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成都無疑是一個多雨的城市。果然,這天上午還好好的天氣,到了傍晚就又下起了雨。濃重的夜色如漫無邊際的思緒掩蓋了白天吵鬧煩悶的世界。趙夏關了燈獨自躺在黑暗的房間裏。房間裏很靜,雨腳落在屋頂上,沙沙地響著。長時間來,他已經養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喜歡在黑暗的房間裏思考。失眠便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不再是過於痛苦的事。在他看來,當夜晚一個人排開一切集中思考某一點的時候,思路清晰而嚴謹。他愛沉思,想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在他的生活中,過去直至現在,都是理想多於現實。他用理想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因而始終保持著一種樂觀向上的性格。但他又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非常痛苦的人。這種痛苦是由他內心的人格分裂造成的。一方麵,傳統的教育培養了他誠實善良的美德;另一方麵,現實的環境又不得不讓他做出一些違背自己人生信仰的事情。他與方慧華之間,盡管時間已經培養了他們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但對趙夏來說,這種情感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是十分明確的。他喜歡她,但絕不會拿他所謂的事業去交換。他心裏很清楚,他們是永遠也不可能結合在一起的,其中的原因是他固有的作為一個農村人的自卑,還有他內心不屈的自尊。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一個真正能夠理解自己的人——阮萍萍,他就感到應該立即斬斷他與方慧華之間的這種感情。他的人性還沒有泯滅,他不能容忍自己再繼續去玩弄方慧華的感情,使她陷入更深的感情痛苦的深淵。他愛過,因此他懂得那樣一種感情的熱烈,它足可以使一個人毀滅或者再生。現在,他急於要自己迴答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是立即果斷地與方慧華分手呢?還是慢慢地拖著,直到最後消失?但是,作為他這種性格的人,要走後一條路是十分困難的。他極不容易長期包容自己的某種情感,喜歡讓事情明朗化,怎樣感覺就怎樣說出來。要愛,就要真摯地愛,熱烈地愛,虛情假意的應付,既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有百害而無一益。可是,果斷地與方慧華分手,又怎麽個分手法呢?本該白天就向她道明的,可他一下子又下不了這種決心。事業上他是個強者,感情上卻是個弱者。他決定找機會與方慧華好好談一次。

    第二天上午,當趙夏確認丁適之已經離開他的房間之後,他就走進了方慧華的房間。他昨晚已經把應該跟她說的話都仔仔細細想好了,而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分手。這時,方慧華正躺在床上,看見他進去,立即坐了起來,但沒有去理他。

    趙夏看見方慧華這副百無聊賴、情緒低落的樣子,很尷尬。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在他的印像中,她一直是一個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人。他估計可能是他沒有給她寫信造成的。昨天在辦公室裏的談話,她雖然暫時相信了他的話,但始終沒有全部打消疑慮。

    “這麽晚了,還在睡懶覺呀!”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麵,他隻好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

    方慧華不理,隻稍微看了他一眼,仍然埋下頭,平伸著兩隻腳擺弄著。

    趙夏就不再說話了,愣愣地站著。他突然看見她的枕邊擺放著一本小說——《獨身女人》,感到問題嚴重了。

    “怎麽?你看這種書?”趙夏用一種很疑惑的口氣問。

    半響,方慧華終於開口了,聲音很低:“趙夏,我看我們還是分手好。唉,怎麽說呢?我可能要死在成都。”

    趙夏愕然,一時摸不透她的後半句話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方慧華,你別胡說八道了。”他立即裝出很生氣的樣子說。

    “是的,有一天你肯定不會原諒我。”方慧華頭也不抬地說。

    大凡失過身的少女都有一個共同點,總以為一旦失身就再也沒有愛的權利了,從此頹廢、消沉、悲傷。這一點,現在的年輕人也許不一定能夠理解,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對於性觀念問題上的保守確實如此。因為那時候,人們並不把性看作是與食欲、求生欲等一樣屬於人類的自然範疇,而是一個充滿神秘、壓抑、隱諱的話題,甚至一個少女的初吻都比現在的所謂初夜更神聖。突然,一個強烈的預感襲上趙夏的心頭:“她失過身了!”他囁嚅著嘴,這使他措手不及而降臨的消息,一下子打亂了他來時想好的所有的話,但他很快鎮靜住了自己的驚慌。

