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大驚小怪的?什麽什麽東西?”


    “你看,就那個?就江麵上那個長長黑黑的像蛇一樣的東西。”


    “那是……船?”


    “怎麽會是船呢?你見過船還扭的麽?”


    “那會是啥?蛇?海蛇?”


    “哪兒有那麽大的海蛇啊?”


    “媽喲,嚇得我尿都憋迴去了,要不趕緊告訴頭兒去?”


    “別別別……”


    “咋了?”


    “這又不是船!看著倒像是個活物,告訴了頭兒,萬一他讓咱倆去江邊探查怎麽辦?”


    “你是說……”


    “我可是再過幾個月就解甲歸田了,不想節外生枝,迴頭沒被伊穆蘭人砍死倒被妖怪給咬死了就虧大發了。”


    “老哥說得對……這看著就瘮人的東西,咱就當沒看見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地拿起花生米,一同嚼了起來,再不說話了。


    瞭望台欄杆的邊上,忽然閃過一個細細的黑影,影子躍入江邊的樹叢,疾步地向樹林深處趕去。


    不一會兒,身影在一個山坡邊停了下來,坡下燃著一堆篝火,火堆旁坐著年輕的一男一女。


    “築紫大人,公主殿下。”


    “鷲尾你迴來了啊,宗直大人的船可過來了?”


    “宗直大人的船已經駛入了瀚江,剛路過渡口,被兩個瞭望兵士看見了,不過好在兵士膽怯,又看不清楚,誤以為是海獸,沒有作聲。”


    “哦,那就好。那麽我們這就從北岸登船吧。”


    “奴婢還聽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秋月有些好奇,問道:“什麽事?說來聽聽。”


    鷲尾當下把士兵的對話轉述了一遍。


    秋月沉思道:“原來那一夜隻有十七個護衛,而且葉知秋還真的堅持不讓渡口的屯軍護衛,看來我的猜測果然是沒有錯……”


    朱芷瀲聽得有些焦慮:“那依你看,大蘇會被劫往何方?”


    秋月搖搖頭道:“這確實不好斷定,不過既然阿葵和阿藤都已經往北去查探了,我們就按原計劃過江去吧,我總覺得,我們對這件事知道得太少了。”


    朱芷瀲望著秋月道:“過了江,就是蒼梧國了,如果有什麽事,我也護不住你們。你們當真要陪我一起去嗎?”


    秋月淡然一笑道:“對岸是異國他鄉,這對你也是一樣。咱們結伴同行,彼此好照應。”


    朱芷瀲暗想,他幫我,卻還說成是彼此照應。


    她望著秋月,想要言謝,又說不出口,良久才低下頭道:“好,那咱們便走吧。”


    ******


    瀚江如天塹,一水隔兩岸。


    東岸是碧海國的濱州地界,北有落英飛瀑,南有竹深成林,可謂是好山好水好風景。


    西岸是蒼梧國的涇州地界,也是有山有水,卻大不同了。


    瀚江中遊的四五條支流都是從涇州匯合而入,時間久了,靠江的州縣裏大片的地麵都是爛泥地,建不得房,泊不得船,種不了糧食收不了魚,可謂一無是處。


    按理說,這等泥地也不貧瘠,怎麽就種不了糧食呢。


    蒼梧國是個叢林之國,向來不重水利。偏偏這個涇州是個瀚江支流泛濫的地兒,每逢夏末秋初就河水暴漲,朝廷起初還每年撥銀子修堤壩,可是收效甚微,反而搭進去不少官兵的性命。到了溫帝這一代,索性就把沿江的百姓遷到內陸來,放任江邊河道不管了。


    可這內陸也不是個省心的地兒。


    涇州的內陸地方是個盆地,周圍都是山,唯獨中間一塊是平原。這樣的地方夏天熱死冬天凍死,老百姓光呆著就比別的地兒要苦上一大截,更別說種莊稼要額外辛苦了。


    和碧海濱州的好山好水比起來,涇州可謂是窮山惡水了。


    窮山惡水……出什麽來著?


    所以,想當涇州的父母官,那可不是那麽容易的。在這個遍地都是偷盜、打劫的偏遠之境,遇上些刁民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可這刁民,也是被逼出來的。


    吃不飽,逼出了邪念,於是才有了偷和搶。


    那些吃不飽又不敢動邪念的,就隻好賣兒賣女了。


    赫琳當年就是這樣被爹娘給賣了的,賣的時候赫琳的娘猶豫了一下。


    賣給伊穆蘭人,會不會兇多吉少?


    赫琳爹把赫琳娘死拽住不肯放的手扯了迴來,紅著眼睛吼了一句:“怎麽死都是個死,還計較個啥?”


