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走進寢宮來,停在暖閣門口。


    “父王,您已經弄清真相了吧?”


    朱棣揮揮手,讓他進來,然後,看著沈若寥,微笑著對姚表道:


    “樹德,你都聽見了吧,這小子可是一點兒不買你的賬。你們倆究竟是怎麽迴事?”


    姚表笑道:“他是不想牽累了臣,才會那麽胡說八道。臣之前跟殿下保證過的話,您看沒錯吧?”


    “是麽?”朱棣微笑道:“他可不像你說的那麽不畏強權,在我麵前,嚇得頭都不敢抬。”


    他看著沈若寥,笑道:“小夥子,你到底怕我什麽?怕我殺了你?我那兩個兒子,一樣可以殺了你。你怎麽不怕他們?”


    沈若寥不停地瞟著姚表和呂薑,還沒有從驚訝中恢複過來。


    朱棣道:“我讓他倆一直躲在屏風後麵,聽聽你到底說些什麽;孤也想看看,姚大人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向孤保舉的人才,究竟是什麽模樣。我還沒有太失望。其實,你敢實話實說,已經很有膽量了。隻是你一進來就東張西望,不理會孤的問題,實在是讓孤很生氣。”


    姚表笑道:“殿下見笑了;他是覺得新鮮,從來沒見這麽多外國的東西。他要是知道這些都是您每次出征帶迴來的戰利品,恐怕就更不敢抬頭了。”


    “是麽?”朱棣笑道:“這些你都沒見過?牆上這些也沒見過?”


    “我隻認得這個弩和長矛,”沈若寥微微紅了臉。


    “我來告訴你吧,”朱棣站起來,驕傲地望著暖閣裏的布置。“這個是犛牛頭骨;——樹德,其實這些東西並非都是我的戰利品,這個犛牛頭骨你也知道,是多年前烏斯藏護教王送給黔寧王沐英的,沐英又轉送給了我。可惜牛骨尚好,故人已歿。這兩張白虎皮,是暹羅國王的贈品。還有這隻戒指上的綠鬆石,”


    他抬了抬左手中指,“我看你盯著它琢磨了半天,小夥子,你是沒見過這種石頭吧?這是藍玉那廝從捕魚兒海帶迴來的戰利品,價值連城的好東西。這麽大的綠鬆石,他一共帶迴來三顆,皇考賞了我一顆,賞了他一顆,還有一顆賞給了郭寧妃。這個屏風,”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坐椅後華麗的屏風,饒是朝夕相處了這麽久,他還是忍不住讚歎道:“全部由玳瑁製成,屏風上繪的就是迤都山之戰。這是皇考特意命工匠以浡泥國所貢玳瑁琢製而成,然後命畫師繪圖其上,賞賜給我的。”


    說到這裏,朱棣意味深長地看著沈若寥,問道:“孤說這些,你聽得明白否?黔寧王沐英、涼國公藍玉,你都知道是誰吧?烏斯藏、暹羅、捕魚兒海和浡泥,你知道都在哪兒?”


    沈若寥紅著臉道:“我隻是知道大概。黔寧王是當今皇上的義子,就和歧陽王李文忠一樣,都是配享太廟的開國元勳,可惜已經病故了;沐家現在鎮守雲南。涼國公藍玉——”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遲疑地說道:“他倒是赫赫有名,婦孺皆知的。他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和他姐夫一樣,也是個有名的大將軍,聽說從來沒打過敗仗,有衛青、霍去病一般的將才,可卻沒有衛霍一般的忠心,是個胡惟庸一樣謀逆的奸臣,已經被皇上誅滅九族,坐死了兩萬多人。烏斯藏在雲南往西,唐代吐蕃所在地;捕魚兒海在北方大漠;暹羅和浡泥……隻知道都是南邊的番國;其它的我實在不知道。”


    “迤都山之戰呢?”朱棣微笑著問道。


    沈若寥想了想,看了一眼姚表,道:“好像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王爺您第一次率軍出征討伐北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兒不花,就在迤都山打了個大勝仗,從此威名天下。”


    朱棣微微一笑,道:“我聽說你從小在燕山深處長大,十六歲之前就沒出過家門;這些事情你都是從哪兒知道的呢?”


    沈若寥臉紅道:“王爺,我以前在家的時候,連如今是大明還是大宋都搞不清呢。不過我畢竟在北平——在您的領地裏呆了一年了啊。這些都是常識問題,我要是還沒聽說過,那真白活了。”


    朱棣笑道:“那你今天可以再多聽說一些東西。暹羅在西南方,比雲南還要往西南,和我華夏中土的交情已經很悠久了;浡泥也在南方,要飄洋過海才能到,是個很遠很遠的國度,不過,也依然是我大明帝國的睦鄰,時有朝貢往來。暹羅國有一種奇異的白虎,你看到這虎皮了,四海難求,實在是漂亮。他們那兒還盛產大象。浡泥的貢品裏常常有珍奇的海寶,價值連城的珊瑚、珍珠、玳瑁,奇異的香料,等等。”