    “我迴家前,你不是告訴我你的生日快到了嗎?”趙夏說,沒有正麵去迴答她的那句話。

    方慧華突然抬起頭,久久地凝視著他,仿佛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一個她迫切需要了解的答案。

    “我以為你早忘掉了。”許久,方慧華終於說出一句話。

    “哪能呢!我一直牢牢記著的。”趙夏說。此刻,他真想把他曾經買過一束花準備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事說出來,忍了忍才沒有說。“再說還有你哥哥呀!”他說。

    “是啊,我哥哥真是不錯。” 方慧華說,臉上立刻閃現出快樂的表情。凝結的空氣一下子緩和了。

    方慧華就講起她過去發生的一段往事。

    “那是去年,”她說,“我到成都後兩個星期,剛剛學會騎自行車。那天,天下著雨,我騎著車匆匆地到我哥哥的學校去。快近校門的時候,迎麵駛來一輛殘廢人用的三輪車。我心一慌,刹車也忘了,結果‘砰’地把那個殘廢人撞倒了。這個殘廢人原來就受過腦震蕩。我一下子嚇呆了,心想這可怎麽辦啊?後來我哥哥來了。我哥哥一麵叫我別怕,一麵背起那個殘廢人就到醫院去。醫生一診斷,是腦震蕩。殘廢人家裏的人就要打我哥哥,並要我哥哥立即拿出300元錢,以後有事還要找我哥哥。我哥哥就把他的一本殘廢軍人證拿出來。因為我哥哥參加過79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一發炮彈打來,彈片嵌進他的前胸,差一點就沒命了。好說歹說,最後我哥哥除了答應賠償他的全部醫療費外,又另外出了100元錢的營養費。那些天,我哥哥每天一下課就急匆匆地離開教室,人也變瘦了。班裏的人都奇怪起來。後來才知道我哥哥每天上完課後還要趕到醫院去護理那個殘廢人,直到殘廢人出院。那天,我哥哥的情緒很好,他說有件事約我出去,這才把事件的前後經過全部告訴了我。而這之前,我哥哥一直瞞著我說沒事,叫我放心。他怕我過分擔心。那天我哭了……”說著說著,她眼裏已經含滿淚水。

    這個故事也把趙夏深深地感動了。他很久才長長地鬆出一口氣,說:“是啊,這是多好的哥哥,你應該為有這樣一位好哥哥感到幸福和驕傲。”

    “那當然!”方慧華說,一臉幸福和驕傲的表情。

    趙夏不久就離開了方慧華的房間,因為他怕丁適之會提前迴來。臨別時,他們約好晚上九點半在濱江公園門口見,因為方慧華下午和晚上都要到西南大學去聽他們西南速記專科學校的課。

    趙夏從方慧華的房間迴到宿舍,便一頭倒在自己的床上。他的腦子亂極了。從她的話中,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說,她失過身了。可是,很長時間,他都不肯承認自己的這個感覺會是真的。他想起阮萍萍也曾經告訴他她失過身的事,他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姑娘,難道她們的心靈都遭受過傷害?都經受過蹂躪?這樣天真!這樣純潔!這樣美麗!

    對於他來說,這個消息實在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經過一段艱難的思想轉折,他終於迫使自己承認了這個事實。他現在真正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給她寫一封信,使她產生絕望。一個長期處在感情沙漠中的人,即使遇上一顆小草,也仿佛見到了生命的綠洲。

    “我該怎麽辦呢?我將傷害一個姑娘真正的感情。”趙夏不斷地自言自語地說,“對!我應該首先原諒她。她們是純潔的,她們都是應該得到幸福的。”

    趙夏在一片純潔的思念中期待夜的降臨。

    夜幕終於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降臨了。快到八點鍾的時候,天卻突然下起了雨。趙夏心裏想:“糟糕!第一次約會就碰到下雨!” 但是,他馬上又想,隻有惡劣的天氣才能檢驗一個人的意誌,也更能表白他的誠心。他沒有過多猶豫,打了傘一路慢慢地走。他估計到濱江公園後稍等一下就到時間了。他在他們約定的地點坐了下來,一看表,時間還早,就站起來沿著錦江堤岸走。雨漸漸地越下越稠密了,一把把小雨傘,下麵是貼得很近的一對對倩侶,傳遞著心底的衷曲。他突然為方慧華感到擔心,怕被雨著涼了身體。時間快到九點了,他轉迴頭向約好的地方走去。

