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走到門口,才看清來者是誰。姚表的三個孫少爺,姚繼珠、姚繼瑜和姚繼珍,還有姚府大管家姚貴。


    “若寥,好久不見!你今兒怎麽沒去練功啊?”姚繼珠見了他,親熱地問候道。


    沈若寥看了看其他三個人,都在冷冷地瞥著他,臉上不屑一顧。


    “珠少爺,沒有好位子了,隻剩下櫃台邊上的那張桌子,您看——”


    “沒事沒事,坐哪兒不一樣啊,”姚繼珠笑道,一麵環顧酒店,打量著每一個人。


    “大哥,”姚繼瑜嫌棄地皺起眉頭來,“咱還是換一家吧,誰要跟這幫粗人擠在一起?”


    他口出不遜,滿店的客人都有些憤憤,卻無一人敢出一聲。


    姚貴道:“瑜少爺,就一頓午飯,您就湊合湊合吧。咱們還有要事,沒時間再去找地方吃飯了。好在這兒飯菜幹淨。”


    姚繼瑜老大不高興地跟著姚繼珠和姚貴走到櫃台邊上的桌旁坐下。姚貴叫了飯菜,沈若寥剛要離開,姚繼瑜突然喊道:“貴叔叔,我要喝甜酒!”


    姚繼珠道:“瑜兒,祖父大人說了,不許你在外麵喝酒,你忘了?”


    “我走了一上午,口幹舌燥,還不能喝點兒東西?”


    “你可以喝茶,但是不能喝酒。”姚繼珠冷冷道。


    “誰要喝這種下等人喝的茶?”姚繼瑜道:“我喝點兒甜酒又怎麽了?你說呢,珍弟?”


    姚繼珍一直沒有作聲,此時見問他,不置可否地答道:“啊?我不知道。”


    姚繼珠道:“瑜兒,你想祖父大人生氣嗎?”


    “大哥,你要是不告訴他,他不會知道。”姚繼瑜任性道,“反正貴叔叔是不會說的。”


    姚貴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姚繼珠,道:“珠少爺,要不咱就要點兒甜酒;給瑜少爺喝一杯,剩下的珠少爺和小的喝了。反正甜酒勁兒小,沒事。”


    姚繼珠想了想,冷冷道:“好吧;但是隻能給你喝一杯。今天是咱們急著辦事,沒功夫和你計較;以後出來,別說一杯酒,一口都不行。”


    姚繼瑜道:“誰以後還會跟你出來。”他看見沈若寥還在邊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衝他喊道:


    “愣著幹什麽?還不快上酒菜?耽誤我們的工夫。”


    姚繼珍在一旁冷冷一笑,小聲說道:“好久沒嚐過棍子的滋味了,人都變傻了。”


    沈若寥上了四道涼菜;姚繼珠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若寥,怎麽隻有你一個,葉姑娘呢?”


    外界的聲音在沈若寥聽起來遙遠而飄忽。他費力地答道:“她沒過來。”


    “怎麽了?她病了?”


    沈若寥道:“沒有——我不知道。”


    “若寥?你怎麽了,你不舒服?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姚繼珠疑惑地問道。


    沈若寥搖了搖頭。姚繼瑜氣衝衝道:“裝模作樣。他在咱們家時我就看出來了,他幹什麽都成心跟咱們作對。”


    “不至於;”姚繼珍若無其事地笑道:“你還看不出來?二哥,他這是明顯的反應遲鈍,弱智。”


    “都閉嘴,”姚繼珠耐不住火氣,冷冷訓道。“你們倆要是不餓,就出去。”


    兩個小少爺不再說話。沈若寥迴到夥房,趴在牆根辨認了半天,才從一排酒壺中找出一壺甜酒來。他抱著酒壺站起來,一下子天旋地轉。他本能地伸手扶住牆,才沒摔倒。灶邊,呂薑忙著炒菜,沒有注意到他。他鬆了口氣,摸了四隻酒碗,扣在酒壺上,拿到店裏來。


    酒的氣味竄上來,他感到一陣濃烈的惡心。他強忍住難受,走到桌邊,把碗擺在四個人麵前,拔掉酒壺上的塞子。


    姚繼珠皺了皺眉:“若寥,珍兒不喝酒;另外,瑜兒也不能要這麽大的碗,你給他換一隻茶杯吧。”


