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冬天了。

    村支書對王三小說:“今年你參加車隊吧,能多掙些工分養家。”

    王三小的心弦一下子繃緊了,就如同擔心在路上遇上狼,轉過山腳果然劈麵遇上了狼時那樣。因為他看見了包裹在這恩惠裏麵的險惡用心——自己得經常出門,因為冬天裏車隊要到山裏拉迴村裏過冬的煤,要到縣城裏拉迴村裏人的返銷糧,要把騎兵部隊訂購的草料送到部隊去,等等,而這些差事都不是走一兩天就能迴來的,而自己一旦離開了家,就如同書上說的關口上撤了兵,京城就等敵人探囊取物了——老婆困在屋裏就等著村支書哼著小曲進門了!但他能說什麽呢?你能不服從革命的需要嗎?

    晚上他去了劉忠厚家,低垂著頭隻管抽旱煙。劉忠厚也不做聲,陪著他抽旱煙。屋裏隻響著兩人吸煙時煙梗爆裂時的啪嗒聲,顯得沉悶而又憋氣。

    忽然劉忠厚說:“兄弟,喝兩盅?”他抬起頭來,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見劉忠厚正暗示地看著他,那目光似乎在說:“兄弟,我什麽也知道了,喝兩盅解解悶吧。”他感到很羞愧,又低垂下了頭,說:“村支書讓我參加車隊了。”劉忠厚長長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慢慢地深長地吐出來,低沉地說:“那年村支書也讓我參加車隊了。”於是兩人又不做聲了,空氣凝重了起來。良久,王三小問:“難道沒辦法了嗎?”劉忠厚:“有什麽辦法?誰讓咱農村人是拴在田裏的牲口,而人家是拿鞭子的主人呢?”王三小:“咱不能逃走?”劉忠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最多逃上一兩年,人家就把你當盲流遣送迴來了!兄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我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的,就是偷空喝兩口小酒,但千萬要管住自己酒後的舌頭!”——這是他們第一次提敘這件事。

    他醉醺醺地敲開了家門。老婆嗅到了酒氣,就厭惡地一蹙鼻子,說:“總是又跟劉忠厚喝酒了。”他說:“聽你的口氣劉忠厚像蒼蠅那樣讓你討厭,為什麽呢?不就是他逢人矮三分嗎?他為什麽這樣呢?不就是被頭上的綠帽子壓得嗎?嘿!這綠帽子離我也不遠了!”老婆血湧上臉,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姓王的,你說清楚!”他往開扳著老婆的手說:“這有人給撐腰蘆葦也能作房梁呀。你放開手,我可不願像史二發那樣蹲班房去。”老婆氣得臉煞白:“你說清楚!”他嬉笑:“說什麽呢?史二發說得對,現在是連老婆都公有了,你管教管教老婆,就有心疼你老婆的拳頭砸在你的臉上了。算了,你放手吧,我是孬種,怕揍。”老婆:“你得拿出證據來,否則我和你沒完!”望著氣得發抖的老婆,他覺得很解氣,不再說什麽,和老婆拉拉扯扯到了床前,一歪身就躺在了炕上,任老婆揪扯自己。一會兒老婆累的唿哧唿哧直喘,氣鼓鼓地丟下他,鑽進了被窩裏。

    半夜裏他被凍醒了,才發覺自己不蓋被子的。月光如水流瀉在炕上。望著背對著自己側睡著的老婆,酸楚悲哀湧上了心頭,以前的如膠似漆恍然如夢,頻繁的打鬥爭吵像剪刀一樣一剪快似一剪地剪碎了幸福。更可怕的是再過幾天,自己現在躺著的位置上,就要躺著那個男人了!而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像母牛眼睜睜地看著飼養員把牛犢牽走。他覺得人活著實在沒有意思,隻有能吆喝別人的人活著才有滋有味。他忽然明白史二發為什麽會玩世不恭了,為什麽把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因為什麽都不是你的,都是讓你保管著,人家隨時會來拿走,你卻把讓你保管的東西當做了自己的,這不是荒唐可笑嗎?老年人說得對——人是瞎活著了!那咱就混日子吧!這樣想著,就覺得老婆和自己真得無關了,他和老婆之間被朦朧越隔越遠了。