    趙夏找了很久,裏裏外外都找遍了,都不見方慧華。雨更大了,在刺眼的燈光下,發泄般地傾倒下來。一對對戀人都走光了,公園裏一下子顯得空蕩蕩的,隻聽到嘩嘩的雨聲。他打著傘站在雨中,抱著期待,一分鍾一分鍾地耐心等著。

    一個人大概是來赴約會的,騎著自行車匆匆地跑了一圈又走了。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熬的,一小時比平常的一天更難熬。

    雨漸漸下停了,公園裏很靜很靜。環衛車唱著動聽的樂曲慢騰騰地爬走了。按路程計算,即使方慧華直接迴宿舍,以為他下雨不會來,但發現他不在宿舍時也應該趕來了。“怎麽說呢?第一次約會就失約!”趙夏想。他越想越感到有一種被人戲弄了一樣的難受。他終於打算走迴去。

    “哼!見到她一定狠狠地罵一頓!”趙夏又氣又惱,心裏想。

    就在他往迴走的半路上,前邊,方慧華穿著一件米黃色的毛外套,埋著頭,靜靜地朝他這邊走來。他心裏一熱,剛才那麽強烈的怨恨,隨著她的出現,頃刻化為齏粉。

    趙夏不由地停下腳步。

    方慧華卻沒有發現趙夏,還是靜靜地一步步往前走。

    “方慧華!”趙夏突然叫了一聲。

    方慧華猛地抬起頭,看到了他,也立即驚喜地叫了一聲:“趙夏!”

    仿佛久別重逢一樣,喜悅的心情是這樣強烈。但是,他們都克製住了,沒有擁抱。他們肩並肩朝公園方向走去。

    方慧華擔心地說:“我已經迴去過了,孟老師可能發現我走到這邊來。”

    “發現讓他發現,這有什麽可怕的?”趙夏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一迴去,看到你不在,就猜想你肯定在這裏,才又出來的。晚上八點半的時候,我對教我們寫作課的劉老師說:今天下雨,早點放學吧!劉老師就提前十五分鍾下了課。迴來時,我和劉老師同路,我拚命騎,把他遠遠地拋在後麵,看到紅燈也直衝過去,嚇得劉老師一個勁在後邊喊:‘方慧華!紅燈!’”方慧華心情激動地說。

    “太危險了!以後可不要這樣。”趙夏十分擔心地說。

    “不要緊,我現在騎車的技術還不錯。”方慧華調皮地一笑,說。

    公園裏一片寂靜,偶爾有一兩對遲歸的戀人珊珊走過。

    他們一直往公園的深處走,想揀個幹淨點的沒被雨淋濕的地方坐下,可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最後,他們隻好用手帕擦幹一張石凳,坐了下來。

    在拐彎抹角地談了很久之後,其中談到了欠方慧華的錢過幾天再還的事,趙夏終於把話題觸到了那個十分敏感的問題上。

    “方慧華,今天早上你說的那件事,也許我猜得到。”

    方慧華一驚,望了他一眼,說:“你猜吧。”

    “我以為你——”趙夏說,猶豫了一下。他本想說“失身過”,但話到嘴邊,又突然覺得這句話非常唐突。開始時,他那麽頑固地不肯相信那是事實的念頭又抬頭了。他遲疑了一下,改口說;“戀愛過。”

    方慧華“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趙夏更加懷疑自己的想法是錯的,甚至已經在心裏徹底否定了。於是又補充說;“我心理那麽想過,但我怕說出來說錯了。”

    “你說呀!”方慧華說。

    “我以為你,失——失過身了。”趙夏好不容易把這句話說出來。其實,他隻是想告訴她,他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可笑的想法。

    這一瞬間,方慧華的臉色一下子暗淡了下去。她愣了一下,終於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猜對了。”她說。

    一陣沉默。此刻,趙夏的心裏仍然像剛開始猜到這件事的時候一樣感到震驚。但這一次,它隻維持了短短的一瞬。

    誰也沒有再說話。

    趙夏不由得抬起頭向遠處望去,雨不知不覺又下開了。路燈光下,金絲般的雨線柔情脈脈地飄灑下來,一叢叢綠葉透著亮光,織成一幅夢幻般的圖畫。夜,很靜很靜。

    方慧華沉思著。很久,她說:“我原打算在你畢業離開的時候告訴你的,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早點告訴你。我恨成都,要是不到這裏來——”

