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在開封住了半個月。他和梁鐵寒久別重逢,依依不舍;然而北平那邊,行程耽誤久了,他又怕燕王著急。他待肩傷好轉,手臂行動自如了,便辭別了二哥二嫂,踏上了北歸之途,騎了三天的快馬,第四天下午迴到北平。


    一進北平城,他便直奔姚表家。姚大人當然不在家裏;姚家人依舊不喜歡他,冷淡地告訴他老爺在王宮,之後便把門關上了,他連個口信都沒來得及留下。他跑到慶壽寺,期冀著能找到道衍大師也好;卻也撲了個空。他又不敢隻身一人去王宮尋找,無奈之中隻得硬著頭皮找到姚家藥鋪來。姚繼珠正好在藥鋪,見他迴來,大為驚喜,一如既往熱情地招唿他喝茶,並承諾一定會幫他給祖父帶話。


    沈若寥這才迴到洪家酒店來。呂薑做了一頓極其豐盛的晚飯,堅持要他把夜來香也請來吃飯。吃過飯,沈若寥簡單地給姑姑和香兒講了自己在開封的經過,對肩膀上的劍傷隻是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


    把夜來香送迴家後,沈若寥迴到洪家酒店來。呂薑正坐在桌邊等著他。


    “寥兒,坐,我想和你說件事。”


    沈若寥坐下來;呂薑含笑望著沈若寥。“寥兒,你多大了?”


    沈若寥微微一愣。“我……剛滿十九歲。您不是知道麽?”


    呂薑道:“十九歲;嗯,這個年紀正好。寥兒,我打算,把香兒娶過來,給你做媳婦,你看呢?”


    沈若寥傻傻地望著呂薑;然後,他突然反應過來,失聲道:“什麽??”


    呂薑笑道:“我想了很長時間了。香兒這姑娘不錯,模樣又標致,脾氣也討人喜歡。而且,你們兩個彼此也很熟了。”


    “姑姑?!”沈若寥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


    呂薑看到他的表情,疑惑地問道:“怎麽了?難道你不喜歡她?”


    “不是,可是——”他一時語塞。


    呂薑探詢地望著他:“寥兒,你是不是——心裏別扭,她長在青樓裏?其實,這事沒有什麽關係,我和薈英樓的掌櫃聊過,她拿香兒當親生的丫頭一樣帶大,從來都不讓她見樓裏的客人,就希望她能像個平常人家的好姑娘一樣,嫁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家。以我對香兒的了解,她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姑娘,又懂事。你也應該了解她了啊。”


    “姑姑!——”沈若寥愁眉苦臉,低聲道:“我不是因為這個……”


    呂薑道:“沒關係;我已經和老爺說了,你要是覺得心裏別扭,他可以幫忙把香兒接到姚府,就當是一個遠方窮親戚的女兒。然後,你再把她娶過來,就名正言順了。”


    “已經……和姚表說了?!”沈若寥簡直背過氣去。他把兩手抱住頭。“姚表怎麽說的?他居然答應了?”


    “為什麽不?”呂薑驚奇地說道:“他很高興,說你們倆很般配,應該在一起。”


    “放屁!”沈若寥失控地喊道。然後他臉刷地通紅到了耳根。“對不起,姑姑,您就當沒聽見好了……可是我不能娶香兒。無論如何不可以。”


    “為什麽?到底……你對她哪點不滿意?”


    “我沒有對她不滿意,她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姑娘。我不能娶她,因為我已經有妻子了。”


    呂薑有些束手無策地望著他,一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寥兒?你說什麽?”


    “我已經有妻子了,姑姑,不但有妻,也有子,隻是……孩子已經死了。”


    他看了看呂薑難以置信的表情,感到胸口仿佛一下沉入了冰冷冰冷的水底,凍得他渾身發抖。他把自己和楊疑晴的故事講給呂薑聽,一麵兩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頭發,渾身哆嗦,不敢讓呂薑看到自己的臉。


    好半天,呂薑才能開口道:


    “寥兒?……那——你說,香兒——該怎麽辦?你這樣,不是害了她嗎?你每天媳婦兒媳婦兒地叫著,就算你倆都是開玩笑,全北平的人可都不這麽看啊。你不娶她,她會被北平人笑話死的。以後誰還會娶她啊?”


