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婆說到那男人抱住她時,王三小的血液在身體裏轟轟地炸開了。急忙暴喝一聲住口!仿佛這一聲喊,恥辱就永遠窩在娘肚子裏分娩不出來了!

    他猛然痛恨自己這是自取其辱——自己裝聾作啞多好呀,為什麽一定要逼老婆說出來呢?為什麽一定要印證這件事呢?這不是自己逼著自己眼睜睜地看著那男人抱著你的老婆尋歡作樂嗎?因為世上有許多真相,捅破了比隔著一層紙可怕一千倍!所以世上有許多真相都被捂著,或者被粉飾遮著,人們都心照不宣。就拿這件事來說,自己裝糊塗,還能和老婆在一個屋簷下呆著,可現在他再呆下去,不就是一個真正的窩囊廢了嗎?!因為有多少窩囊廢活了一天又一天,就因為那些窩囊廢不捅破那層紙——那保住他麵子的盔甲!

    他一腳踢倒老婆衝出家門,一頭紮進了茫茫的冬野,東一頭西一頭地瞎竄。

    腳步自己停了下來,他的眼才發現自己站在了突兀於曠野中的一個土堆頂上了。於是不由得放眼遠眺:遠看似有近卻無的冬霧一動不動地浮在腳底下的曠野上,曠野裏這裏一簇那裏一簇的燈光,標出了朦朧中一個又一個小村的位置。這些燈光與月明星稀相唿應,王三小就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種虛空的靜謐中,覺得隻有腳下的土堆是實的,一切都虛無縹緲起來,自己像神仙那樣踩著一葉扁舟浮泛於寂寞的太空之中。這無邊無際的空虛靜謐使他的心融化在了其中。他不由得深唿吸,活潑的小溪般湧進體內的清冽的空氣,和從嘴裏唿出的長長的白氣,使他覺得自己的軀殼像一截涵管,任這空虛靜謐無阻礙地流通著。這空虛靜謐喚起了他無邊無際綿綿不絕的悲哀,使他覺得充盈天地間的不是空氣,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哀,這悲哀是由活著的無奈分泌出來的,這悲哀使人產生深深的厭世情結,這厭世情結使他生發出了深沉的悲憤,心裏大聲地質問蒼天:“為什麽你生了草,又要生吃草的蟲子?生了蟲子又要生吃蟲子的雞?生了雞又要生吃雞的鷹?難道你閑的無聊,就以生命的互相慘食為樂嗎?你會說這是因為物種不同,物物相克才能都生生不息,可人呢?為什麽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推磨的,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拿鞭子的?這你又該怎麽解釋?因為推磨的和拿鞭子的是同一物種呀!早知道你是讓我到世上來推磨受鞭打的,我說什麽也不會來的,我恨你!恨你!恨你!你聽見了嗎?你發怒呀!用雷霆劈死我吧!難道你聾了啞了?還是不敢?是的,你也是懦夫,你不敢除暴安良,要不然古往今來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向你的哭喊祈求,你就是真的鐵石心腸也該軟成麵團了!因為你不敢!你怕這些惡人連你也套上了磨盤!嘿嘿!你這個懦夫!懦夫!我就罵你呢!有本事你來殺了我!?;?;?;?;?;?;”

    發怒使他很快筋疲力盡了,怒火也像不再續柴的篝火那樣熄滅下去了。

    他冷靜地問自己:“我該怎麽辦?是死還是活?死了是痛快,可傷不了那男人一根毫毛,有什麽用呢?可活著就要戴著那頂可恥的綠帽子!真不如死了!不對!就是你死了,那頂綠帽子也會戴在你的墳頭上!那就不要死了,往下摘這綠帽子吧!可怎麽摘呢?一刀捅了他?自己也得死,再說那樣好活了他了,應該讓他活在人的唾沫裏!這樣才能洗盡我的恥辱!可扳倒他談何容易,因為他手裏拿著權力這把刀!隻有更大的權力,才能奪下他手裏這把刀!可去哪找這麽大的權力去呢?因為權力從來就不認你這樣的草民呀!”他越想越悲涼。

    上下牙打開了架,他不知道這是心冷所致,還是天冷所致,他覺得該找個人探討一下這個問題。於是他站起來,再次望了望浩渺的星空。北鬥星的勺頭子低垂在他的頭上方,仿佛在暗示他跳上去。他歎息一聲,任腳步帶著他走下土堆,帶起一溜塵土。