    朱棣邊說,邊走到暖閣正中央,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花毯。


    “小夥子,我看你對這地毯也很感興趣。這是我征討乃兒不花時,從他迤都山的大營裏繳獲的;看花紋工藝,應該是波斯或者西突厥的東西。你大概沒見過這種動物吧,”他用靴尖指著毯邊怪異的馬腫背,道:“這種東西名叫駱駝,十分耐旱,在幹燥的大漠裏可以一口水也不喝走上半個月。西域人最喜歡用它來馱運東西,就像我們喜歡用牛馬一樣。”


    朱棣一一走過暖閣裏所有奇怪的物什,一麵給沈若寥講解著每一樣東西的名稱、價值和來曆。以前,他還從來沒有給任何人這樣耐心地講解過;很多東西背後的故事,連姚表都是第一次聽說。朱高熾站在一旁,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望著麵前兩個平頭百姓,想不明白一向高傲的父王為什麽會如此禮賢下士。


    朱棣在東暖閣裏轉了一圈,停在了牆邊那幅巨大的地圖前。這是這東暖閣裏僅剩的一樣未經講解的東西了。


    他沉吟片刻,開口道:“這是我大明疆域圖,這一片都是我們的土地。這條疆域線外就是其他國家了。你看,這是烏斯藏,這是西域諸番,這裏是瓦剌各部,這裏還殘存著蒙古韃靼的勢力,這邊是兀良哈部朵顏三衛,再往下是朝*鮮。你可以看到這一線的長城。這裏是嘉峪關;山海關在這兒;這兒是居庸關;居庸關過來,這邊就是我們所呆的北平了。畫紅圈的地方,就是我們曾經和元軍交戰過的地方。”


    他停下來,凝視著地圖,目光變得極為深邃迷茫,沉默了良久。然後,他轉過頭,望著沈若寥,問道:


    “你對這些邊疆的情況,知道多少呢?”


    沈若寥道:“我隻知道自從藍玉大破元軍於捕魚兒海,後來又平定了月魯帖木兒的反叛,韃靼元氣大傷,不再成大氣候了,但是仍然時有侵擾,邊患並未消除。現在,西南麓川又有叛亂。不過,有西平侯沐春在,平叛應該指日可待。別的就不清楚了。”


    “你懂的也不少嘛。”朱棣微笑地看著他,瞟了一眼姚表:“樹德,你告訴他的?”


    姚表笑著搖了搖頭。沈若寥道:“我隻是道聽途說;來酒店的客人什麽人都有,有時候就會討論一些這方麵的事。”


    朱棣讚許地點了點頭,道:“光是知道還不夠;好男兒當以國家興亡責己,不能隻是袖手旁觀。你看看,這麽遼闊的土地,這北平城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隻能用一個圓點替代。這片疆土都是我們的,這上麵有多少我們的百姓,數不盡的城池和財富。可是,就拿北方來說,隻有一道薄弱的防線阻擋蒙古虜騎的入侵。邊患時有發生;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不能容忍他們再像百年之前一樣,闖進長城裏來,燒殺掠奪我們的百姓和財富,踐踏我們自己的江山,讓他們覺得我大明還像南宋一樣好欺負。這個問題——”他停頓了一下,微微歎了口氣,“到底應該怎麽解決?我們北伐了多少次,次次都大勝而歸,為什麽邊患還是不能根除呢?”


    “那是打得還不到家,”沈若寥不由自主接道。


    “什麽?”朱棣迴過頭望著他,有些不可思議。


    “王爺記得匈奴的歌謠嗎?‘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番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沈若寥望著地圖,若有所思道:“實力是決定一切的。蒙古人能把南宋滅掉,因為實力差得太遠。但他們現在已經非比當初了;我們既然能把他們趕出大都,趕出長城去,我們是比他們強的。隻不過征途遙遠,戰線拉得太長,供給跟不上;說白了,我大明還是不夠強,雖有衛青、霍去病一樣的將領和軍隊,卻還沒有漢武那樣雄厚的實力來做後援,不但把匈奴趕出長城,甚至趕出祁連山,趕得他們喘不過氣兒來,連自己的老家都迴不來;這樣才換來了漢朝長久的和平。”


    “對,”朱棣不禁點頭道:“應該這樣打仗,把敵人徹底打垮,打得什麽也不剩。‘以德服人,懷遠柔夷’的辦法,隻能起到輔助作用;想要恩威並施,隻有實力才能真正決定一切。”


    “王爺,您不用心急;”沈若寥繼續說道:“當今聖上也說‘與民休息’,其實就是要攢足了錢糧,才好打仗。我們已經比韃靼強了;等攢夠了錢糧,就能像衛青霍去病當年一樣,橫掃漠北,踏平韃靼,永除後患,讓大明重振漢武雄風了。”


    這番話隻是沈若寥懵懂之中信口發表的書生意氣,卻擊中了燕王心底潛藏了很久的聲音;朱棣隻覺得胸膛中什麽東西猛烈地一跳,突破了壓抑了很久的束縛,一瞬間,仿佛急流入海,曾經的憂慮和浮躁,全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寬廣和天空一樣的高遠,和那衝天而起,搏擊長空的萬丈豪情。


    “‘橫掃漠北,踏平韃靼,永除後患,讓大明重振漢武雄風’——”他重複了一遍。


    “對,正是如此,就應該像劉徹一樣,”他喃喃說出這一句,聲音是如此輕微,沒有任何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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