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夏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天早晨,趙夏在去出版社審編圖號之前,準備以到方慧華那裏拿自行車為借口,順便迴答她要他迴答的問題:他不愛她。昨天晚上,他左思右想,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決定要與她分手。他心裏想,既然她臨走前丟下那麽一句話,輕輕地說聲分手也許不至於太難。所以,直到他去她房間的路上,他的思想還是比較輕鬆的。

    當趙夏沿著台階走上去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丁適之的房門大開著,傳出錄音機的聲音。無奈,他隻好裝出去找丁適之商量事件的樣子,臨時踏進了丁適之的房間。

    丁適之坐在床沿上,悶著頭抽煙,一片烏煙瘴氣。方慧華也在屋裏,她坐在離丁適之不遠的一把椅子上。趙夏叫了一聲“丁老師”,丁適之沒有理他,隻抬頭瞟了一眼,又埋下頭“吧嗒、吧嗒”地抽煙。

    空氣異常沉悶。錄音機正在播放當時最流行的歌帶《冬天裏的一把火》中的一首歌。竭嘶底裏的歌聲在趙夏聽來卻是那麽恐怖,讓人心驚肉跳:

    ……

    如果真有情

    為什麽悄然遠離去

    事到如今

    隻有自己怪自己

    miing you tonight

    偏偏我還想念你

    whting you tonight

    誰教我喜歡你……

    趙夏呆呆地站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從這種沉悶的氣氛裏,他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他猶豫了一下,正想開口問問來打破這種沉悶的局麵,丁適之已經揮舞著拳頭威脅般地叫起來了:“趕你走!趕你走!要逃學就要這樣!”

    這句話,丁適之顯然是有意說給趙夏聽的。

    “發生什麽事了嗎?”趙夏不動聲色,怯生生地問。

    “趕你走!趕你走!”丁適之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仍然一個勁地叫著。

    趙夏心想已經不能再多逗留了,於是,他馬上轉換話題:“丁老師,我馬上要去出版社——”

    “你去吧。”丁適之還沒有等他說完話,頭也不抬地說。

    趙夏卻沒有走。他迴頭對方慧華說:“方慧華,借你的自行車用一下。”

    “不借!學校裏有車。”方慧華脫口而出,一邊說一邊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趙夏敏銳地發現她的眼睛紅腫著,心頭為之一震。同時,也為她對他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感到震驚。

    “沒有!孟老師騎走了。”趙夏當真了。

    “可以趕公共汽車。”方慧華毫不留情地說。

    “隻這麽兩站路,太麻煩了。”趙夏說,幾乎是用一種懇求的語氣。

    方慧華猶豫了一下,漫不經心地把自行車的鑰匙甩到了桌子上。丁適之牢牢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趙夏拾起鑰匙,出了門,推起自行車就走。這時,他才突然明白方慧華可能是有意這樣對待他,目的是為了打消丁適之對他們的疑慮。他不由得在心裏感謝她,同時也感到一絲寬慰:剛才他與她的這段對話,形像、逼真,看不出一絲他們之間有戀愛關係的破綻。不過,他的這種心情隻延續了幾秒鍾,很快就被另一種恐懼的感覺代替了。他意識到,他與丁適之之間的關係已處於極端危險的邊緣,而且,萬一她經受不住丁適之施加給她的壓力,隻要她把所有的責任往他身上一推,她自然可以萬事大吉,而他就吉兇難卜,一切都完了。他第一次真正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與她接觸,而且弄假成真。他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猛蹬著自行車,手有些發抖,真怕一不小心連人帶車向汽車撞去。他眼看著自己含辛恕苦花了幾個月時間才終於寫成的這本書,就這樣因為愛情而白白地葬送掉!

    到了出版社,趙夏乘電梯上了九樓。因為時間還早,編輯人員隻到了一部分。於是,他徑直走向通道的盡頭處,在那裏向遠處眺望。正是上早班的時候,街道上,忙忙碌碌的車輛來來往往,一幢幢高樓默默地站立著;附近的一所小學校裏,鮮紅的國旗隨風飄揚;錦江兩岸和街道旁的樹木也已被春風抹上了嶄新的綠色。麵對著這一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世界,他感慨萬千,想得很遠很遠,仿佛在這高處俯瞰他曾經走過來的人生道路。

    命運難道就是這樣?要成就一個人,先要把這個人折磨透,折磨得死去活來!勇者跌倒了能爬起來,並且不介意創傷而努力前進。他是一個這樣的勇者嗎?

    由於早上趙夏向方慧華借自行車的事,方慧華被冰雪封凍的心又複蘇了。她以為趙夏又迴心轉意了,這個想法重新燃起了她的希望。她看到趙夏從出版社迴來後直接去了食堂,就立即拿起飯盒也趕到食堂去。她希望得到趙夏一個直接的正麵的迴答。

    此刻,趙夏也迫切需要從方慧華的口裏了解丁適之對他的真正的反應,以便掌握主動,盡可能地避免跟丁適之發生麵對麵的對抗。三年艱苦的長期處於弱小地位的流浪生活,培養了他這種頑強的個性:為了達到某種預定的目標,他甘願忍辱負重,步步退讓,隻有到了時機成熟,或者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才會進行勇猛的反擊。

    趙夏故意裝作不滿地說:“方慧華,你今天的事做得太絕情了。”

    “他在那裏用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方慧華趕忙解釋。

    “丁老師吵你了?”趙夏問。

    “是,吵得很兇。最討厭你們的房東。你不聽我的話,叫你說話輕一點,你偏偏要講得那麽大聲,還說人家聽不到,結果你們房東把我們所講的話都告訴了他。”方慧華埋怨說。

    “房東說咱們怎麽了?”