    “我就喝一碗怎麽了?”姚繼瑜委屈地反抗道。


    沈若寥給姚繼珠和姚貴斟了酒,繞到姚繼瑜身邊,伸手去拿他麵前的酒碗。姚繼瑜護住碗,衝他喊道:


    “誰讓你動了?狗奴才。”


    沈若寥毫無感覺地聽著;他已經沒有精力在客人的辱罵上分心了,竭盡全力壓抑自己全身強烈的痛苦,簡直活生生的肝腸寸斷。他麵色蒼白,額角沁著冷汗,咬著牙,給姚繼瑜斟酒。姚繼珠看出來他一定是有什麽問題,驚詫而緊張地望著他。


    酒壺好沉;渾身都在發抖;突然間手上一滑,他再也無力抓住酒壺,砸到了桌上,頃刻間酒灑了一桌。


    姚繼瑜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反了你了!”他倏地站起來,抄起自己麵前的酒碗,向沈若寥擲去,滿滿一碗酒都潑到他臉上。


    頓時,一股抽搐般的劇痛在他腹中躥起來;沈若寥捂住腹部,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軟綿綿地向後倒去,正撞在壁龕上,一下子把壁龕中供的一具精瓷南海觀音像碰翻,從上麵一頭倒栽下去,啪地砸到地上,登時拍得粉碎。


    滿店的客人都瞠目結舌。姚繼瑜淋了一頭鮮血,呆呆立在原地,好半天反應不過來。姚繼珍衣服上也濺上了幾滴殷紅,嚇得他喘不上氣來。沈若寥已經失去了知覺,趴在一地碎瓷中毫無動靜。


    姚繼珠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躍到牆邊,撲到沈若寥身上,喊道:


    “若寥?!你怎麽了?!——貴叔叔,你來幫幫忙啊!!”


    呂薑在夥房聽到外麵地動山搖的響聲,愣了好半天;聽到姚繼珠驚慌的喊叫,立刻衝進店裏,看見眼前的一切,登時兩腿發軟,就在牆邊跪倒下來,暈了過去。姚貴趕緊扶住她。店裏的客人見狀,便一個個都起身,把酒錢留在了桌子上,離開了酒店。


    姚繼珠見呂薑暈過去,焦急地喊道:“這可怎麽辦?貴叔叔,你趕快迴家叫爺爺過來吧!”


    姚繼瑜突然開始放聲大哭。他還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並沒有什麽壞心眼,隻是在家裏被人寵慣了,養成了一身少爺脾氣,事事任性。然而畢竟沒經曆過什麽事情,突然間就被人噴上一頭一臉的血,已經嚇得魂飛膽散,又看見沈若寥和呂薑兩個人臥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當下驚恐地號啕大哭。姚繼珍倒比他的哥哥安靜,不哭也不鬧,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地看著這一切,和自己衣服上的血點,渾身癱軟,一動也動不了。


    弟弟放聲大哭,姚繼珠倒一下子冷靜下來,對姚貴說道:“貴叔叔,事不宜遲,你馬上迴家,請祖父大人火速過來。如果他不在,就請我爹過來,他肯定在。瑜兒和珍兒先不要管他們,你趕緊迴去要緊。這兒就交給我了。”


    姚貴站起來,道:“珠少爺周詳;現在也隻能這樣了,恐怕除了老爺,誰也不知道他們倆該怎麽救好。”


    “還有,”姚繼珠道,“你從萬柳兒胡同過去,跑一趟薈英樓,千萬請一個姓葉的姑娘過來,你就說洪家酒店出事了,她就知道了。路程是一樣的,不繞遠。”


    “這??——”姚府大管家瞠目結舌。


    “快去啊,你還耽擱什麽?”


