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拙抬起頭,發現伴隨著那冷冷的聲音,一個絕美的身影從遠處緩緩走來,如洛神仙子,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然而待她慢慢走近,麵貌依稀可見時,李若拙才發現在這樣一位如同畫中走出來的仙子臉上,卻有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滿是戾氣的眼神。

    老僧站起來,雙手合十道:“施主信守諾言,再踐十年之約,可見意誌堅定,貧僧有禮了。”

    “少跟她廢話!你這是第幾次來了?第六次還是第七次?你要到何時才肯罷休?!”白發老道怒吼道。

    她不為所動,淡淡道:“六十年了……這是第六次了。”

    “就憑你的功力,再修煉一兩百年也不是老夫的對手!要想通過這鎮妖台,自當年人妖之戰後,幾百年來,還無一妖能做到!”

    她卻冷笑一陣,麵帶嘲諷地看著白發老道,說:“隻怕未必,十七年前……”

    白發老道麵色陡變,那柄長劍不停地挑動,如一匹掙韁的野馬,殺氣彌漫四周。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僧不知從何時起,已攔在兩人中間,眼死死地盯著白發老道,道:

    “鐵骨兄先別動手!將徐冬青的信函看過再說!”

    李若拙自來到此鎮妖台,就見他一直慈眉善目,笑意吟吟,卻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嚴肅。他哪裏知道,這平易近人的老僧,便是法輪寺的空相大師,百年前威震天下,為一代神僧,後來奉命鎮守昆侖八十餘年來,明心見性,修身至佛,這才戾氣頓除,性格大變。

    然而當今之世,也隻有他,才能鎮住脾氣暴躁剛烈的無衝門鐵骨道人。

    鐵骨真人見他出麵,這才強忍心中的怒火。他猛地轉過頭來,朝李若拙道:“小子,把信函給我!我就是你無衝門鐵骨真人。當今無衝門掌門還比老夫矮一輩,他見麵還得叫我師叔,你可知道?!”

    他話未完,已從李若拙手中搶過那封信箋。素箋上蠅頭狂草,字跡頗為不羈。

    鐵骨真人一改急躁的脾性,對這封信似是思索了良久,糾結再三,才緩緩歎了口氣,“罷!罷!老夫就答應他一迴吧!”

    “徐冬青為何不親自來見我?”那女子語氣似乎已有些哽咽。

    “你還想害他嗎?沒有你,他已是無衝門掌教了。你可知他天賦有多高嗎?我收他為徒,對他寄予厚望,而這些,全叫你這妖邪的女子給毀了!你還想見他?哈哈!六十年來他早已把你給忘了!世間哪有東西能抵抗世間的奔流,巋然不動?你這可憐的女妖,執迷不悟……”

    “我不相信。你隻知修道除妖,根本不知何者為情……”

    “嘿嘿,你這狐妖也配來教訓我鐵骨道人?”他冷笑道。

    她似乎是見到了什麽極為可笑荒唐的事,笑得花枝亂顫。

    “你笑什麽?混賬!”

    她仍大笑不已,隔了一會兒,笑夠了,才抬頭用那雙寒氣凜人的眸子直視著滿臉怒容的鐵骨道人。

    “我笑你妄稱修道高人,說話如此可笑!你剛才還氣正辭嚴地對那孩子說,‘劍乃有靈之物,自有靈性,與人平等。’那麽我們妖亦是有血有肉之靈物,你卻對妖如此蔑視!嘻嘻,有些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容易,要做起來,隻怕非那些鼠輩蟻蟲所能為。鐵骨前輩威名遠播,肯定是不屑做那說一套,做一套的虛偽之事。否則,怎對得起身上那堆百多年的老骨!”

