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個黑色封皮的冊子虔敬地安置在枕邊,她像模像樣地禱告一番,把腦袋安放在枕頭上,蓋好薄棉被,調整唿吸,她準備迎接一個寧謐安恬的長夜。然而不能如願,盡管遵照醫囑比往常提前三個鍾頭躺了下來,但這點功大約是白用了。做丈夫的聽到另一側枕被窸窣,沉重的身體來迴翻轉,壓抑不住的輕微歎息中有些微慍怒的情緒。最終那邊騰地坐起身來,緊接著黑暗中發出急促地撓頭皮的動靜,便開口勸道,不如試試安眠藥。迴答他的隻有清晰可聞的喘息,接著,耐不住了:“你打算讓我走付美文的路子?”明顯透著些激動不安。

    的確,付美文床頭櫃上就有好多這種藥劑,彼此結緣已久,付美文患上了嚴重的鎮靜劑依賴症,比她身上其它疾病還要頑劣,難以擺脫。看慣了自己母親的這種惡性循環,她當然十分排斥丈夫的意見,哪怕是出於好心。豈止這方麵不能向她靠攏,任何方麵她都拒絕仿似那個女人,哪怕是遺傳的,別人無心提到她和她母親哪個地方相像,她都不由得從心底裏抵觸,嘴上反駁著仔細看就不像了,就拿體型來說,同樣是胖,付美文明顯是病態的虛胖,胖的頹廢、鬆馳,處處散發著暮氣,縱然高大,總給人搖搖欲傾的印象。而自己胖的靈活,胖而不拙,處處圓潤,拋物線比較多,不存在付美文身上的粗笨線條。再端詳麵龐眉眼,自己明顯接近父親的長相,女兒肖父,一點不假。性格也是南轅北轍,自己身上拿著放大鏡也找不到付美文的傻裏傻氣、直不楞登,說話粗門大嗓,缺少女性特征。陳石對丈母娘說話辦事的風格概括了四個字:幹艮倔喪。意思就是說話辦事是飛出膛的炮彈——不會轉彎,不傷人不達目的。而自己的機靈乖巧、甚至可以說是八麵玲瓏,非但付美文,聰明人當中也是出類撥萃的佼佼者。傻歸傻,心眼子裏還是短不了算計,這方麵做為旁觀者的女婿也給總結了四個字:逢傻必奸。就拿上次掐架來說,聽她那番話,賣弄自己如何忍讓退步,實則時時處處都在算小帳,水電費、油鹽醬醋都劃拉的一清二楚,奸滑,太奸滑。她怎麽不說買這房是誰幫她出的款子呢?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言語,吃的那點小虧一定要昭告天下。

    又絮叨了幾句含混不清的安慰話,陳石的鼾聲開始在黑暗中散播。關鍵時刻掉鏈子,將來怎麽患難與共啊。在嫌忌、噪音中,她更是難以入眠,晨光熹微的時候,如同鋤了一天大地的農夫一樣在勞頓壓抑中迷糊過去。

    汽車輪胎在彩磚路麵上發出軋軋的聲響,丈夫去工作了。青眉把狗關到了院子裏,任由它在屋子外麵直起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兩隻前爪徒勞地上下撓動,舌頭從始終不肯合上的嘴裏吊出來不停晃動著。她撈起電話聽筒,向姐妹和牧師求救。他們相信並理解她那些在常人聽來是無稽之談的遭遇,也對她的處境深表同情,所以她信賴他們。他們放下自己的事情及時地趕了過來,熱心的梅子專程駕車把神父從位於幾公裏外的另一個公寓區接來,他們才到大門口就看到了心緒不佳的青眉,鬆懈地站在那裏,雙眼浮腫無神,向前來探望者無力地做著失竊了大量睡眠的證明。

    在聽取了被牧養人的不安和疑懼之後,約翰帶領兩人坐在晶亮的咖啡色大理石餐桌旁,一起閉目就此事鄭重其事做了三分鍾的禱告。激動之餘,這個可憐的女人把自己的一些經曆和盤托出,他勸告說,你不要懷恨你的母親,要愛,隻有家庭內部的和美,才是幸福生活的良好基礎。記住,要愛他們,這樣才能心中常有喜樂。然後又不斷地從手中的冊子裏搜索出正麵反麵的關於珍愛家人的例子,用以強有力地牽引這個暫時迷途的靈魂,使其步入正道。

