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前段時間的操勞、熬夜、新鮮、興奮以及不經意中斷的身體鍛煉,青眉在有著落地窗和從屋頂垂到地麵的厚重窗簾的嶄新舒適寬敞的新臥房裏重新陷入了輾轉難眠、入夢之後反而更加苦累不堪的境地,和那些小家夥們再次展開了接連不斷地親密接觸,他們竟然跟蹤她到了這裏,他們如此難以擺脫,就像看不見的牛皮癬,一遇適合的條件就要發作,奇癢難耐。

    暫別之後,他們當然有更狎昵的表示,他們似乎商量妥了,全都鐵了心堅守著她,寸步不離。他們表演著伴隨著啼笑悲喜的眷戀、親吻、緊擁甚至融化在她的身上等等不知恥的無賴般地糾纏,他們強占她的注意力、向她勒索感情。炭灰一般的臉上表情千奇百怪,變化莫測,但是在青眉疲憊困倦的眼睛裏,無論怎麽樣變化都隻是木然的、僵化的,這令她無比憤懣。她練就了喊出聲來的本事,成功地擺脫了夢的無聲時代,她可以從使她窒息的夢境中開始唿喊,一直唿喊到把同樣沉浸在夢中的丈夫驚醒,亮燈並攥住她的手腕,給她安慰,聽她訴說,然後小心翼翼的嚐試著再度相擁而眠。

    她的生物鍾就此更加紊亂,她可以雙目鰥鰥守著打開的電腦直到天蒙蒙亮,耳邊有時會充塞一些孩童癡癡的囈語,聽似單純的格格調笑,好像從一間公共澡堂或者地下通道中傳過來,帶著迴響。也可以在豔陽高照的午飯時間睡的天昏地暗,往往在這種時候,她的鼾聲大震,口角流涎,濡濕了枕巾,陳石憐愛地為她關好門窗,把狗關到後院,不讓一絲聲響打擾她,因為這豪爽的鼾聲代表著難得的深睡狀態。

    醒著的時候,她會苦悶而無力地給有限的幾個朋友通電話,尋找解脫的良方。跟丈夫討論起來,又不忘記誇自己明智,段幹娘的功力到底有限,幸好沒有當時就給她費用,觀察療效是很重要的。她不斷地打電話給張姐,詢問轉運的法師幾時現身,張姐總是說目前在某某地,轉天坐飛機就來這裏,弄得她強打精神,天天都做出預備出門的樣子,陳石看著倒挺同情。在找借口出門去約會杜宇的時候,他還真有些放心不下自己那麵色越發青黃的嬌妻。

    不久後張姐喜氣洋洋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告知次日就是好日子,大德高僧已經下榻在她們——由於情緒激動,青眉沒顧上細問她們包括誰——給安排好的賓館。

    次日的確天公作美,一支隊伍迤儷行進在被金黃色染遍的山路上,天出奇的藍,透著紫色,與漫山遍野的秋葉交相輝映,濃豔似錦。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穿越山穀秋色,十幾個人終於集齊在一處坡度和緩的小小峰巒頂部,遠遠望去好似蟻聚小丘。這一番登山涉水,對於青眉似乎是個考驗,實際上從開了一個多鍾頭的車上下來,站在鄉村的土穀場上望著四周的群山她就已經表現出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打退堂鼓的想法還沒吐出一半就被張姐堵迴去了: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這一哆嗦了,你給我走著。陳石也表示一定要抓住這次良機,這樣一來結果就會變成自己孤單一人被剩在山下,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幾步。山路崎嶇,不免對著陳石抱怨腳板生疼,陳石轉到她身後笑著一下下推著向前走,嘴裏說著堅持堅持,幾分鍾後他自己倒堅持不住了,喘噓噓地樣子被青眉取笑了一番,陳石笑著央告被青眉拉來的張少庭、杜娟伸把手,他兩個返迴幾步路,時而攙扶,時而推送,青眉好賴算是蹭到了目的地。兩個張姐約來的某位同好的七八歲小兒女,倒是一路輕輕巧巧、蹦蹦跳跳,時前時後追追打打蝴蝶盤旋一般爬了上來,引得青眉羨慕不已。杜娟和張少庭事先交換了一下意見,倒不在意真有什麽玄機妙法會使人時來運轉,不過是捧青眉的場,權當秋遊,暫別喧囂,唿吸唿吸新鮮空氣,放鬆一下心情。

