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二姑被娶迴來三個月左右,一天和幾個新認識的夥伴出去串門,在路上碰上一個中年男人,那幾個夥伴都敬畏地叫那男人支書。祖祖輩輩積澱在骨子裏的對官的畏懼,使她不由得往夥伴們身後縮,緊張地低下了頭,但眼睛的餘光專注地打亮著那村支書,見這村支書矜持地點著頭應答著,眼睛卻吃驚地瞟著自己。她的臉就燒了起來,趕忙收迴了眼睛的餘光。

    新媳婦半年後就要參加勞動的。她總是混在人群裏,遠遠地躲開那些帶長字的人。可她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村支書講話時在人群中飄來蕩去的目光總會停在自己的臉上一陣子,然後再飄蕩開了,飄蕩上幾圈又停在了自己的臉上。她下意識地偷偷倒換著地方,而且隱在大個子的後麵,隻露出眼睛來。她就發現村支書飄蕩的目光明顯的急躁起來,最終還是找到了她。或者幹活時她覺得後背發熱,不由得尋找熱源,就會發現村支書正向自己這一夥幹活的人走來,自己的目光就碰上了村支書看自己的目光,村支書的目光就老練地轉開了,開始威嚴地巡查她們的工作,而且對自己幹的活兒格外留心,總是打著一副官腔問這問那的,好像他主要是來檢查自己的,緊張得她渾身直冒汗。以後隻要覺得後背發熱,她不用迴頭,就知道是村支書來了,心裏就揣了一頭小鹿,趕緊用目光查看一下自己幹的活。有時和夥伴們結伴迴家,或者出去的路上,碰到了村支書,她和夥伴們異口同聲地和村支書打招唿,而村支書卻隻看著她一個人矜持地迴應一聲。有時有細心的夥伴發現了這一點,就衝她詭秘地笑一笑,使她窘的臉通紅。

    一天村支書忽然登門了。在誠惶誠恐中她明白了村支書是看中了王三小的優異表現,來栽培王三小的,在受寵若驚中她對丈夫爆發出了強烈的愛:“這麽說我的男人是出類拔萃的了,要知道在這個爭著向組織靠攏的年代,能引起組織的注意多難呀!我的男人要出人頭地了!”於是在以後村支書頻繁的登門中,她總是像學堂裏的小學生那樣規規矩矩地坐在丈夫身後一米遠的炕沿上,這個距離既表明了自己是村支書和丈夫談話的局外人(因為她牢記一條戒訓:女人不要參合男人們的事),又表現出了自己對丈夫得到村支書重視的感激。但她很快發覺,村支書的目光不時越過丈夫瞄向自己,就如同一個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撩開別人帳篷的一角往裏窺視,然後悄無聲息地蓋住了,瞅準機會又撩開了。更讓她不安的是村支書投過來的一瞥一瞥,像一條條蟲子丟進了她的衣服裏蠕動著。可在這正襟危坐的場合她隻能不動聲色地忍著。因為她再遲鈍再不開竅也明白了村支書的目光想要窺探到什麽,於是她明白,不是丈夫的優異表現把村支書招進了家門,是自己的魅力把村支書招進了家門,因為她從人們的風言風語裏知道村支書是最愛幹這種事的男人。這使她不由得慌亂起來,因為她太年輕了,可以說還沒有一點兒人生的經驗,那種隻是聽人說過的丟人事,現在正向自己逼過來,自己竟然像魚缸裏的魚,無力阻止人的靠近,隻會驚慌地在魚缸裏亂竄。她多想尋求庇護,可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咋向人說呢?況且誰又能庇護自己呢?因為她能想到的人都是魚缸裏的一塊塊小石頭,不論魚鑽在哪塊石頭下,伸進魚缸裏的手都能輕易地扳開石頭,惹毛了還會輕易地把石頭扔出魚缸!也就是說自己不論怎麽躲閃都像魚缸裏的魚一樣,落入人的手裏隻是遲早的事,隻要那手想伸進魚缸。

    後來她感到丈夫越來越沉悶了,不時偷偷地打亮她,這打亮裏充滿了陌生。她知道丈夫也看出村支書為什麽登門了,這使她心裏很慚愧,好像自己做錯了事,這使她像野慣了的孩子進了規矩人家裏那樣的不自在。她不知道世事這才開始了對她的馴服,像把野慣了的騾駒子馴服成駕轅拉車的騾子。也就是說她與丈夫的水乳交融慢慢地離析開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沉澱在增多,不知道該怎麽辦。