    腳步帶著他走出了曠野,走進了闃無一人的村裏,停在了一座院門前。他定睛一看,是劉忠厚家的院門。他抬腿騙了過去,因為這所謂的院門,和他家的院門一樣,隻是個柵欄而已。他走到劉忠厚的家門前敲門,一會兒門開了。

    是他帶進門來的寒氣的原因,還是他一臉的煞氣的原因?總之站在屋裏的劉忠厚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看著他徑直走到火爐前,隨手提溜過一隻小板凳來坐在火爐邊。劉忠厚也跟過去,提溜了另一隻小板凳,隔著火爐坐在了他對麵,看著火爐子若有所思。

    家裏隻響著火爐子轟隆隆的聲音。

    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來:“該怎麽辦呢?”

    劉忠厚一動不動地:“忍。”

    他問:“為什麽要忍呢?”

    劉忠厚:“你憑什麽不用忍呢?”

    他沉默一會兒,問:“忍,難道隻是為了活著嗎?”

    劉忠厚:“不是,是為了看到惡有惡報那一天。”

    他問:“這隻是你的想法吧?”

    劉忠厚:“他們也是。”

    他說:“史三後就不是這種想法。”

    劉忠厚:“他的張狂裏麵裝的是屈辱,到時候第一個撲上去咬那人的就是他。”

    他說:“可那人給了他地位。”

    劉忠厚:“那是他老婆和那人逼著他不得不要的恥辱!他隻能用高高在上的陣勢壓住世人譏笑的嘴!”

    他說:“張旦小就不是這樣的想法。”劉忠厚:“你以為他願意拒人千裏嗎?因為隻有拒人千裏,噴濺的口水才濺不到身上。隻有到了那一天,他才會揚眉吐氣地迴到人群裏。”

    他說:“史二發不會這樣想,他對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劉忠厚:“他那是在冷眼瞧著老天:”我看你到底公不公!我看你到底長不長眼!‘“

    他問:“那你真的相信老天長著眼?”

    劉忠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隻是遲早的問題。”

    他說:“要遲到什麽時候呢?難道又像書上說的,這報應要落在他的子孫的頭上?為什麽非得惡人的子孫承擔報應呢?為什麽不讓惡人現世報呢?”

    劉忠厚無奈地搖搖頭。他就激憤起來:“應該讓惡人現世報,而且越早越好!”劉忠厚嘲弄地望著他:“你怎麽個報法?”他說:“告他。”劉忠厚吃驚地:“告他?嗐!天下的衙門古往今來就不是給咱們這樣的人開的。”他說:“現在是人民公社,不是過去了。那人是人民,我們不也是人民嗎?”劉忠厚:“古往今來的朝廷打江山的時候,對我們這些當炮灰的人承諾的特別好聽,可一旦坐在了金鑾殿上,就沒有咱們的份了。是呀,率世之賓莫非王臣,皇恩浩蕩是想普照眾臣,可惜眾臣高矮不同,那些高的就遮蓋住了矮的,咱們這樣的人就是矮子呀!”他說:“可現在沒有朝代了,咱不能死抱著老黃曆呀!”劉忠厚又無奈地搖搖頭,不做聲了。

    兩人相對無言地抽著煙。

    劉忠厚晃了一下,差點兒碰到火爐上,顯然是犯困了。倐地驚醒了,對他說:“兄弟,氣也是瞎氣了,迴去睡吧。”他說:“我不迴去,我在你這裏借宿。”劉忠厚遲疑一會兒:“兄弟,你遲早是要迴去的,遲迴去不如早迴去,因為你走投無路呀。”他生氣了:“我們還是兄弟呢!”就曾地站起來,離開了劉忠厚家。

    他在村子裏徘徊著,眼睜睜地看著一盞盞燈熄滅了,最終沒有勇氣拍響一扇門——你怎麽開口向人家借宿呢?人家要是問:“你為啥不迴家呢?”我該怎麽說呢?可不管你怎麽說,人家也會猜到原因的,這不是頂如我自己把綠帽子亮給別人看了嗎?這可真是走投無路呀!更可惡的是村裏的那幾條狗越叫越兇了,顯然是惱恨自己在空蕩蕩中越來越響的腳步聲驚擾了它們的夢!他隻得往自家走。