    沈若寥捂著臉。


    “我又害了香兒……都是我的錯。我會跟她把話說明白。如果她恨我,也是我活該。”


    呂薑歎了口氣。


    “先休息,明天再說吧。你也不用自責,有些事,誰也沒有辦法。”


    沈若寥躺到床上,卻一夜不能入睡。


    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現在才發現,逃出夜夭山以來,他一直都隻是在極力逃避,根本沒有膽量去麵對曾經。這種迴憶在曾經現實的時候,是怎樣的幸福和甜美,現在一切卻好像都釀成了苦酒,讓他氣短胸悶,難以下咽。此時此刻,現實逼得他無可逃避,必須要正視過去——卻突然驚覺,原來他隻是記住了曾經的慘痛,卻沒有因此學會自律,而又犯了更嚴重的錯誤,害了另一個無辜的女孩子。道衍大師說的一點沒錯:記住了過去,並不能保證曾經的錯誤將來決不會再犯。到底是得道高僧,輕易將自己一眼看透。


    香兒怎麽辦。他怎麽就不為她想想呢;一如先前和晴兒在一起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愛她,什麽都為她考慮;卻唯獨沒有想過她的未來。從來是這樣,他不知道為別人考慮,非等到出事不可。還是他太有自信了,根本沒有意識到未來會有這麽一天?


    如果他不曾占有過晴兒,該有多好。那樣,兩個人留下的頂多隻是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漸漸淡忘。但是現在,思念他竟已經感受不到,剩下的隻有悔恨的痛苦。他就這樣,毒害了自己曾經最愛的女孩子,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他開始迴想和楊疑晴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兩年來,他頭一次打開這段迴憶,忍著心裏羞恥的顫栗,小心地審視;她的模樣,她撒嬌的樣子,總是動不動就飛紅的臉頰,她眼裏永遠的羞澀,還有片刻之間就會掉下來的眼淚……


    曾經那個溫柔膽小的晴兒,百依百順,討人心疼的晴兒……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居然可以不用刻意克製自己想念她了呢?


    好像她的可愛,一切曾經讓他魂牽夢縈的迴憶,都不再令他感到怦然心動,雖然這迴憶依舊如此清晰。


    他想起他們從小嬉戲的情景;晴兒總是那麽乖,一心一意聽他的話。什麽時候,他們不知不覺就把手牽到了一起,每天早上起來,第一個想到晴兒;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晴兒都會傻笑。那個時候,他可以站在她麵前,什麽都不做,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上好久好久,都不會覺得時間在走。


    父親在的時候,天空總是陰雲壓抑的。然後,晴兒似乎為他帶來了陽光燦爛的晴天,日複一日,連續不斷。父親死後,仿佛一夜之間獲得自由,他記得那一段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晴朗歡快,朝氣蓬勃。他希望永遠永遠這樣過下去,拉著晴兒的小手,奔跑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鮮花裏,天高雲淡,他給她講笑話,給她背詩文,偷吻她的腮紅,彈琴給她聽。


    然後,終於有一天,他們越過了最後的界線,徹底踏平了一切不應有和應有的障礙。從完全禁錮在父親指掌下,到突然間獲得完全的自由時,生活仿佛一條在狹窄的河道裏流淌了太久的河流,猛然間堤壩崩潰,積鬱已久的狂野和力量泄洪而出,頃刻衝進茫茫田野,淹沒了整個平原;然而終於因為無所節製,散盡了所有的力量和生命,永久地停止下來,陳屍荒原。


    為什麽那時候沒人管他?大伯給予他太多的信任,放任他胡作非為。在那個肆無忌憚的十六歲夏日,晴兒的嬌羞,和她那近乎慫恿的妥協——他第一次嚐到那種滋味:衝動和害怕,放任和小心,失控和清醒,都奇怪地融合到一起,讓他不知所措,讓他欲罷不能。然後,晴兒渾身發抖,躺在他懷裏哭泣;他驚惶地看到,那一抹醒目的殷紅。


    事情一旦開了頭,便不會再停止。而他則想出無窮無盡的誓言和承諾來,向晴兒賭咒他的真心和恆心。最令他不可思議的是,他最後一次向晴兒發誓、也是最認真的一次發誓,竟然隨後,他就把誓言忘了個精光,直到現在,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難道,這一次,他真的會一語成讖?


    最可怕的是,這一切都沒能讓他接受教訓。香兒怎麽辦,香兒怎麽辦?香兒怎麽辦……


    他絕望地躺在床上,想不出一個挽迴的良方。滿心滿腦都是楊疑晴和夜來香,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交替哭笑;自從楊疑晴出事,他頭一次感到這種無可遏抑的後悔和自責。


    天快亮時,他終於迷迷糊糊入睡。


    他這一覺睡了很久。中途他曾經迷迷糊糊醒過來幾次,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不知道時間;頭腦裏昏昏沉沉,渾身上下酸痛無比。他便又沉睡下去。然而,他卻越睡越難受,頭越來越沉,周身的疼痛也漸漸厲害起來。後來,頭也疼了起來。他睡不安穩,卻又醒不過來,一直在越來越清晰的痛苦裏昏昏沉沉。


    渾身冰冷。他蜷成了一團,裹緊了被子,仍不能暖和過來,而且越來越冷。說不上來是什麽樣一種疼痛。就像一張密網緊緊裹住了全身,越勒越緊,網線都勒進骨肉裏去,還勒得他透不過氣來。


    “寥兒……”有聲音在喚他。


    沈若寥迷迷糊糊,好像沉入了泥潭。


    “寥兒?寥兒?”