    村支書讓她當飼養員了。誰都知道這是個肥差。她知道世上沒有白吃的果子,這肥差是魚餌,自己一咬就釣住了自己,可她又不得不去咬,因為人家捏著你張開嘴去咬——你拒絕了村支書就會罵你不識抬舉,當然了,村支書會以你不服從組織的安排,革命工作的需要來鬥爭你的,而鬥爭這兩個字讓她一想到就膽戰心驚。

    她無可奈何地當了飼養員。不管她怎麽想方設法與夥伴們攢在一起,村支書總能以工作上的種種借口把她叫到一邊去。而談工作的時候就慢慢地潺進了生活的內容,而且越來越多,就像往牛奶裏兌水,最後變成了水裏加牛奶了。也就是說談工作成了黑色的瓶子,這瓶子裏裝什麽,由著拿瓶子的人。

    可她是機智的,很有分寸地應對著村支書。但先開始總是緊張的冒汗,後來才應付自如了。可村支書每來一次飼養園,她的虧心就增加一分,在人麵前就越低一些。果然夥伴們開始曖昧地看她了,與她保持了某些距離,而且喜歡當著她的麵談論村支書的相好們,每當這時,她們的眼睛都不看她,可又分明用餘光不時瞟著她,看她有什麽反應。這使她火燒火燎,又不得不坐著聽。於是她知道了村支書的有些相好的是自己貼上去的,有些是和自己一樣沒有辦法的。她知道夥伴們是另有深意的,到底是什麽深意呢?更可怕的是丈夫對自己的態度。自己一迴了家,丈夫總是陰沉地打亮著自己,就像小氣鬼借給人的家具給還迴來時認真地端詳著家具那樣。她不想讓夫妻關係再壞下去,總是活潑地應對丈夫的刺探。可她看出丈夫是不相信的,而且開始說些刺耳的話,好像是自己故意向村支書套近乎似得。年輕人是受不得委屈的,她終於忍不住了,反唇相譏起來。剛開始兩人都心照不宣,冷言冷語,因為那個話題挑明了不但誰也麵上無光,好像還要變得不可收拾似得,就如同開了口子的糟布袋,你不敢去動那口子,生怕一動,那口子就一下子扯大了起來。可爭吵越來越升級了,顧忌就越來越少了,那話題自然而然就蹦到了桌麵上了,這使她覺得委屈,丈夫覺得窩囊,兩人越想分出誰對誰錯,反而越抹黑了對方,越恨開了對方。有一次丈夫罵她不要臉,她就譏笑丈夫沒本事,有本事就攔住她,不讓她上飼養園去。丈夫就惱羞成怒地打了她,她的委屈就變成了對丈夫的仇恨,覺得丈夫是逼著自己往村支書的懷裏鑽,同時對丈夫這樣沒本事的男人充滿了鄙視,因為這種男人不敢向勾引自己的老婆的男人進攻,隻會拚命地看管老婆。這種鄙視使她勇氣倍增,和男人對打了起來,把委屈發泄在了對打裏,而當村支書來調解他倆的打鬥時,看著丈夫在仇人麵前畏畏縮縮的樣子,她更鄙視丈夫了,所以當丈夫被村支書抓了壓迫婦女的典型,她覺得很解氣,所以當村支書送她去縣裏的掃盲班時她頭也不迴地去了。