    在這個異教徒住所樓上的一個房間裏,他終於發現了令這個女人苦惱的本源。他和自己歸化已久的女教徒神情肅穆地指著供桌神龕,宣告如果不把占據在上麵的那些“邪靈”弄走,當事人將永遠受著他們的侵擾繼續在苦海中掙紮,不要奢望得到神的拯救,因為他們的上帝不止一次遣責那些崇拜其他偶像的人。他們嚴正的神色壓製不住嫌惡的情緒,眼睛裏仿佛看到了罪惡本身,而且是聚攏在一起的、力量不菲的黑暗的罪惡。在胸前劃著十字從那個使他們心驚肉跳的房間走出來,他們要求女主人盡快做出響應,屆時他們將帶領其餘十幾位兄弟姐妹,共同見證此事。在這種高壓的氛圍下,女主人始終在極力辯解,都是她丈夫供奉的,她壓根不相信這一套。接著轉而附合著說,的確需要清理掉,一等丈夫迴來就讓他自己動手解決。頗有些棄暗投明味道的慷慨堅定的表態倒是令那一對男女感到欣慰。

    然而丈夫惱了,他說怎麽可以這樣做呢你忘恩負義啊青眉,怎麽可以聽信那些人的胡言亂語,對佛菩薩大不敬呢?要倒黴啊,要倒黴。然而青眉振振有詞地迴答:從前我們都是迷信你懂嗎?迷信!對付丈夫的火氣,她向來不急不徐,實際上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什麽迷信?我隻知道我們一屁股債的時候,人家可是有求必應,救咱們於水火之中。再者,那個什麽約翰宣揚的就不是迷信?”仿佛將被拋棄的是自己,心情有些委屈,臉色漸漸有了變成豬肝的跡象。

    “不,你不明白,這是兩迴事情。你相信的那些神明,在你向他們祈求的時候,或許能如願,但是你不要以為那是白來的,無償的,天上掉餡餅是不可能的。約翰告訴我,最終他們還是會迴來向你索要迴報的,並且會變本加厲,很可怕的。你雖然虔誠地相信他們,但是稍有做錯的地方,就成了你的罪過,會被記在陰帳上,死後要進地獄,並且一筆筆都要跟你清算,這就是因果報應,有時候還會現世現報,很靈驗的。上帝不會這樣,隻要你真心懺悔,就可以把從前的過錯,哪怕是罪惡,一骨腦全部清洗掉,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陳眉把她前不久從約翰那裏聽來的說教按照自己的理解對陳石說了一遍後又加上一句:“你懂不懂啊?”

    “去他娘的約翰,哪裏冒出來的鬼家夥。他說什麽你都信,他難道還能跟大成比嗎?”

    “我認為人家說得有道理,咱們的狀況你應該最明白,什麽大成、紫雲寺、段幹媽、轉運高僧。”陳眉又指指那些已經在她眼裏變成 ‘邪靈’的佛像說:“ 試了一大圈都沒見效,現在隻有上帝可以解救我。總之你得想辦法把你這些都請走,不然你一走我轉身就給你砸了,你信不信?”

    這一句話顯然擊中了陳石的要害,他相信她幹得出來。“這樣吧,隻留下那三個最大的。”他是指體積最大造型最精美的那幾尊。

    “不行,一個也不能留。”

    “你這叫過河拆橋,過河拆橋。”然而聲音泛出了外強中幹的味道。

    “算了,老頭子別想不開了,反正這些偶像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在他們沒加倍找你索要迴報的時候,遠離他們,放聰明點吧。再說,上帝一樣可以賜福給我,給我們倆,給我們這個家。”看著丈夫一百個不情願的樣子,青眉提出一個打三棒子揉一揉的辦法,她說你可以用車把這些偶像送到別處去,如果張約翰的話是信口開河,毫無道理,再把他們請迴來,如果真的有效,再商量下一步如何處理。就算是為了你媳婦的身體著想吧。得了這個台階,加上她的話說得有點可憐兮兮的,他勉強應了下來。

    在他把這批“邪靈”運到自己父母家後的第二天早上,她從甜夢中醒來,在陽光明媚的上午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興奮地把丈夫喊過來,描述自己昨夜神奇瑰麗的夢境,此後她一再請許多熟悉的朋友分享這個夢,每次都會更加翔實一些,她不厭其煩地反複品味,因為這似乎是使她區別於眾信徒或者說高於一般信徒的一個力證。丈夫耳中的那個疑似上帝的白胡子老頭,到了梅子和約翰耳中進一步坐實了。出現在夢中的方式一次比一次隆重而繁瑣,原始的說法已經在不斷升級的版本中變得麵目模糊了,後來聽說這個夢境的人,仿佛看到上帝從天而降,也有人清楚的記得是破牆而出,有五彩的祥雲踩在腳下、也許是金色的也許是白色的光芒在身後閃爍,頭上的光環顯然是後來添加上去的,因為是在有人提醒點撥之下,她才恍然迴憶起來,但是那麽明顯的標誌,應該比雲彩和光芒更能引起視覺上的關注才對嗬。小鬼們做出種種無謂的抵抗,最後在上帝伸出的巨大而充滿魔力的手臂下,逃得無影無蹤,他們跳著蹦著慌恐而滑稽地從窗子逃出去,活像遇到老虎的群猴,號啕著鑽進了黑暗的枯樹林,最終全部消失不見了,這一精妙的結尾部分可是確鑿無誤的,各新老版本基本一致。