    可當車隊拉著他一出村子,他就怎麽也看管不住他的心了,他的心一瞅空就溜迴了家,繞著家巡查一番,告訴他老婆正在幹什麽,家裏來了什麽人。當掌燈時分在車馬大店住下了,夥伴們的混話越來越少了,唿嚕聲卻越來越響了。這唿嚕聲使他的心解放了,展翅飛迴了家,在屋上繞著圈。

    忽然他的心緊張地對他叫一聲:“看!那個狗男人進了院門了!進了家門了!把老婆樓在懷裏了!親老婆的嘴了!把老婆抱在炕上了,解老婆的褲帶了!••••••”他大叫一聲坐起來,冷汗泠泠地從渾身的毛孔裏冒了出來。被驚醒的鄰鋪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就又睡下了。

    這次他打發他的心快快地飛迴去,看看老婆是什麽樣的情形,是否太陽一落山就鎖上了院門,是否鎖上院門一進家就插上了家門?可那狗男人能翻牆進去呀,可那狗男人能一腳踹開家門呀!老婆再掙紮也敵不過一個男人呀!可他的心飛迴來告訴他,老婆什麽防備也沒做。他就大罵他的心在騙他,就和自己的心吵了起來,筋疲力盡後他和他的心不由得自嘲地相視一笑:現在爭吵這個有什麽用呢?於是他和他的心就哭也似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

    於是他決定不再迴家,因為家裏恥辱張著大口等著他。可不迴家又能去哪裏呢?因為不光是他足不出村,就是父親爺爺也沒有離開過村子,可以說村子是殼,他是殼裏的寄生蟲,離了村子能去哪呢?管它呢!管它呢!瞎走唄!餓死在哪算哪吧!最好是這車隊永遠不再迴村子,我就有吃有住又有伴了。可這種想象中的永別,使他不由得想父母,想兄弟姐妹,想兒時的夥伴,想村子裏的一草一木,生離死別的熱淚浸泡了他的心。他不由得又想,或許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是自己疑神疑鬼嚇自己了。可種種跡象又頑強地推倒了這自我安慰,不久,這自我安慰又頑強地站了起來。這兩種想法在他的腦子裏拉鋸戰般爭執不下,他渾渾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飲馬忘了從井裏提水,喂馬不是槽裏堆滿了草,就是忘了添草,裝車時扛著麻袋找不到自己該裝的車。夥伴們紛紛問他是不是病了,他總是疲乏地搖搖頭說沒病。就聽見一個夥伴戲他:“總是沒出息,想老婆想的拖垮了身子了,哈哈!”夥伴們就哄笑起來。可他對老婆這個詞多敏感呀,他恨不得人人都忘了他有老婆,可人家偏偏在他麵前提起了他老婆!他頓時羞臊的想鑽進地縫裏去,因為他覺得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麽參加車隊了,都知道他出門後他家裏正在發生什麽,都在譏笑他!

    晚上好不容易挨到了他去喂馬,他像終於從歹徒手裏脫身的女人那樣出了車馬大店,順著路一口氣走進了曠野。刺骨的寒風使他單薄的衣服像沒穿一樣,抖個不停的寒戰使他清醒了過來,耳朵、鼻子、手、腳火辣辣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正好站在了一座小橋上。望著橋下的冰反射著的清幽的月光,望著空空蕩蕩遼闊的曠野,望著朦朦朧朧浩渺的星空,他覺得天地間的悲哀無聲無息地漫過來淹沒了他,任這悲哀翻滾著自己,因為他深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掙紮都是徒勞的,就如同大海裏的螞蟻想爬上岸去。於是他明白人就活在無可奈何裏,尤其是農村人,是地上一種特殊的草,自己怎麽對待地裏的草,命運也怎麽對待自己,草沒有權利反抗,沒有權利選擇,更沒辦法躲避,自己不也如此嗎?這時老婆活潑可愛地在眼前來迴晃悠著,這使他止不住流出淚來——這種事根本沒有,是自己在嚇唬自己。於是他又慢慢地轉了迴來。