    這是赫琳最後一次看到她的家人,她看著她幼小的弟弟茫然地被母親掩在懷中,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弟弟是要留下傳宗接代的,自己沒有那麽重要。


    她那一刻就決定了,自己沒有父母,那一年她八歲。


    赫萍似乎比她好一些,沒有經曆被父母拋棄的痛苦。她的至親之人,母親和叔祖父相繼去世後,就隻剩了她一人。她在四處討要吃的時候,有個伊穆蘭的嬤嬤給了她不少食物,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就跟著走了,那一年她十歲。


    所以在涇州,要想活下來,要麽賣兒女,要麽就不得有些額外的本事。


    譬如,武藝。


    有了武藝,打家劫舍就成了本事。


    有了武藝,看家護院也成了本事。


    因此在涇州,不管動沒動邪心歹念,民間百姓都好武成風。這裏的人看起來身材五短,可生性彪悍,動起手來異常兇狠。久而久之,就成了官府口中的“刁民”了。


    麵對如此多災多害治安敗壞的州縣,朝中六部中最頭疼的就是戶部了,年年納來的稅額少得可憐,每逢遭災流水般的賑災銀撥出去的永遠都填不上窟窿。


    填不上才是正常的,有那麽一幫貪官汙吏從中盤剝克扣,真到百姓手裏還能有多少銀子?


    敢盤剝賑災銀?難道吏部就不管麽?


    還真不好管。


    這樣的州縣本來就沒人願意去任職,俸祿高不過別的州縣不說,鬧不好哪天性命就被那群刁民給害了。所以不給點兒甜頭,誰願意去啊?


    於是,貪官腐,刁民惡,戶部吏部齊搖頭。


    不過世上的事,就是這麽禍福相倚。六部中有一部見了涇州最是歡喜,那就是兵部。每年萬樺帝都貼出公示招兵入伍,別的州縣來的人還要著實考查一番,一問到籍貫是涇州的,隻要查明身世清白沒有案底,立馬批準入編。


    為啥?


    涇州人動手太狠了。


    就這樣,兵部還不滿足,每年入秋前後還會辟了專場到涇州額外招兵。為啥是入秋前後?這時候遭災多啊,夏季瀚江的澇災剛完,入秋蝗災又要來,一年中老百姓最吃不消的季節裏來招兵,那效果可是喜人得很。


    於是這個專場就成了各大軍營在兵部內部搶破頭的香餑餑,如帝都禦三營為首的淞陽大營那是必會派人與兵部官員同行的,招了兵立刻就編入自己的營裏,省得夜長夢多。其餘的大營也知道,能不能擠得進去,直接關係到營中將士的戰鬥力,可自己的門道就這麽點兒,擠不上也是沒辦法的。


    淞陽大營的正統領韓複,深知其中利害,所以年年入秋前都會親臨涇州。他是世襲的子爵,官家兩貴,別的大營如何爭得過他。


    但今年夏末,韓複沒有出現。


    據說是帝都有脫不開身的軍務,不得已而委派了下麵的副統領隨兵部前來招兵。


    也是,慕雲太師率十萬大軍出征,淞陽大營是先鋒軍,需要籌備的事一定不少。


    所以,這位淞陽大營的副統領便神氣地代替正統領韓複出現在了涇州。


    涇州知府是個正四品的官,淞陽大營的副統領是從三品,略高一級。雖說分屬不同部,不過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聽說還是個新上任的副統領,怎可不親近?


    於是涇州知府打聽好了這位副統領到達的日子,早早地就候在了驛道邊,想要親自迎接獻點兒殷勤。


    不料見了那副統領,卻覺得越瞧越眼熟,寒暄之後不由遲疑道:


    “下官眼濁,許是認錯了人,敢問統領大人可是姓曹?”


    “不錯,正是姓曹。你如何知曉?”


    “可是河西村的曹老太公的……”


    “你是……?”


    “哎喲親娘耶,俺是隔壁李家村的李卓!”


    “李卓……?”


    “曹麻皮你個灰蛋不認識俺啦?俺就是蹭著牆草根老跟你偷尼姑庵裏的大棗的那個……”


    “李二拐!你是李二拐?”


    “對嘛,你可算想起來,哎喲你個灰蛋鼻涕。”


    兩人起初都是道貌岸然的樣子,還都抻著一口帝都的京腔官話,李卓那麽一吆喝,幾個哎喲聲一過,已是把老曹的一口鄉音全給帶了出來。


    身邊的隨從一聽自己的上司還有曹麻皮和李二拐這樣的“雅號”,都憋得肚中暗自狂笑,卻被李卓瞪了一眼,喝道:“你們都下去,我要和這位統領大人好好敘敘舊!”


    老曹先前得了韓複交代他來涇州的差事,心中十分樂意。要知道他就是出身涇州,升了副統領還能公幹到此,恰好風光嘚瑟一番,正所謂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嘛。


    所以他起初還打算擺擺譜的,不料遇上李卓這個光屁股發小,一聲“曹麻皮”喚得他立馬把備下的假正經給丟腦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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