    院門還像自己走時那樣開著。他就不去碰院門,因為這是那個男人碰過的東西。他狠狠地踐踏著從院門到家門的這段路,他覺得踩著那人的腳印很解氣。他推開了家門就再沒有關上,因為他覺得家裏充滿了那人的氣味,這氣味讓他惡心。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凜冽清新的寒氣灌滿了屋,他才走了進去。

    在朦朧的黑暗中,見老婆仍然泥胎一樣跪在炕下,他的怒火竄了一下,但終於沒有竄起來。他繞開老婆上了炕,拉下被子蓋在身上,又蜂蜇了一般猛然把被子拋到了地上——這被子更是讓那男人的氣味浸透了!他就囫圇身子躺在炕上,可眼睛怎麽也閉不上——寒冷使他索索直抖。他隻得起來下了炕,見老婆仍那樣無聲無息地跪著。

    他去關了門,一摸火爐子冰涼,就動手生著了爐子,搬個小板凳擁著爐子坐了。身子不時地打著寒噤。

    他瞥見老婆仍那樣跪著,心裏就罵:“凍死你才解氣呢!你這樣的女人還配活著?!”可他的眼睛慢慢濕潤了——這一夜劇烈的悲憤過後,反而有異常的冷靜降臨在他的身上了,他覺得自己這樣待老婆不對,而且可恥!因為這是所有遇上這種事的男人給自己的無能為力找的替罪羊,好像這種事隻能怪女人而男人沒有一點責任!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都眼睜睜地看著這件事發生而束手無策,更何況那些弱女子呢!大老爺們可以把委屈發泄到老婆頭上,可老婆的委屈該去哪發泄呢?他多想拉老婆過來烤一烤爐子,但他一動不動,因為他覺得老婆身上那人的氣味太濃烈了,如果那人是隻臭水缸,老婆就是曾經泡在臭水缸裏的紅蘿卜,現在就是撈出來也無濟於事了——那紅蘿卜從裏到外散發著臭味!

    ——在以後的歲月裏,如果不是性欲難耐,他是不去碰老婆的,而每次行房時,一想到本該隻能是自己的雞巴插的地方,那人的雞巴竟然也插,就不由得忿怒起來,一想到本該隻能盛自己的鬆的地方,竟然也盛那人的鬆,他就惡心的要命,他就狠勁地抽插,像用砂紙往起擦可惡的鏽斑。隻是流逝的時間慢慢的衝刷,他的嫉恨才麻木了起來,就如同苦難使久經苦難的人不再覺得是苦難了。就這樣老婆給他生了四個子女,每生一個他都疑心重重,直到這漸漸長大的孩子露出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來,他才放心了。可老婆的活潑可愛他再也見不到了,伴隨他渡過漫長的一生的隻是一個奴顏婢膝的丫環而已!他曾經想改變這種格局,可是枉然,除非兩人都忘掉那人,可那人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攪合在他們的生活裏,能忘掉嗎?

    雞叫聲使他睜開了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又把頭伏在摞在膝蓋上的胳膊上眯著了。等他腰酸背困地再睜開眼,老婆正畏縮地站在他麵前。見他睜開了眼,就小聲說:“吃飯吧。”就忙忙得從鍋裏端出一碗粥來遞在他手裏。他吃不下去,擱在了火爐邊上。

    他忍受不了老婆誠惶誠恐的樣子,轉身出了門。

    昨天強烈的悲憤轉變成了深深的哀傷,這哀傷使他平靜,也使他沒有了衝勁。在空廓的曠野中溜溜達達一天就過去了。黃昏時分,他看見曠野深處有個人影。他稍一辨認就認出是老婆。老婆就那麽遠遠地跟著自己,憐憫和委屈頓時又在他心裏噴發出來——你是個大老爺們嗎?!人家把屎屙在你脖子上,竟然不敢擦一把!