    過於自我的她到了後來才發現,自己充滿激情與欣喜對神聖的事跡所做的無私的宣揚,普通人聽了,不解明顯多於對這份快樂的分享,起碼看得出來普遍笑得有些牽強,可以確定為典型的陪笑;教友,也就是兄弟姐妹們聞聽了,起初的表現是跟著激動,然後紛紛邀請她在下次聚會時把這個珍貴的見證當眾宣講出來。完成以上兩點之後,讚美心中的主幾句,他們話鋒一轉,開始對著口口聲聲向自己求證——“唉,親愛的,你說說,這是不是說明上帝很偏愛我啊?”——的新教友冷靜低調的講述屬於他們自己的,早已在多次聚會時宣講過的更加神妙的通靈故事,看到興奮的火花在對方眼中漸漸微弱下來,他們收了尾。這一點牧羊人做得最漂亮,你想聽嗎?他這裏有無數個神奇的上帝顯聖的故事,都是來自人間,發生在不同的教眾身上,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講上幾百個而絕不雷同,燦若繁花,密如群星。諸如在候機室打盹的瞬間耳邊忽聞神諭,從而萬幸地逃過了“死亡班機”,或者虔誠禱告,體內的癌細胞不翼而飛,身體不藥而治等等。他見怪不怪的神情波瀾不驚的表達方式使得故事神秘高深而又真實可信,難怪崇敬他的教眾對他信服的五體投地。

    但是她的信仰之火方興未艾,虔誠愉悅地參加聚會,相應減少了那些世俗之約,如饑似渴地吞咽那部經典的精華,自覺在這方麵可為杜娟之師了。聽來的教義,都要深切領會,雖然口頭上宣講遠高於付諸實施。要和平、要友愛,這些常向丈夫和母親侄子以及朋友們傳播,在跟家人朋友就信仰或其他問題發生爭執的時候,她會學以致用,高聲強調,專門有教義要求為人要謙讓,所以你們不要和我爭了。大家理屈似地閉上了嘴,但未免有些慍氣發散不出去。幾次三番過後,他們發現自己被這條所謂謙讓的教義給戲弄了,於是再發生類似的爭執,他們——包括她的丈夫——學會了帶著謔意開口詰問到底誰是基督徒,這條教義又是誰必須遵守的?於是結局發生了逆轉,一向振振有詞昂首挺胸的青眉好似呱呱叫的鴨子或鵝被掐著脖子拎了起來忽然安靜了,漲紅著臉緘口不語。然而,借用她那最高神明的口氣,悲歎這些不覺醒不開化的有罪靈魂,又成了她給自己找台階下的最有效的方法。

    幸福平和自上帝蒞臨他們頭頂的天空以來並沒有越來越濃厚,反而離這個家庭越來越遠了,這一點令虔誠的“牝羊”始料未及,她不免求策牧羊人。得到的答案是用包容感化自己的親人朋友,盡早讓他們和你一樣成為上帝的子民。牧羊人特意向她明示讓自己的配偶成為同道人的重要性,最讓青眉中意的一條是教徒不可以離婚,否則是要下地獄的。近來潛心精神追求,疏於對丈夫留心,他的某些言語行動的確有些離心離德,性生活不和諧的問題尤為突出,間隔越來越長,長得令人生疑,從前的草草了事演變成了現在原因不明的軟頭耷拉腦——索性由怠工變成停工歇業了;所以她必須盡快把他發展成為同道中人,可以在不久的將來一起受洗,永遠忠貞不渝,最終共赴天堂——停工歇業也沒關係,讓機器發動起來並不難,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另一層,不免生出些這個年齡段已婚女人的擔憂來,入而立之門已遠,幸福平淡的日子消磨了意誌,精心扮美、拿嬌做俏、撒癡弄嗲那一套翹腳放屁的技術早已生疏了,何況天生玩不來這一套淑女功。幸福到手後的放任自流,加上懶惰天性的推波助瀾,首先反映在體形的放大上,繼而時常披頭散發、衣衫不潔,甚而至於體味彌散、褻衣成丘、打嗝放屁打唿嚕、吃相貪婪聲響過大、大小解不避熟人等等,不單對伴侶構不成吸引,反而會因此生嫌生厭,成為另覓新歡的借口。何況七年之癢的說法漸已深入人心,外形變化還在其次,七年來,自己時常苦惱的是沒有生出一男半女來,維係家庭的重要條件建立不起來,想來丈夫也是因為這一條而時常懊惱鬱悶,他渴望擁有自己的骨血,從多年來對於其他孩子的親密有加上也可以說明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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