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成都市的街頭一切仍然是那麽安詳、靜謐。春風搖拽著樹木,梅花狀的路燈發出粉紅色的光,三三倆倆的大學生們輕鬆地散著步,指點江山,滔滔不絕地辯論著。偶爾有汽車在大學區內這條廣闊筆直的大馬路上疾馳而過。趙夏和程國維走過來又走過來,任夜風撫弄著他們的頭發。趙夏終於下決心把他所麵臨的困難告訴程國維。

    “怎麽?你不是說已經跟你在上海的那個女朋友和好了嗎?”程國維聽完趙夏的話,十分驚異地說,“作為朋友,我堅決反對你跟方慧華繼續發展關係。”他說著,有力地揮了一下手。

    “是的,我也想跟她分手,可是分手又怎麽個分法呢?現在,說實話,我跟丁老師之間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隨時都有鬧崩的可能。”

    “你看你,一點大丈夫的氣概都沒有。俗話說,無毒不丈夫,要下得狠心呀!”程國維大為不滿,“你可以對她說,是丁老師不同意你們耍朋友,把責任推到丁老師身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愛方慧華的目的嗎?現在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應該跟她分手,這樣才對你有好處。環境造人,同時也害人,如果你屈於自己的環境,那就永遠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唉,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怎麽解釋呢?”趙夏長歎了一口氣,“當然,作為一個局外人,你自然可以這樣輕鬆地說,而這也是對的。但是,如果事情真的那麽簡單,那就好辦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很多內情你是不知道的,我又不可能告訴你。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麽辦。”

    “對出書有影響嗎?” 程國維忽然擔心地問。

    “是的。”趙夏點了點頭。

    程國維一下子就不作聲了。他沒有再問趙夏,趙夏也不期待他真能給他什麽幫助。於是,他們都沉默了,一邊走一邊想心事。

    良久,程國維又開口了:“趙夏,說心裏話,我也曾經有過這樣一段經曆。那時,我還沒有到我們學校來念書。在單位裏,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長得挺漂亮的,但是後來,我聽到一些風聲,說她過去在生活作風上有問題。於是,我就想和她分手。怎麽分呢?我想了個辦法,每次我們在一起,我就專找最能夠使她傷心的話刺激她。當然,結果她果然傷心透了,說要死。我說不怕,我把事情跟領導講明白,你死你的,跟我無關。最後,我們就分手了。至於你與方慧華的事,我並不是要你采取太強硬的措施,但一定要慎重。因為你們在一起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隻會害了你。”

    迴來躺在床上,趙夏反反複複地想程國維講的那些話。作為朋友,甚至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當然十分清楚程國維的處世態度非常圓滑。在學術上,隻要他們碰在一起,必然是一番激烈的爭論,然後是一番非常愉快的融洽。但在思想上、處世態度上,卻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之間的聯結,既有共同的利益,也帶有一定的感情。從利益這個角度說,主要是為了他們合寫的那本書,程國維拚命想把《漢語速記學》一書盡快出版出來的目的,無非就是可以拿它當作個人炫耀的資本。因此,在這個時候,程國維堅決反對他與方慧華發展關係,不能不說主要是擔心他與丁適之的關係搞僵,影響書的出版。但趙夏又馬上反駁自己,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應該這樣庸俗化。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他相信程國維起碼在這個時候對他是真誠的,是真心希望他好的。他心裏也清楚,和方慧華繼續發種這種關係,給他帶來的是痛苦,甚至是毀滅。可他之所以不能跟方慧華分手,在過去主要是不想給她帶去第二次心靈的重創,現在又伴生出另一種感情,主要是擔心他們的分手會給他帶來極不利的後果。有一刻,他甚至閃起這樣一個壞念頭:把方慧華寫給他的那封信交給丁適之,聲稱他跟方慧華已經沒有關係了,用出賣求得自保。但他很快詛咒起他自己,靈魂的拍賣,是一個人最大的破產。那樣做,他將在良心上受一輩子的譴責。他幾乎沒有勇氣去對方慧華說哪怕半句會令她傷心的話,使一個受過心靈創傷的人,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東西。他開始責怪阮萍萍,正是她,在過去的歲月裏,不但沒有給過他真正的愛,相反卻給他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說心裏話,他又一次欠下了一個純真的姑娘一筆深深的永遠也償還不了的感情債。他必須告誡自己慎重,他終於突然意識到,對人生任何不切實際的美麗幻想,最終都會是破滅的。他後悔當初他不該那樣輕易地去使用手段,引誘一個人墜入他為她設下的情網。如今,他隻能想想補救措施。是的,他不應該讓方慧華感到絕望,不能忍心看著她也像他這樣忍受著內心痛苦的煎熬,應該盡可能地給她安慰與鼓勵。不過,他隻能掌握在這樣一個尺度:既不能讓方慧華感到絕望,同時也掌握好分寸,盡量避免跟丁適之徹底反目。