    她知道村支書會去縣裏看她,但沒料到村支書會隔三差五的去,而且會帶著她逛商店,給她買些小飾品,帶她進飯館,吃些她聽也沒聽說過的飯菜,而且還帶她看了一次電影!這是她以前做夢也沒想到的美事呀!於是她明白了,女人的福氣確實是靠男人來實現的,跟了什麽樣的男人就有什麽樣的命!但虛榮心並沒有衝塌她婦道的底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是王三小的老婆!她頑強地抗過去了村支書的進攻,完成了三個月的脫盲學習,迴到了家裏,就如同一隊被一路襲擾的日本兵終於迴到了碉堡裏——丈夫雖然與自己形同路人,但畢竟是庇護她的碉堡呀!盡管這碉堡逼仄簡陋,但比在無遮無攔的野地裏強多了。因為女人是離不開伴的,哪怕那伴是個小孩,因為伴就是女人的碉堡!而且剛迴家她很快樂,因為三個月的學習使她大開眼界,自覺脫胎換骨了一般,不把丈夫放在眼裏,丈夫也自覺自己在她麵前猥瑣不堪,躲著她,於是她無拘無束的,又不再擔心村支書的騷擾。可她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村支書竟然讓她當了記錄員,理由看上去句通字順——那個讀過幾年私塾的老記錄員腿腳不便,該讓年輕人接替他的工作,而她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可人們都透過這金玉其表的理由,看見了裏麵的醜陋勾當:這是給他的相好的吃偏食,也就是說,在村裏人的眼裏,她史二姑已經是村支書的新寵了,隻有她史二姑知道,村支書的指頭還碰不到自己,可說給別人能信她嗎?況且咋開口說呢?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這種事真是沒辦法撇清的呀!也隻有史二姑知道,這是村支書被自己的拒絕刺激的惱羞成怒了,不把自己弄到手誓不罷休,就如同你開一扇門,先是和氣地敲,見門沒反應,你就加重了敲門的力量,仍沒反應,你就該用拳頭敲門了,仍不開,你就不顧風度擂開了門,就有了威脅和惱怒的意思了,可門仍不開,你就不顧體麵用肩膀撞門了,見門仍不開,你就不顧一切了,往後撤了幾步,兇狠的跑起來用身體砸門了——現在的村支書就是這樣要用蠻力砸開她的門了!因為記錄員就得整天跟著村支書,記錄下每天村支書分派給別人的任務,記錄下人們完成任務的情況,記錄下村裏每天的雜事等等,也就是說村支書尋找下手的機會太容易了!她的底線真是風雨飄搖了!但她機智頑強地守著底線,像《英雄兒女》上的王成,獨自一人堅守著陣地;王成是憑著滿腔的革命激情守著陣地,她是憑著滿腔的委屈守著底線——既然她無法撇清自己,村裏人都像看破鞋那樣看她,她要用實際行動證明給村裏人看——她不是破鞋!也就是說她的堅守已不是隻為了那條古老的婦道了,可她明白自己離王成抱著爆破筒跳進敵群的時候不遠了。果然村支書讓丈夫參加了車隊,也就是說她的陣地被撕開了口子,也就是說她的碉堡被掀開了蓋。因為丈夫就是再熊,也是一個兵,就如同一條狗再孬,但它的叫聲仍使賊躊躇不前。可現在這個老弱殘兵就要被人家調走了!

    她知道這是村支書給自己的最後機會了,否則氣急敗壞的村支書會輕易地找個借口,把自己扔進最苦的勞作之中,更可怕的是村支書會找種種罪名批鬥你,說不定真的把你栽贓成破鞋,然後給你脖子上掛雙破鞋遊行示眾呢!到那時你比真的破鞋還慘呢,因為人們巴不得別人倒黴,誰去分別是非呢?她明白自己想當王成也當不成呀,因為王成在轟隆一聲中能名留青史,自己要是死了可真是垃圾堆了,人們會把各種垃圾倒上去!於是她明白了,為了活的還算清白,為了活的還算輕省,隻能向村支書屈服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是丈夫的罪人,自己連累了丈夫,不由得憐憫起丈夫來了,才知道被另一個男人揉搓的男人,實際上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因為女人被人揉搓可以哭泣,可以求饒,可以屈服,沒人笑話她,就因為她是女人,而被欺辱的男人如果那樣,世人的唾沫也會淹死他!就因為他是男人!所以被欺辱的男人隻能不聲不響——如果你想活著,否則唯一雪恥的辦法就是拿起刀來,與仇人同歸於盡!可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呀!所以那天丈夫喝醉酒後的刻毒話雖然使她氣憤委屈,但心裏卻痛快,因為這就要成為事實了,自己該罵該咒,她甚至渴望丈夫毒打自己一頓,這樣她的良心才好受些,所以她沒有與丈夫糾纏多久就睡去了。但眼睛閉上睜開閉上睜開,最後她索性睜開了,望著窗外如水的月光,望著一朵朵白雲像抹布一樣抹著月亮,一邊聽著丈夫隻有酒醉後才有的唿嚕聲,這唿嚕聲把她的心拖進了深沉的寂寥裏——她多希望這世界就這麽寂寥到永遠呀,因為她覺得這難得的溫馨太珍貴了!可她聽見了身後的丈夫在翻身,衣服窸窸窣窣的。她知道丈夫醒了,她的心就砰砰跳了起來。很快的丈夫醒來後正常的唿吸聲,夾雜著深沉的歎息聲,使這種溫馨一掃而光,猶如寧靜的山穀裏闖進了一頭粗魯的野豬。她明白丈夫什麽也料到了,在拚命往下咽就要到來的恥辱,她的淚水無聲地流淌著——丈夫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他是千萬萬普通男人裏的普通男人,難道男人就該是寧折不彎的壯士嗎?!

