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祺在害怕,他知道,但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麽。入夜時抓著他不放,夜裏也睡不安穩,總有噩夢侵擾,夜晚驚醒時會拉著他說許多話,駱玄策瞧得清楚,寧祺根本就沒有徹底清醒。這是魘在夢裏了。他絮絮叨叨叮囑自己不要淋雨,有日頭正好,被子該翻曬一下,也有院子裏的桃花開了,記得釀一壺酒……駱玄策越聽越覺怪異,隻因現下連日陰沉,沒有院子,更沒有桃花,而他,也根本不會釀酒,可寧祺又真真切切喊著他的名字。好像得不到任何迴應,就是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也不在乎夢裏的駱玄策會不會迴應。直覺告訴他,寧祺性情大變與這個夢脫不了幹係。但他沒有問,他等著寧祺親自開口的那一天,他有足夠長的時間去等寧祺敞開心扉。又是夜,駱玄策哄了寧祺睡著之後,聽著枕邊人的淺淺唿吸,愁眉難展。白日裏火器已經秘密押送到山上,駱玄策親自去檢查了一番,無恙之後遣了高手鎮在旁邊,隻待明日尋到適宜位置,埋入便可震開斷崖,讓離江水改道。但事實並不如想象中一般容易,那處斷崖極為兇險,要使用火器,就必須有人去引火,但其中兇險不可估量,用九死一生來形容也不為過。暗夜裏看不清寧祺的臉,隻有隱約的輪廓,駱玄策緊緊盯著,最後落寞閉上眼睛,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枕邊原本清淺的唿吸聲漸漸急促起來,駱玄策猛地睜開眼睛,寧祺低啞的嘶吼著,手指攥緊了被褥,他在恐懼,在害怕,在黑夜裏崩潰著。駱玄策試著喊了幾聲,卻沒能將人從夢中帶出來,最後隻能摟著人輕輕拍著,柔聲喚著寧祺。不知過了多久,讓人心碎的聲音才漸漸隱去,駱玄策低頭就見寧祺睜著眼睛,沉默不語,他醒了。“做噩夢了?”寧祺嗅嗅駱玄策的氣息,在他懷裏尋了個姿勢,才低低嗯了聲。“夢到什麽了。”駱玄策拍著他,他傾盡所有溫柔,隻為懷中一人。沉默半晌,寧祺才道:“夢到你受傷了,流了好多血,染紅了衣裳,我叫你,你不應。”駱玄策心沉了沉。“明日,你是不是要自己去引火。”沒有反問,是肯定,他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上輩子,他揣摩景鴻帝旨意,揣摩敵對人的想法,揣摩每個對駱向端有威脅的人,但獨獨猜不透駱玄策的弱點是什麽。後來清楚了,駱玄策的弱點,是他寧祺。但他卻失去了資格。這輩子,他毫不費力就能知道這男人在想些什麽。他感到摟著自己的身軀僵了一瞬,頭頂傳來他的迴應:“嗯。”寧祺抱緊了一分:“非去不可嗎?連我也阻止不了嗎?”“寧祺……”“我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上輩子他未曾經曆過的,怕駱玄策受傷留下病根,那樣好疼的,他眼睜睜看過駱玄策那麽能忍的人,病發時雙眸泛紅,咬破了唇。他失去所有,天地間孤身一人的時候,隻有駱玄策。他太害怕失去駱玄策了。那樣的話,世間就真的隻剩他一個人了。“邊關比這兇險多了。”駱玄策提了提懷中人,直到視線相對,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剛去的時候,我每日都想著逃跑,邊關太苦了,哪怕我從小吃著苦長大,也還覺得苦。後來又覺得,既然來了,就要闖出自己的天地,讓我曾經害怕的,全都跪在腳下匍匐,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我隻要能護住在意的人,那便足夠了。”寧祺聽得認真,也心疼。那都是他不曾參與過的生活,如果聽一聽,是不是能更近一步?“有一迴,我判斷失誤,被敵軍圍困在千重山裏,那裏瘴氣籠罩,蛇蟲鼠蟻遍布,野獸橫行。他們以為能將我困死在裏麵,可我出來了,帶著我方將士反包圍了他們,將他們趕入千重山,也讓他們嚐嚐那滋味。”駱玄策輕笑出聲,“還有一迴,漠北正趕上風沙暴,將人都卷到了天上去,那一次損失了不少人,而我也迷了路,在大漠裏走了五天五夜,你看,我還是走出來了。”“所以,不要擔心,我有必須要活下去的信念,我不會有事。”說了那麽多,大概隻為了最後一個承諾。可寧祺知道,一切遠沒有駱玄策隨意出口那般輕鬆,這背後埋葬了無數血肉,無數苦難的過往,才練就出一個令北境聞風喪膽的大元帥。“說話,寧祺。”“你那麽拚命,為了什麽?”駱玄策輕笑,顛了顛寧祺,將人完全摟進懷裏,抵著額頭道:“可不就是這個經常做噩夢還愛哭的嬌氣包嗎。”寧祺磨牙:“誰愛哭了?”駱玄策應了聲:“我,是我。”“別受傷。”失去你,寧祺會瘋掉的。躲在暗處的人似乎還未行動,寧祺有些不確定起來,陌閣的人沒有發現可疑之人,是他們藏得太好,還是未到出手時,亦或者,上輩子本就是意外?思來想去,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而雙目緊閉的駱玄策卻徒然睜眼,下了榻,俯身印下一吻,掖好被角走出了營帳。寧祺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身邊的涼意昭示了主人早已離去多時。隻稍稍一想便能明白,這是駱玄策的手筆,那個男人,也怕自己心軟。驀地,天地間一陣動蕩,隔了三息,震耳欲聾的聲音轟鳴而來,讓人心底一顫。寧祺連忙掀了營帳出去,遠遠眺望斷崖,隻見江水四濺,巨石亂飛,再下一瞬,那道懸崖被江水衝塌而去。洶湧江水比脫韁野馬還要狂野,毫無顧忌的衝向未知之地,隨之而來的是水流從高處落地的聲音,水流過處,山崩林毀,撼動天地的恐怖力量在眼前真實上演。寧祺雙拳緊握,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猩紅順著指縫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