    他是多麽痛苦啊!他感到自己的內髒在分裂一樣的劇痛和難過!有什麽辦法呢?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受不了啦,真的受不了了。有時,他自我安慰說,丁適之這樣做是要他們好好學習,在校期間不要戀愛,但這究竟是要他好還是要方慧華好呢?可以說,他已經盡了他的一切,想使自己保持平靜,可這樣痛苦的環境並不曾給他片刻安靜,他真想讓暴風雨無情地衝刷自己,他要唿喊,爬在積水和崎嶇的山路上像唿救生命一樣地唿救啊!

    愛情啊!真正的愛情在那裏呢?純潔美麗的使人落淚而又憂傷。它是春天,也是秋天;是夏天,也是冬天!他自私,他甚至學會了程國維一樣的虛偽。而這對他來說是最難受的,他想拋開這一切,去尋覓純潔和光明,幸福和憧憬,他真想鼓起翻騰在血液中的勇氣,要就幹脆,要就熱熱烈烈地愛!但是,一想起那本還沒有出版的書,理智告訴他不可能那樣去做,這種勇氣是根本沒有一點力量的。不慎和不善於克製自己,造成了他一生痛苦的根源,他將永遠這樣痛苦和矛盾下去。但是,這想像的時間,對於一個完全孤獨的人來說是多麽可怕啊!

    是人,都是首先想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改變不了的時候才去適應環境。能夠改變環境的人是強者,能夠適應環境的人是幸運者,而那些既不能改變環境又不能適應環境的人是痛苦者。

    他開始尋求解脫,開始更多地與殷大紅說話,走出這個狹窄的圈子,別無選擇。以前,盡管他與殷大紅一直都住在同一個宿舍,而且殷大紅對他總是百依百順,哪怕在他心情煩躁的時候無緣無故地對他發脾氣,他也總是默默地忍受,從不會頂他一句。但是,因為他是一個農村人,屬於命運最低層的人,所以,他總是歧視他,看不起他,把他看成是四輪馬車上的第五個輪子,是個多餘的人。盡管他自己也出身在農村,盡管他心裏實際上也很自卑,就像瓊瑤的小說《心有千千結》中的主人公若塵一樣!現在,他終於第一次真正撤除了地位這條界線,把他也當成了自己的朋友,並把自己的心裏話陸續全部地告訴他。

    這時,由於路遠,加上學生對一些老師講的課不感興趣,大批地逃學,丁適之不得不把西南速記專科學校的授課地點由西南大學搬到了西南師範大學。殷大紅可惜地說:“這下,我的月票白買了。”

    趙夏叫殷大紅替他抄了一張西南速記專科學校的課程表。他準備在碰到他們上速記課的時候去聽丁適之的課,目的是想盡可能地使丁適之對他保持一定的好感,改善同他的關係。

    但是,努力歸努力,趙夏與丁適之之間的關係卻絲毫不見鬆動,路上麵對麵地碰到,趙夏叫他“丁老師”,他當作根本沒聽見就走過去。他恨得他要死,卻不得不在他的跟前低聲下氣,裝出笑臉,像狗一樣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活著。他憎恨自己為什麽總是丟不開事業心,什麽事都要受他左右。他已經預感到,無論如何,他與他會有一次總攤牌,但這樣的攤牌對他隻能是一個打擊,他各方麵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不用說他可以打著老師關心學生的幌子,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他忍受著,咬著牙一邊抵抗一邊後退,他感到快無路可退了。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發瘋,變成一個精神病人。

    為了減輕丁適之施加給他的巨大壓力,趁一次從出版社迴來的機會,趙夏向他說出了準備在四月中旬赴漢江參加實習的打算。因為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班的實習期,學校已經訂出日期。趙夏想離開這個使他痛苦的地方,寄情於大自然。丁適之表示同意。

    這天下午,趙夏和殷大紅一起去動物園玩。從前因為學習任務重,課餘時間又要寫書,趙夏根本無心去玩,這一次他真想好好地解脫解脫自己。但是一切都引不起趙夏的興趣。臨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公園服務部裏購買了三枚小鴿子形狀的紀念章,打算送一枚給方慧華。