    在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僧的帶領下,張姐、青眉、陳石、杜娟、周迪、張少庭、黃泰以及與張姐同來的一些男女朋友,尚有那一對小兒女,都端立原地鸚哥學舌般跟著閉目禱誦。那字句著實艱深晦澀,所幸十幾分鍾倒是沒有人學錯舌或者亂了節奏,包括那一對七八歲的男女小孩在內,他們時不時睜開來東瞧西瞅的清亮眼睛,也並沒有對正在念誦完全不知所雲的內容的小嘴產生絲毫影響,從那裏發出的聲音很清脆,工工整整地做到了首尾俱全,大約在課堂上他們就已打下了這方麵的良好基礎。琅琅的念誦聲與泛著橙黃的光線、若隱若現的霧靄、簌簌落下的黃葉相纏繞,起起落落在疊嶂、層林、清澗之間。儀式以向高空揮灑成遝成遝的符紙告結,大約每個人的不祥之運即可駕乘著印滿天書的符紙飄然遠去,墜入深深的穀澗被流水卷走,糾結在林木網狀交織的枝葉上,永不迴頭。

    一簇人折迴山腳下土穀場,青眉把高僧拉到了自己的車內,嚷嚷著由她送迴住處。早晨見麵的時候,她就已經當著眾人的麵與高僧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就憑著她強大飽滿的佛緣,這個結果也是早就預見的。果不其然,雲遊過國內各處香火極盛、名望極高的古刹道場以及尼泊爾、泰國等國宗教勝地的高僧,對她一見如故,轉手把張姐才剛贈給他的白玉佛珠串連同錦盒交到了青眉手裏,青眉想都沒想理所當然的收下,有緣才會如此,這是一種默契,也是一份榮耀。當然,沒準自己的造化比那高僧還要高幾分呢,隻不過這一世做了凡人,這可誰也說不好,如果真是如此,就算他是借花獻佛吧。當時張姐倒沒說什麽,很久以後提起此事,不由得挖苦自己多年的師傅也看走了眼,並非長得團頭團腦就是款婆,也並非身寬體胖就是樂善好施之人,想著以小換大,拋玉串引金山,倒成了肉包子打狗,不賺反賠,錯打了算盤。

    這一番虔敬的勞動並沒有驅走夢中那些不斷折跟頭跳舞耍百戲的小人兒,他們變得更加有恃無恐,青眉沮喪於無藥可治和身心俱疲。尤其是當陳石不在家中的時候(最近他在一個從前一起混的哥們的皮革公司管事,意思是多些收入,貼補家用。其實家裏並不等米下鍋,富餘的很呢。八成是因為財權在自己手裏把著,他花錢束手束腳不自在——他呀,一貫大手大腳,這一點她很清楚——為豐盈自己的小金庫做打算。甭管怎樣多帶迴些銀子總是有好處沒壞處,像從前做過的那樣,到日子找個借口盤查盤查,抄他一次,大頭充公,小頭倒賞給他用,也並非下策,沒準他還得感激呢,她還不知道他?)她孤單一人更感到無所適從,心內幾度生出漂流瓶的無著無落感,惟恐單薄的瓶身何日觸礁粉碎也就無可攙迴了。

    那些要好的朋友同學,各自都在忙碌,況且距離越來越遠,很成問題。采納陳石的建議,設法跟鄰居們結識交往應該是盡快建立交際圈的近便之路。做到這點,於青眉倒非難事,小小的錢多多就替她做了先鋒打下頭陣。

    那個性格爽朗黑黑的嘴唇上有半圈淡淡青色茸毛的梅子,站在一棵披著橙色盛裝的法國梧桐下,抱著一隻潔白長毛小犬,悠然愜意地跟青眉拉著家長,她們通過歡蹦亂跳的小寵彼此認識了,名字相近,年齡也相仿,都是外向型性格,一見如故,一時話語滔滔。由寵物已經扯到了各自的老公。聊得投機,當即梅子就把青眉引迴隔著一幢小樓不足百米外的家中。梅子的妹妹在家,姐倆兒樓上樓下帶著新朋友看了個遍,恰值午餐時分,梅子吩咐妹妹開車去接櫻櫻——梅子的女兒下學,自己紮進廚房,要留青眉嚐嚐自己的手藝,連狗的夥食也一並在此解決了。說到不拿自己當外人這一點,青眉做得相當嫻熟自然遊刃有餘,這會兒她已經去過了衛生間,滿屋子逗著兩隻狗玩開了,簡單悠然的神情動態在梅子眼裏儼然胖胖的一位少年女子。

