就在龍首石上。此時此刻,龍首石就在腳下,就在眼前;咫尺之遙,中無遮攔,他卻懶得動一動;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鬥誌。


    原來,他真正想要的,從來也不曾是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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