    趙夏從動物園迴來後就病倒了。沉重的精神壓力,幾乎把他的身體完全摧垮了。

    殷大紅替趙夏去打飯,順便把那枚紀念章帶給方慧華。他迴來後告訴趙夏,方慧華很高興,並問他趙夏有沒有。殷大紅告訴她,他們一共買了三枚,每個人都有。方慧華聽了很滿意。方慧華通過這小小的一點東西,一定知道他並沒有把她忘記。這也是趙夏可能給予她的最大的一點安慰了。

    第二天下午,趙夏和方慧華利用打飯的機會偷偷地進行了一次交談。當時,跟方慧華一起來的還有她很要好的一個女同學耿曉紅。而趙夏因為沒有開始打飯,正在西南教育賓館幼兒園門口看小娃娃蕩秋千。十幾天沒有見麵,這時候突然看到她,趙夏說不出心裏多高興。

    趙夏向方慧華走了過去。

    “趙夏。”方慧華很激動地叫了一聲。

    “方慧華。”趙夏也很激動地叫了一聲。

    “病好了嗎?” 方慧華關切地問。

    “好了。”趙夏迴答。

    方慧華寬慰地一笑,隨後長歎了一聲。

    “聽說你要去漢江實習?” 方慧華問。

    “我這樣打算。”趙夏說。

    “我想你還不如迴去好。”

    “為什麽?”

    方慧華不吱聲了。

    停了一下,趙夏問:“這段時間,丁適之說過我什麽嗎?”

    “他說一定要問你。”

    “但他並沒有問我呀?”趙夏說。

    方慧華沒有答話,隻是看了看趙夏。

    直到打完飯路上迴來,方慧華才又問趙夏:“你是不是還想丁適之幫你的忙?告訴你吧,別那麽幻想了。”“我相信丁老師會兌現他對我的諾言。”趙夏說。

    原來,丁適之曾答應趙夏,他不但能把他送進大學裏讀書,畢業以後成績優秀的話,還可以留他在西南速記專科學校工作或者推薦到別的大學裏任教。但自從逃學事情發生後,他實際上已經什麽都不想了。他唯一想的,就是早點把《漢語速記學》一書出版出來,讓他迴家的時候多少能保留住一些麵子。他現在之所以這樣說,隻是希望方慧華為了他不要去跟丁適之硬碰硬,以便給他留點轉圜的餘地。

    方慧華聽了趙夏的話,極為失望,說:“你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趙夏長歎了一口氣,說:“再這樣下去我受不了啦!”

    “我也早說過,我要變成一個瘋子。” 方慧華說。

    談話不歡而散。吃完飯,趙夏在辦公室裏悶坐了半個多小時,方慧華突然走進來,悄悄地遞給他一封信。趙夏趕忙迴到自己的房間,看了起來。

    夏:

    見到你,我真想上前吻你,可又不敢。你可知道,我內心是多麽痛苦,我真不明白,為啥年輕人談戀愛要受到家裏、校領導甚至周圍一切人的監視和反對?難道談戀愛是違法的?真不可思議。

    至於你打算去漢江實習的事,我看還是不去的好,趁機你迴家算了,也免得你在此受委屈,反正我已下定決心,隻要一畢業,任何人也無法阻攔我!請你相信,若你不這樣做,就辜負了我對你的愛,不過,我也不想勉強你,望你三思!

    請注意身體為佳。吻你!

    真心愛你的:方慧華

    在信的後邊,方慧華還特意添加了一句:“請看後撕掉,切記!切記!”

    趙夏看後略加思索,順手就把信遞給了殷大紅,然後拿出紙和筆,字斟句酌地動手給方慧華寫迴信。在趙夏的心裏,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現在要他迴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愛情的目標是為了事業,而絕不應該是事業為了愛情。正如當初他去追求她,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愛她,而是想利用她進一步獲得丁適之對他的信任。當然,他後來把事情弄巧成拙、弄假成真了。

    他的迴信是這樣寫的:

    方慧華:

    你曾經說過,你肯定會支持我學習的。說實話,我來成都的最大心願,就是想在大學裏安安心心地讀書,然後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況且丁老師也答應明年會幫我的忙。丁老師作為我的老師,我還是很感激的。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答應你,就是不去漢江實習了。希望你能夠真正理解我。放心吧!

    愛你的:夏

    在“夏”字前邊加“愛你的”三個字,趙夏很猶豫,擔心這封信會落到丁適之的手裏。趙夏和殷大紅商量了好一陣,殷大紅說:“不怕,加上去也沒什麽關係。”

    “好吧,今天晚上是丁老師的課,我跟你一起去。這封信你到時候湊機會遞給方慧華。”趙夏說。

    愛情是殘忍的!

    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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