    “是,”姚貴慌忙衝出店去。


    姚繼珠把呂薑和沈若寥放迴各自屋裏躺好,無可奈何地看了看一地碎瓷,歎了口氣,開始收拾自己的弟弟,從夥房舀了兩碗水,拿了手巾來,蘸著水,把姚繼瑜頭臉上的血擦幹淨,止住他的哭聲,然後,把他按到椅子上坐著,自己也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兩個嚇壞了的弟弟,等姚表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一開始,就丟了時間的概念,隻覺得很久很久。終於,疾馳的馬蹄聲傳入耳中。他衝出店門;兩匹快馬遠遠地奔過來,停在了門口。姚貴跳下馬來;姚表也跳下馬,伸手把夜來香從自己馬上抱下來。


    “人在哪兒?”姚表第一句話問道。


    “若寥和洪嬸都在自己屋裏躺著。洪嬸已經醒了。”


    “姚貴,你把兩個渾小子帶迴去關起來。迴頭再跟他們算賬。”


    姚表說完,衝進店裏,看也不看一旁發抖的姚繼瑜和姚繼珍,掀起簾子走到後麵,先進了呂薑的房間。姚繼珠和夜來香看著姚貴把兩個小少爺帶在馬上離開,走到呂薑的屋門口,剛要進去,姚表卻突然又走了出來,見了他倆,道:


    “她沒什麽事,嚇到了而已。珠兒,你留在這屋裏照顧洪嬸;香兒,你跟我來,”他領著夜來香,走進沈若寥的房間,在床邊坐下來,仔細地看了看沈若寥的臉,摸了摸他的身上,對夜來香道:“你去看看有沒有熱開水;倒一盆端過來,還要倒一碗涼開水。再拿塊兒手巾。”


    夜來香對洪家酒店的一切輕車熟路,很快就端著熱水走進來。姚表正在給沈若寥把脈,神情十分嚴肅。然後,他鬆開手,盯著床上毫無知覺的少年,沉思了好久,搖了搖頭,又把手重新搭到了沈若寥脈上。夜來香看他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很是焦慮。


    “老爺,他到底怎麽了?”她輕輕問道。


    姚表沒有迴答,伸手在沈若寥頭頸幾處穴位按摩少許,然後接過夜來香手中的手巾,從床邊的盆裏浸了熱水,擰了擰,擦了擦沈若寥的臉頸。


    完後,他放迴手巾,站起身來。


    “香兒,這兩天你能住在店裏嗎?我估計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你要每過一個時辰,給他擦擦臉,像我剛才那樣。可以給他喂一些溫水。別的……”他歎了口氣,“沒什麽可做的了。我去跟你姑姑說說,這兩天店就不要開了。”


    “老爺,若寥他……到底什麽病啊?”夜來香擔驚地問道。


    姚表看了看她,沒有笑。“香兒,你不用害怕;他會醒的。不過……這恐怕不是什麽病;我現在也拿不準,要等他醒了,再好好問他。那時候,再看看有什麽辦法吧。”


    夜來香呆呆站在那裏,琢磨著姚表的話。姚大人的醫術高明,天下聞名;似乎沒有他治不好的病。然而,他卻說若寥不是病……那是什麽意思?不是病,是不是姚大人就無可奈何了?


    姚表把姚繼珠留下,以便萬一有事。然後,他便離開了洪家酒店。


    呂薑躺了一個下午,能起床了。她堅持給姚繼珠和夜來香做了一頓晚飯;然後,看著兩人在店裏吃飯,她便坐在沈若寥床邊守著,自己什麽也吃不進去,隻喝了一點兒稀粥。


    姚繼珠給夜來香講了事情的詳細經過。夜來香不怎麽出聲,隻是沉默發呆。姚繼珠小心地看了她一會兒,道:


    “葉姑娘,聽祖父大人說,你和若寥——要成親了?”


    夜來香望了他一眼,道:“沒有,根本沒這迴事。”


    姚繼珠道:“不會吧;祖父大人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你別不好意思啊,葉姑娘,你是不是不想請我參加你們的婚禮啊?”


    “姚公子,咱們以後不要這麽客氣了,”夜來香笑道:“你就叫我香兒就好啦。”


    姚繼珠欣然道:“好啊,你也別公子公子的,就叫我珠兒就好啦。若寥也是,老是少爺公子的,他也不嫌肉麻。”


    “這是應該的,”夜來香臉紅道:“我們跟您地位不一樣,哪兒能胡叫啊。若寥有時候就沒大沒小的,很過分。”


    姚繼珠道:“香兒姑娘,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們這樣不是讓我為難嗎?”