    她眼睜睜地等到了丈夫出發的那一天,猶如莊稼眼睜睜地等到了收割的那一天。在這期間她多想給丈夫溫柔,但不知道該咋下手,因為她已不會和丈夫溝通了,結果還是不冷不熱的。那天她內心是驚濤駭浪,外表卻古板僵硬,不聲不響地給丈夫準備好了幹糧,準備好了出門的衣服,眼睜睜地看著丈夫走了——自己的門戶轟然洞開了!於是真正的手足無措轟然襲擊了她,猶如庇護你的四壁轟然倒塌,你猛然看見曠野裏的狼站了起來。於是她本能地想著自救的辦法——去夥伴家借宿?如果村支書天天來了碰個鎖子,你還有好果子吃嗎?喊一個夥伴來伴宿?如果村支書來了,這不是正好證明了自己是村支書的相好了嗎?幹脆迴娘家吧,可村支書一定不準假的,擅自迴了娘家,村支書不就找到了收拾自己的把柄?

    她就這樣猶疑著,夜色像往清水瓶裏一點兒一點兒攙兌墨水那樣漸漸濃了起來,她本能地出去關上院門,上了鎖(而所謂的院門,隻是用齊腰高的木棍綁成的兩扇柵欄而已,而所謂鎖上了,就是用一截粗鐵絲圈住兩扇柵欄對著的邊,用鎖環套住粗鐵絲兩端窩成的小圈鎖住了而已,這種院門人一騙腿就過去了,她要是知道丈夫那天在車馬大店把這院門看做是一道防線一定會笑掉牙的!)。她進了家就插上了門閂,然後坐在炕上,任夜色越來越濃地淹埋著自己。

    忽然她聽見院門嘩啦地響了一聲,接著聽見院子裏傳來一聲撲通的悶響,接著一串急促詭秘的腳步聲竄到了家門口,馬上家門被急促鬼祟地敲響了。她的心跳的要撞破胸口了,就如同溫水裏丟進的活魚把鍋蓋撞的砰砰響!——那男人來了!她癱在了炕上,任敲門聲急促暴躁地響著。忽然那敲門聲停了,她看見一條人影映在了窗戶紙上,噗一聲,窗戶紙被捅開拳頭大的一個洞,雖然夜色濃重,她還是看見了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像黑夜裏偷食的貓眼那樣,從洞裏向屋裏窺視著。

    她一動不動。

    那目光終於停在了她的身上,低沉的,不容違背的聲音傳了進來:“開門!”就如同老鄉的最後一捆遮身的草捆被日本兵挑開了,無遮攔的強大殺氣迫使老鄉乖乖就範,從那洞裏噴進來的強大殺氣同樣逼迫著她下了炕,開了門。那男人一進家門就抱住了麻木的她親了起來。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已被抱到了炕上。她本能地反抗,但那男人老練地把她的雙手掇在一起,壓在她頭頂的炕上,她的胳膊就發不出一點兒力氣了,然後用強壯的胸脯側壓著她的胸脯,用強壯的腿壓著她的腿,一隻手就老練地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解她的褲帶她想喊,但羞恥捂住了她的嘴!那男人躺在她身邊說:“你放心,我虧待不了你。我可以對不起別的人,但從來沒有對不起跟了我的女人。”

    以後那男人每天晚上都來,不是給她帶這樣的東西,就是給她帶那樣的東西,等那男人一走,她就把這些東西都丟進了豬圈裏、茅坑裏,就如同她當飼養員時把同伴們分給她的贓物偷偷地扔掉了,就如同她把在縣城裏時這男人給她買的小飾品偷偷扔掉一樣。她一心盼著丈夫迴來,哪怕丈夫一迴來就殺了自己!

    終於知道丈夫這天要迴來了,她給丈夫做了丈夫最愛吃的燜麵,放在鍋裏等著。

    她終於聽到了丈夫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踏在了她的頭上——她這時自覺地趴伏下來贖罪了!她多想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呀!但她裝不出來——隻有淫蕩的女人才會哄騙丈夫!丈夫的陰沉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丈夫的遲遲不動筷子使她的堅持土崩瓦解著,所以當丈夫一喝問她,她就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坦白交代了,而且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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