    第二天一早他就往公社趕,可越走他的腿越沒勁——老實的農民祖祖輩輩都沒有見官的膽量,更不要說去告狀了!所以當他走到公社,前半響已經過去了。

    他東一頭西一頭地在公社轉著,緊張地看著日頭。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掌。迴頭一看,是個熟人。他強裝笑臉和熟人打完招唿。熟人問他來公社幹什麽?他就急出了汗,說是來買包火柴,這就迴去了,就匆匆和熟人告別了往迴走。一出公社就站在僻靜處撒尿,尿完了,捏著雞巴抖餘尿時他不由得氣自己:你真的像你的雞巴這樣綿嗎?你真是雞巴也不如呀!殺頭不就是碗大的疤嗎?於是他係好了褲帶,一鼓作氣來到公社大院,卻又在那寬闊威嚴的院門前裹足不前了,賊一樣地不時從院門墩踅出來,探頭探腦一番。這次他剛探出腦袋來,正見一扇門裏出來一個人,他不由得又縮迴了院門墩裏。可那腳步聲直直的照著自己響過來。他想跑,可腳卻粘在了地上。正惶急著,那個人出現在了自己麵前,一臉威嚴地問他:“你在這裏做什麽?”他:“沒做什麽呀。”那人一瞪眼:“我們注意你好久了!跟我來!”於是那人用無形的籠頭套住了王三小的頭,然後拉著無形的韁繩牽著他向那人出來的那扇門走去。

    王三小嚇得又想撒尿了。在那人往開推那扇門的時候討饒道:“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這狀不告了。”那人停下來狐疑地看著他:“告狀?告什麽狀?”他囁嚅半天,說:“我隻能對書記說。”那人頓了一頓:“那你先進來吧,我去看書記有沒有空。”

    王三小就進了那扇門。家裏的幾個人都嚴肅地抬頭打亮他,他就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了。

    一會兒那人從門口探進頭來叫他:“你跟我來。”他就不由得出去,跟了那人進了一扇門。見靠北牆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後麵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正默默地瞅著他,顯然是在琢磨他。他知道這就是公社書記了!他搶前一步,衝公社書記撲通一聲跪下就磕頭:“書記呀,我實在是冤枉呀!你得給我伸冤呀!”書記慌忙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快起來!快起來!現在是人民政府,不是過去的衙門。政府的門是為人民敞開的,你也是人民中的一員呀!快站起來!就像站在自己家裏一樣!”沒等書記說完,引他進來的那人已經跨前一步,把他拉了起來。書記就站著熱情地看著他,把手搭在桌子上,隨時準備再向他伸出去。

    書記的話使他熱血沸騰,慶幸自己真的碰上了救星,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村支書怎麽勾引自己的老婆,怎麽讓自己參加了車隊出了遠門,就趁機霸占了自己的老婆。

    那書記不動聲色地聽完了他因為緊張激動,而顯得雜亂冗長的述說,就問他:“你有證據嗎?”他就愣住了。那書記笑一笑,親切地說:“你放心地迴去吧,我馬上派人去調查這件事。人民政府是不容許有作威作福的官老爺存在的。三天之內我給你個結果。”

    他往迴走時別提有多高興了,揚眉吐氣不說,腰杆自己就直了,才驚訝自己的背原來並不駝!他本想告完狀就去劉忠厚家的,現在卻覺得劉忠厚迂腐猥瑣的惡心,不值得分享自己的喜悅,可這喜悅就像小孩過年時兜裏的鞭炮,多想劈啪劈啪響著,讓人都知道自己有鞭炮,讓人羨慕地看著自己呀!於是他興高采烈地東家進西家出,直到日頭落山了才迴了家。

    見他一反常態,老婆更緊張了。他就心裏說:“過三天你一定會高興的哭起來!”

    第二天他特意溜達到村委會門前往裏窺探,見村支書正一本正經地與一個人談著話,他就心裏冷笑:“看你明天還能坐在這裏嗎?”他就想象著明天村支書被綁著遊鬥的場麵,心裏咕咕地直笑。

    第三天一早,他就在村口溜達來溜達去,等著公社的人來。快中午時,卻見副支書史三後急急忙忙走過來:“哎呀,原來你在這裏!快跟我走,村支書叫你有急事!”他心裏噔一下,不由得跟著副支書去了村委會。見村支書威風凜凜地坐在炕上,傲然地看著他。忽然問他:“你的腿抖什麽?”他囁嚅著:“沒,沒,沒抖。”可低著的頭看見自己的褲腿像扇子一樣搖晃著。村支書輕輕哼了一聲,緩緩地開口了:“王三小同誌,因為你工作突出,積極向組織靠攏,現在組織為了進一步考驗你,決定派你去支持臨縣的冬季水利工程大會戰,希望你能有更好的表現,不給咱們公社丟臉,更希望你珍惜這個光榮的機會,因為許多人想爭取還爭取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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