    他又問道:“你還沒迴答我呢,你和若寥要成親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夜來香笑道:“珠少爺,我如果真的能嫁給若寥這種如意郎君,我肯定美得滿大街喊了,哪兒還能說沒有這迴事啊。”


    “那也就是說,你很想嫁給他了?”姚繼珠小聲問道。


    夜來香否認道:“沒有;我們隻是好朋友。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如果全北平的人都因為我最好的朋友而不願意娶我,那我也不稀罕嫁他們。”


    姚繼珠道:“你這麽好的姑娘,肯定全城人都爭著搶。”


    夜來香臉紅道:“珠少爺,您嘴可真甜。”


    兩個人繼續聊。吃過飯,姚繼珠陪了呂薑一會兒,便告辭迴姚府了。夜來香幫呂薑把碗筷刷淨,說服呂薑躺下休息,自己迴到沈若寥的房間來。


    她走到床邊坐下來,拿起手巾,小心翼翼地給他擦了擦臉頸,掖好了被子,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沈若寥毫無知覺,死人一樣躺在那裏,連唿吸都似乎沒有。


    她的頭發上,還別著那隻淡紫色的發夾。


    沈若寥並沒有昏迷太久。他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呂薑守在床邊,正為他擦臉,見他睜開眼睛,疼愛地俯下身來,問道:


    “寥兒,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做了個深唿吸;渾身的疼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起身來。呂薑攔道:


    “別起來;你就是太累了,才把自己累病。要好好休息。”


    沈若寥道:“沒事,姑姑;我想我已經完全好了。我睡了多久?”


    “不久,還不到一天。香兒在我床上睡著呢。”


    “她來了?”


    呂薑點點頭。“還有老爺,一會兒也會過來。昨天他給你看過病,但是沒告訴我到底怎麽迴事。”


    看著呂薑端起水盆來,沈若寥便跳下床,從她手中搶過水盆。


    “姑姑,我來吧。我真的完全好了。我老躺著才會生病呢。”


    他走到院子裏,把水倒進水缸。然後,進到店裏來。


    “姑姑,今兒我不練功,幫您開店。香兒就讓她睡吧。她估計累壞了。”


    沈若寥說著,目光突然落到壁龕上;整個壁龕空空蕩蕩,觀音像不翼而飛。他困惑地盯著壁龕上的空白,問道:


    “姑姑,觀音像哪兒去了?”


    呂薑轉過身去,笑道:“我收起來了。”


    “收起來了?”


    “是啊;留在店裏,來迴礙手礙腳的,怕有閃失,所以就收起來了。”


    “可是——”沈若寥費解地望著呂薑。“您都跟店裏擺了這麽多年了,怎麽突然想到要把它收起來呢?”


    呂薑想了想,笑道:“要不說麽,我這心思啊,經常是這樣,一件事過好多年轉不過來彎兒,就是覺得哪兒別扭,突然有一天,才想到別扭在什麽地方。”


    沈若寥奇怪地望著呂薑,又看了看光禿禿的壁龕。突然,他渾身顫了一下,臉上猛地顏色一變,望著呂薑,低聲問道:


    “姑姑,觀音像被我打碎了,對麽?”


    呂薑驚慌失措地轉過身來,望著他:“傻孩子,你說什麽呢?”


    沈若寥不再說話,走進了自己屋裏。呂薑跟到他門口,他卻出來了,手中握著秋風,看著她,微笑道:


    “姑姑,我出去練功了。”


    然後,不待她迴答,他徑直走進院子裏,把二流子牽出來,打開後門,翻身上馬,揚鞭一策,頭也不迴地絕塵而去。


    呂薑呆呆地望著他離開的馬蹄印,在院門口站了好久。


    然後,她轉過身,夜來香正站在她身後,問道:


    “姑姑,若寥他……走了?”


    呂薑點點頭。


    “他怎麽剛醒就亂跑啊,他還要不要命了,”夜來香不滿地嘟囔道。


    呂薑歎了口氣:“香兒,他知道觀音像的事了。我該怎麽辦呢?這迴他肯定不會再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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