    “不!”趙夏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要把具體的細節告訴我,我也不會問你。總之一句話,我一定會原諒你。”這時候,他肯定地想,那一定是她以前談戀愛時,因為年輕人一時的感情衝動造成的。隻要心是誠的,不是抱著玩弄的目的,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離開我。我恨這個地方。本打算住到我哥哥那邊去的,可丁適之又不同意。現在我喜歡求神拜佛,常常這樣去祈禱。” 方慧華說著,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我也很喜歡看星星,這次你迴家,有一天夜裏,我一個人呆呆地站著看星星。風吹在我的臉上,不知怎麽,兩頰就淌下淚來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哭了,連忙抹掉,可眼淚還是一個勁地湧出來,抹也抹不掉。”

    趙夏心潮起伏。這是一種隻有純情的少女才會有的感情,就像一束幟熱、稚嫩的火苗。他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去安慰她,想了想才說:“你信神?”

    “以前不相信,但現在很相信,並且很虔誠。”方慧華毫不掩飾地說。

    “這就不對了,你應該相信自己。我一定會愛你的。”趙夏說。他已經被她感動了,盡管說這句話時他心裏帶著矛盾。

    “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我跳河自殺!”方慧華決絕地說。

    趙夏的心裏不由得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還是很快用一種十分堅定的口氣說:“一定!”

    方慧華突然衝動地抱住了趙夏,熱烈地吻他。趙夏也緊緊地抱住了她。

    “再抱緊一點。”方慧華喃喃地囈語般地說。

    趙夏就更緊緊地抱住了她。他想起了阮萍萍,他仿佛看到她正用眼睛注視著他。但這時候,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這時候他絕不應該離開方慧華,否則等於是在她剛剛愈合的創口上又捅了一刀。她關心過他、安慰過他、鼓勵過他,他於心不忍。

    很久,他放開她,問:“方慧華,你打算怎麽過你的生日呢?”

    “我的生日是下禮拜一,但我想提前兩天,放在這個禮拜六的晚上過。這樣,我哥哥可以有時間來參加。”方慧華說。

    “那麽,我該買點什麽送給你作生日禮物呢?”趙夏說。其實,他身上已經沒有錢了。

    “什麽也不要買,我隻要你一顆真誠的心。”方慧華很認真地看著他說。停了一下,她又柔聲地問他:“在家裏,你媽媽是怎麽叫你的?”

    “夏。”趙夏迴答。

    “我以後也這樣叫你,好嗎?”她溫熱地說。

    “嗯。”趙夏點了點頭。

    時間已經是晚上一點多了。趙夏考慮到第二天要上課,就提議她迴去。

    “好吧。”方慧華說。兩個人就站了起來。

    此刻,雨也不知什麽時候下停了,濕漉漉的馬路被昏暗的路燈光照得斑斑駁駁,地上到處都是枯枝敗葉。他們依依不舍地一直走到快近學校的路口才停下來。

    “我先迴去,然後你再走。”方慧華說。趙夏迴去時,殷大紅已經睡著了。開門聲把他驚醒了。

    “趙夏,你哪裏去了?”殷大紅問。

    “我到我們學校去了。”趙夏迴答。

    “不好了,方慧華晚上不見了。丁老師很焦急,還來問我她去哪裏了。”殷大紅臉色驚慌地說。

    “是嗎?你怎麽迴答的?”趙夏平靜地問。

    “我說沒有。方慧華從來不到我們房間裏來。” 殷大紅說。

    “嗯。”趙夏表示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們就熄了燈睡下了。

    但是第二天,當趙夏和方慧華在西南教育賓館食堂見麵的時候,趙夏還是很不放心這個問題,他悄悄地問方慧華:“昨天你那麽晚迴去,丁老師有沒有發現?”

    “還好,我偷偷地進去了。”方慧華帶著那種僥幸獲得成功的喜悅心情說,“不過,他今天早晨一直在追問我昨晚到哪裏去了?是不是我一個人?”

    “丁老師懷疑我們在一起嗎?”趙夏又問。

    “有點懷疑。不過我咬定是自己一個人,思想想不通,就是要這樣做。”方慧華停了一下,補充說,“不過,我們最好還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好的。”趙夏說。他完全同意,實際上也正中下懷。但是他不由得又在心裏想,憑著丁適之的精明,他怎麽會這麽輕易就相信了她的話呢?而且更使他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方慧華所說的“思想想不通”又是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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