    第七天下午車隊迴了村子。等交割完了差事日色已發黃。

    夥伴們個個歸心似箭地走了。他一個人落在了後麵。

    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掌,他驚醒了似得迴頭一看,見是那個屙屎去了的夥伴急急地從後麵趕了上來,在他看的功夫已從後麵超過了他,眼睛卻盯著他說:“三小,你怎麽一點兒精神都沒有?臉色灰敗敗的。我看你還是病了,迴去好好地調養調養。快走。”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拖他走。他趔趄著扳開了夥伴的手說:“你先走吧,我沒事的。”夥伴就疑惑地看了他幾眼,前麵走了。

    在村子裏碰上幾個人,他也聽不清人家問他什麽,隻管點頭笑著,含含混混地迴應一聲就過去了。終於離院門幾步路了,他就站了下來,摸出煙葉和紙條來開始卷煙,可紙條這時特別的糟,一卷就破,但他一點也不上火。當他換第五張紙條的時候,兩個女人路過,笑話他:“看三小的煙癮多大呀,抽這口煙比見老婆還當緊。看我們告給你老婆修理你,哈哈!”他隻得訕笑著走進了院門,臉色就凝重了起來。看見老婆的臉在家門上那塊本子大小的玻璃上閃了一下不見了。他以為老婆要迎出來了,因為除了老婆去縣裏掃盲那次,這是他倆成家以來分離最長的一次,他就緊張地想著該用哪種態度麵對老婆。可走到了家門前老婆也沒有迎出來,他的心就沉重了起來。

    他推開門,見老婆正拘謹地站在離家門兩步遠的地上,兩臂緊緊夾著身子,兩手彎迴來貼在大腿根上,一副丫環準備迎接遠路歸來的主人,生怕怠慢了主人會被嗬斥的樣子。也就是說老婆在自己麵前矮下去了!於是他堅信那件事真得發生了,因為老婆要是像以前那樣活潑地迎上來,或者像他走時那樣對他不冷不熱,他也就心安了,可老婆分明一副理虧相呀!她理虧什麽呢?!看哪,老婆問候自己迴來了時的笑容分明是擠出來的!他嗯一聲,就走到炕沿前坐下了。老婆也跟到了炕沿前,手足無措地頓一頓,趕緊說:“你先喝一口熱水暖一暖。”就急忙倒了碗熱水端給他,然後說:“我這就熱飯。知道你今天迴來,我早做好了。”就趕忙蹲在爐灶前點火熱飯去了。

    他沒有喝水,聽著鍋裏熱飯的水的翻滾聲和抖動的碗磕碰著鍋底的砰砰聲。

    老婆拘謹地把飯端在了炕沿上,把筷子擺在他身邊,就束手束腳地與他隔著碗筷坐在了炕沿上,仿佛看著地麵的眼睛不時瞟著筷子,顯然是在催他快吃,又仿佛他拿不拿筷子,是老婆暗地裏設下的一個試探,要證明什麽。見他遲遲不拿筷子,反而卷開了旱煙,而且老是卷破了,老婆就不敢瞟筷子了,盯住了腳下的地麵。

    他聽著煙葉在卷動的紙條裏沙沙的響,像砂紙摩擦著他的心沙沙的響。

    王三小終於卷好了一根旱煙,哧一聲劃著火柴點燃了煙,用手拍去了落在懷裏和大腿上的煙葉,頭也不抬地說:“你說吧。”老婆驚悸地抬頭看著他:“說什麽?”他說:“這幾天的事。”老婆:“能有什麽事呀。”他血紅的眼霍然揚起來,淩然盯著老婆:“難道真得要我捉奸在床嗎?”老婆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說:“三小呀,我也是沒辦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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