    好像是呂薑的聲音。


    沈若寥睜開眼睛,什麽也沒有看見。他輕輕哼了一聲。一隻手搭上他的額頭。


    “奇怪,不燒啊。寥兒,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沈若寥終於醒了過來;頭疼欲裂,全身都在發抖。呂薑正焦慮地望著他。


    “姑姑?……”


    “你怎麽了,寥兒?是不是不舒服?”


    沈若寥看了看周圍,聲音虛弱地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呂薑道:“現在是巳時。你昨天睡了一天,我沒忍心叫你。現在你已經睡了一天兩夜了。怎麽迴事,寥兒?是不是肩傷不好了?”


    沈若寥掙紮著坐起身來。“我要去練功了;香兒等急了。”


    “你不用擔心香兒,我已經讓她迴家了。”


    沈若寥從床上下來,剛站起身,突然一陣鋪天蓋地的暈眩,他摔倒在地上。呂薑忙把他扶起來,驚慌地問道:


    “寥兒?到底怎麽了?你哪兒不舒服啊?我去請大夫來看看?”


    沈若寥迷迷糊糊呻吟了一聲。呂薑把他拖迴床上,道:


    “寥兒,今天不許去練功。你在這兒安安靜靜躺著,我去請個大夫過來。”


    “不要,”沈若寥叫道:“姑姑,我沒事。您別找大夫,求您。我不去練功就是了。”


    呂薑擔憂地望著他。“寥兒,如果不是很難受的話,你不會隨隨便便就不去練功的。我還是去請大夫。”


    “姑姑,”沈若寥一聲哀求,呂薑不忍心再走。“真的沒事。我再睡一會兒,也許就好了。”


    他裹好被子,閉上眼睛,立刻就昏睡過去。呂薑望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到店裏去了。


    睡了一個時辰,沈若寥突然猛地驚醒過來;全身已經讓冷汗淋濕。他沒什麽問題,不能因為不舒服,就跟床上浪費過兩天。他下了床,渾身比剛才更加難受,不過頭腦卻清醒了一些。他穿好衣服,覺得堅持不住,又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去拿秋風,卻拿不起來。


    劍太沉。


    他嚐試了一會兒,終於熬不住從頭到腳沉重的疼痛,決定放棄。今天還是不去練功了,看樣子沒戲了。不過,不去練功,他可以留在店裏,幫姑姑幹活。總之,不能在床上過一天。


    他離開房間,來到夥房。呂薑正在切菜,看見他進來,嚇了一跳。


    “姑姑,外麵我去照顧吧。今天我有點兒累,不去練功了,幫您看店。”


    呂薑擔心地望著他:“寥兒,你臉色很差;迴去躺著吧,我忙得過來。”


    “怎麽可能忙得過來,現在生意這麽好;”沈若寥勉強笑道,“我沒事,我就是有點兒累。可能睡的時間長了,頭也有點兒疼起來;要是再繼續躺下去,隻會更難受。您忙吧,我到外麵去了。”


    他走到店裏來。已是正午時分,店裏客人滿堂,熱鬧非凡,熱烘烘的聲音一下子衝得沈若寥頭腦發脹。他忙著應付客人,一上來就感覺力不從心。很快,就有客人不滿起來,嚷道:


    “小二,你是聾了還是瞎了?這兒喊了半天了都不過來,成心啊你?”


    沈若寥昏昏沉沉,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走到那客人桌邊。那客人吩咐了一句什麽,他聽不大清,不得不又問了一遍。


    “你裝什麽傻啊?讓你去催催菜,聽懂沒有?”那客人明顯不耐煩了。


    “是,對不住了,我馬上去,”沈若寥道完歉,轉身往裏店跑去,突然一下子絆到鄰桌客人伸出來的腳上,一頭栽倒下來,砸到前麵客人的身上;哐啷一聲響,那客人連人帶椅子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客人怒氣衝衝地爬起來,一把從地上抓起沈若寥來,啪地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又把他扇到了地上,吼道:


    “孫子,沒長眼睛啊你?”


    店裏的人都默不作聲地望著這一幕。沈若寥咬了咬牙,眼前黑星亂竄。渾身疼得發抖;臉上五個粗腫的指印立刻紅腫起來,他卻根本注意不到。他掙紮著爬起來,扶著桌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客人。他喘了口氣,輕輕道:


    “對不起,我有點兒頭暈……”


    “狗屁,頭暈你就往老子身上撞?頭暈你別開店啊,滾迴被窩裏躺著去!”


    沈若寥擦了擦額頭,一言不發地離開那張桌子。身後,一個人小聲地勸了那發火的客人一句什麽,那人火冒三丈地拍桌子喊道:


    “你不是有本事攔二王子的馬嗎?怎麽現在孬了?有種把姚表叫來啊,看他能給你撐什麽腰?”


    他突然住了口,再也不敢出聲。四個人從門口進來,嚇得他連忙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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