    “妖便是妖,怎能與劍相提並論?!劍乃正氣之物,而妖為禍人間,便是禍物,該殺!該殺!”鐵骨道人吼道。

    “是誰給了你權力,妄自決斷他人生死?!你可知眾生平等!”一陣純正剛猛的聲音如獅子吼一般,響徹整個山穀,所到之處,無所不摧,正氣凜然。

    然而卻不見說話之人,仿佛是從天上傳下來的。

    李若拙四處找尋,隻有鐵骨道人從這話聲響起時,就蹙額頭,死死盯著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空相大師,表情十分矛盾。

    許久,他才將目光從空相大師移到狐妖身上,聲音出奇地冷靜,“罷,罷,老夫也不與你爭論了。這畫卷是冬青給你的,你拿去吧。”

    李若拙正待開口,手中的畫卷卻已“嗖”的一聲,朝狐妖飛了過去。

    女妖剛才同鐵骨對峙時還是那樣的無所畏懼,此刻手中的這卷畫軸卻令她緊張得發抖起來。

    她好似用盡了平生的氣力,才用雙手緩緩地將那幅畫展開。

    畫的正是此處,昆侖山,鎮妖台。隻是物是人非。一少年,背負長劍,盤膝坐於鎮妖台上。他抬著頭,望著前麵那身形輕盈的少女款款而來。少女天真爛漫,純潔動人有如天仙一般。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少年,似乎有話要說。

    畫麵便定格在這一瞬間。畫的左首,一行不羈的狂草,讓她枰然心動。然而字的內容,卻足以摧毀她的整個世界。

    四行小字,並行而立,契合為一柄錐心的利劍,劍鋒所至,心為之碎: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李若拙惶惑地發現,剛才那冷峻剛烈的女妖,此刻卻是淚痕滿麵。

    她轉身愈走愈遠,隻模模糊糊聽到她的隻言片語:

    “人生若隻如……初見…。。你說得對,世事無常,你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徐冬青,我也不再是以前那個鬱如了。我們迴不去了,迴不去了。如果永遠停留在初見麵那一刻,該有多好……冬青,我不會再妄想走出鎮妖台去找你了。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永恆的事,沒有,一直都沒有!”

    不,不!我不會認輸的,一定有的,永恆不變的……一定會有……我相信會有的!我會證明的……徐冬青,我還會迴來的!我會向你們證明的,這世界上一定會有那種東西的……一定會有的……時間是可以戰勝的!我會迴來的……”

    李若拙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覺得自己難以理解。

    “人生若隻如初見?為什麽要隻如初見,倆人天天在一起不是更好嗎?就像我以前和師姐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呀!不知師姐師兄他們現在在哪兒?”

    首陽山,無衝門,鑄劍穀。繁花似錦,心卻如枯木。

    鑄劍長老徐冬青出神地眺望著遠方,仿佛遠方某處有什麽東西攫住了他的思緒。

    鬱青劍從他所顒望的方向飛至身旁,碧綠如漆,一如往昔。

    徐冬青手撫摩著劍身,歎道:“你追隨我六十餘年,其間種種,恍若隔世。現在,此情既滅,是時候說再見了。”

    他長嘯一聲,揮手將劍拋入雲端,鬱青劍卻並無去意。它從天際輾轉迴來,仍是靜靜地懸浮在徐冬青麵前。

    似乎有一滴眼淚從徐冬青早已冰封多年的臉上滑過,落入泥土中,一如那逝去的往昔,在蒼穹下,杳無蹤跡。

    “鬱如,你我當年將倆人之情注入此劍中,成其劍魂。鎮妖台上,以此劍為盟,約定此情以劍為證,永不相負。那時隻怪你我太天真……如今你我情緣已斷,為何你還不肯離去?”

    鬱青劍在他說話間,已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真是可笑至極!”

    他抬頭望去,藍天白雲,廣袤無垠,分外淺淡。於是他閉上眼,整個人平躺在芳草叢中,任天際雲卷雲舒,周遭花謝花開。

    偶爾隻有幾隻戀花的彩蝶,從他身旁流連而過,聽到他呢喃的聲音:

    “這天地之間,哪有什麽永恆不變的東西......”