    “她說我天天到你這裏來,關著門,也不知道搞些什麽。他又在追問上次我們一起到濱江公園去的那件事。我咬定是我一個人,並說每次都是我來找你。你放心,一切我都會承擔下來的。不過,你也要咬住這一點。”

    “還有呢?”趙夏急切地問。

    “他問我你是不是吻過我。” 方慧華說

    “你怎麽迴答?”趙夏問。

    “我說是的,吻了。” 方慧華說。

    “唉,你不該承認。”趙夏埋怨說。

    “不承認他不一樣知道?” 方慧華說。

    “那麽他說我什麽了嗎?” 趙夏擔心地說。

    “他說遲早要來問你趙夏。” 方慧華說。

    趙夏故意裝作很輕鬆地笑了笑,說:“丁老師想問我什麽呢?”

    “不知道,反正他說肯定要問你,而且還要跟馮校長說,把你從師大開除出來。” 方慧華十分認真地說。

    趙夏怔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

    方慧華突然問:“我昨晚要你迴答的問題呢?”

    趙夏抬起頭,看了看方慧華,解釋說:“今天早上向你借自行車,其實已經間接地迴答了你。”他想把這個問題迴避掉,因為在這時候他無論迴答“愛”或者“不愛”都對他不利,況且他也摸不透她與丁適之之間的關係真正有多深。

    “不!我要求你直接迴答。” 方慧華固執地說。

    “我愛你。”趙夏隻好策略地這樣迴答。

    迴來的路上,方慧華又告訴趙夏:“他說要叫我哥哥來,把我們的事告訴他。我說,可以,告訴就告訴吧。不過,以後我們還是要盡量躲避一下,他現在已經叫李四寶和你們的房東來監視我們。”

    “李四寶?你們班長?”趙夏的心裏又是一驚。因為他知道,丁適之開始時一直聲稱要把李四寶培養成他的接班人。隻是後來有一次,丁適之派李四寶去分發學校的招生廣告,李四寶卻把招生廣告全部扔了,迴來後告訴丁適之說,他已經把招生廣告全部發出去了。丁適之知道事情真相後,就失去了對他的信任,兩個人的關係從此就很緊張了。

    “是。”方慧華說。

    “那就由他去吧!”趙夏裝作很大度地說。他不想讓自己,同時也不想讓方慧華總是那麽緊張。

    到了該分手的時候,方慧華說:“我看,以後我們還是少見麵為好。”

    “知道了。”趙夏說。其實,這也正是他想說的話。

    他們從此開始了一段極為難受的秘密戀情階段。令趙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段秘密戀情會給他帶來如此無情、殘酷的精神折磨。開始的幾天,他還不覺得有什麽難受,除了上課以外,每天吃完晚飯,他還跟殷大紅一起去打打羽毛球,有時候還跟程國維一起到學校舞廳跳舞。但到後來就不行了,盡管一切都很平靜,丁適之也沒有在趙夏麵前提起過任何不利於他的什麽事,但那種無形之中承受著的巨大的精神壓力,逐漸使他一天天變得焦慮起來。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漢語速記學》這本書出版的事。這種焦慮幾乎摧垮了他的精神支柱。他恨丁適之,可又無可奈何。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是西南教育賓館食堂,因為那裏隻有他與方慧華、殷大紅三個人在打飯,丁磊隻偶爾去一二次。辦公室裏不見了他們的笑臉,路上碰麵也不敢打招唿,隻在心底裏深深地掛念著對方,並把這種安慰在他們難得見麵的時候,用匆匆的目光一聚傳達給對方。

    大約是逃學事情發生後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中午,趙夏在辦公室裏吃完飯準備迴宿舍。方慧華走在前麵。在轉彎處,她站在那裏等他。

    “給你。”方慧華說了一聲,遞給趙夏一封信,然後就走了。

    趙夏接過信,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一個人,才一下子放鬆精神。

    迴到宿舍,趙夏趕忙拆開信。信是這樣寫的:

    夏:

    昨天,我哥哥已經來過,他們也已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訴了他。後來,哥哥就來問我,我就老實地向哥哥說了我很喜歡你——對人忠誠、心好。我哥哥並沒有表什麽態,隻是勸我:1、要晚點好,一心埋頭於學習,有了工作再說不遲;2、家裏人肯定反對我自作主張;3、你太遠,今後怕你對我不好;4、叫我不要辜負了他對我的期望。夏,請你放心好了,一切事我都會承擔下來 的,決不埋怨你。

    深愛你的:方慧華

    夜裏下起了纏綿的春雨。自從看了方慧華寫給他的信以後,趙夏的心裏無疑踏實了許多。他的心境特別平靜,過去的一切煩惱、擔心、恐懼,仿佛都已退到了某個遙遠的森林。他在心底裏真誠地感激她在他這樣孤獨的時候給他的巨大安慰。

    為了忘掉以前的一切,努力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趙夏開始恢複晨跑。他渴望通過這種高強度的運動把自己擺脫出來,獲得新的力量。他愛平靜,也愛運動,既可以像一個書生那樣淡泊寧靜,也可以像一個詩人那樣神采飛揚。但越是這樣有意識地克製,被壓抑的感情就越是如烈火焚身,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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