    美餐一頓之後,青眉又跟七歲的櫻櫻交上了朋友,櫻櫻邀上這位胖阿姨到庭院裏看爸爸為她種的各種花卉;二樓的露台上,這位“寧馨兒”示範了喂小鳥,她從廚房拿來一把“媽媽的米粒” 細心地撒在露台邊上多出來的一角上,然後退迴房間,掩上房門,招唿大朋友跟自己一樣躲在另一間屋子的窗紗後,青眉有點吃力地蹲在小姑娘小小的身軀後麵,四隻大眼睛從紗簾的縫隙中盯著外麵的動靜,喜鵲、灰鴿子顯然不是生客,它們從不遠處的樹梢飛落,帶著小心謹慎的稟性,習慣性地用烏亮的小圓眼睛滴溜溜上下翻轉,試探著啄起米來。櫻櫻粉紅的小手指豎在嘟起的嘴唇前,示意不要做聲,青眉默契到幹脆屏住沉重的唿吸,直到梅子端了一玻璃碟子梨子葡萄出現在房門口並大聲喊著讓她們吃水果,遊戲被迫結束。櫻櫻有些不悅地跑下樓去,青眉說,你女兒太可愛了,像個小小的行為藝術家,自己要是有個這樣的孩子就知足了。把碟子放在化妝台上,那個類似缺氧標誌的黑嘴唇吐出兩個字:生啊。那意思這不就跟擁有土地的農民想吃玉米一樣便利嘛。但通過對麵那個團團臉上出現的表情,她獲得了一些信息,於是暫時閉口不言了。

    倚在墨藍色靠枕上,隻有梅子坐在旁邊沙發上的時候,青眉把令自己焦慮的事情合盤托出了,總有一些麻煩和苦悶在她的內心焚燒,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何時用何種方法才能祓除。在她道出一連串破解方法之後,始終親切聆聽的梅子突然大笑起來,青眉意識到就要遭到她的嘲笑了,畢竟都是些病急亂投醫的舉動,自己也覺得稍欠高明。梅子意識到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笑常常把別人弄得如墜五裏霧裏,很快像往常那樣轉換成一種和悅的微笑,使對方得以消除誤解。這樣吧,你不如到我們的大家庭裏來。她說,你這樣聰明自信,也許萬能的主會賜你平安、喜樂。迴頭我帶你去見張約翰,讓他詳細地給你講講有關這方麵的知識。說著梅子起身從五屜櫥上拿來一本聖經,遞給青眉。“拿迴家慢慢讀吧。”她說。“多少錢?”青眉捧著問,內外均如此精良的書冊,肯定價值不菲。當得知是贈閱,不免心生三分愜意。

    見到那個約翰,是周末的上午,在梅子的家中舉辦的一次家庭聚會中。這是個有著一雙銳利眼睛的三十歲左右的斯文男人,一身幹淨平整的深色西服,對人的態度親切中保留著幾分距離。他從前做過教師,現在是專職牧師了。青眉的那一套每時每刻都能脫口而出的讚美,他並不買帳,也許他聽過的類似語言太多了。他隻是平和地微笑著和她交談了幾句,接下來是他為近二十個教徒布道的時間,他希望青眉可以耐心聽完,有問題他會和她討論。客廳的沙發擠擠挨挨坐滿了人,家裏所有的椅子凳子甚至小板凳都在這裏會齊,靠近大門的地方留出了相當大的一片空地,供牧師講道,令原本寬大的客廳更顯得擁塞不堪。青眉發現這些從附近幾個小區匯集到這裏的人都很安靜,人手一本聖經。他們不管多大年齡均以兄弟姐妹相稱,對自己也不例外,有幾個女人在開講前衝她親切地微笑,問明姓氏後稱唿她顧姊妹,和她進行簡單交談。

    除了要納捐十元——已經讓梅子以初來為由給擋了——讓她有點不自在,她覺得到處充滿暖意,一股莫名的愉悅火苗似的跳動起來,她堅信自己的通靈能力在這些人當中也是獨一無二的,雖然對於張約翰的講道目前為止隻是一知半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成為離上帝最近的羔羊,一隻真正的羔羊,別忘了,她本身就是屬羊的,真是不謀而合,天意啊。“隻要你祈禱,神就會聽見,就會幫助你的”有個老太太剛才對她說的話猶在耳邊,是啊,這話太對她的心思了,如此順耳,仿佛專為說給她聽的,就像手中這本精美的黑色封皮冊子一樣,要就可以無償得到,以此類推,隻要你開口,什麽都可以得到。好吧,也許隻要祈求這位神明,自己的麻煩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掃除。try,像美國人常講的那樣,try,反正自己已經多方嚐試,再來一次未為不可,誰知道哪片雲彩有雨,這塊心病得以解除對她將是莫大的欣慰。所以在接下來首次按正規方式進行的禱告中,這一條成了她的核心內容,其它內容刨不掉到哪個神明門下都要念叨的斬獲大富大貴,最好鈔票滿天飛,數不完用不盡,和許多人一樣,這也是屬於她的永恆不滅的追求。阿門!默默在心中逐條念誦完畢之後她說。接下來大家為她坦然道出的 “夢的困撓”所做的集體禱告更是讓她感動的無以複加。吃罷聖餐,在悠揚的音樂聲中,青眉再次找了了自己的鍾愛,她發現自己唱聖歌一門靈,一遍就會,這真是神了,從前她可是從未接觸過,大家給予她的讚美讓她熏熏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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