    李若拙既完成了鑄劍長老交給他的任務,便匆匆向鐵骨真人與空相大師辭行。他前些日子已通過了無衝門授劍儀式,可下山曆練了。據師父李雨凡說,師兄們此刻正在朱仙鎮中。是以此事一了,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往東去與他們會麵。

    一想起很快就可以和師姐重逢了,李若拙不禁疾走如飛。他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不爭氣懊惱不已。如果自己聰明點,像師兄們一樣早早學會禦劍飛行,這會兒說不定已到了朱仙鎮,和師兄師姐們一敘別後的辛酸了。

    他就這樣一路責怪自己,在山穀中徒步而行。自打他有記憶以來,首陽山便是他生命的整個世界,而如今置身於這個更為廣闊,更為嶄新的世界,李若拙第一次因陌生而產生種莫名的恐懼。

    然而恐懼之外,更多的卻是好奇與興奮。少年初涉江湖,自是有無限的憧憬。

    朝陽下,長亭外,綠楊邊,芳草碧連天。意氣風發的少年,背負長劍,迎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踏上征程。

    這樣的畫麵,如果山腰上有一位耆耄老者看見,定會嗟歎一番: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然而行近暮年之人的愁緒,少年人是不會有的。

    李若拙來到一處小溪岸邊,飲水解決掉了那灼人的口渴。他似乎若有所思,將背上那柄劍抽出,細細打量,清冽的水麵映出他那稚嫩而滿是喜悅的臉。

    “我終於有了一柄屬於自己的劍了!”他喃喃低聲道。

    然後他又低下頭,輕輕地撫摸著它紅裏透白的劍身。那如同淡著胭脂的蓮花花瓣一般的劍身,此時映在水麵上,有種說不出,道不盡的超凡脫俗。

    對於此劍的來曆,李若拙本來是一頭霧水。那日在鎮妖台,鐵骨道人那席話,才叫他恍然大悟。李若拙迴想起那日的情景,仍覺曆曆在目。

    當日在首陽山,李若拙已通過授劍儀式,正式獲得下山曆練的資格。鑄劍長老親手將一封信函與一卷畫軸交與他,囑其乘鬱青劍交於昆侖鎮妖台鐵骨真人後,再去四處曆練。

    臨行之時,李若拙想起後山那朵相伴多日的蓮花,不覺有些不舍。他匆匆趕迴後山小木屋,石沉溪洞裏的那朵蓮花依然那樣傲立塵世中。李若拙念及這朵蓮花陪自己度過的那些對唱的快樂時光,除師姐雪娥外,他便隻有這一個唯一的朋友了。

    他不覺有些不舍,難過地同它道別,誰知他話剛說完,那朵蓮花卻悠悠唱道:

    “願化身為劍,長伴君側,咫尺天涯,永不相棄。”

    李若拙正茫然不解間,隻見水光瀲灩中,煙波繚繞間,那朵蓮花舒展花瓣,如同羽化一般,四散開來,然後又在空中盤旋並攏。

    等到李若拙反應過來,那朵仿佛永不凋零的蓮花,已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長劍,迤邐而來。李若拙將劍捧在手中,他發現劍身上,依稀還有它以前的影子。

    如蓮花花瓣一樣的劍身,花梗一樣的劍柄,才讓不知所措的李若拙相信,昔日之蓮花已化身為劍。

    他就這樣帶著這柄劍,準備離開石沉溪洞。經過小木屋前,他卻無意中發現,屋旁那塊滿是苔蘚,自己無比熟悉的石碑上,似乎發生著某種變化。他好奇地湊上前去,以前那荒蕪石碑上,字跡難以辨認,然而此刻他卻看得清清楚楚,是六個石刻的字——愛妻韓菱紗之墓。

    與此同時,李若拙感到手中那柄劍似乎有些微震顫,他來不及細想,遠遠望見鑄劍長老派來的鬱青劍朝自己飛來。待鬱青劍靠近,他便踏上劍身,朝昆侖山鎮妖台飛去。

    想到這裏,李若拙不禁莞爾一笑。他想起鐵骨真人那句“人為劍侶,劍為人儔”,便猛地舉起長劍,劍指藍天,仰著頭眺望著劍與青天白雲融為一體,大聲道:

    “以前你為蓮花時,我為你取名‘執子’,今後我就叫你執子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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