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位於人界與妖界的交界線上,地勢險要,為人界之巨大屏障。自當年佛陀攜手南華真人同妖主那場決定天下命運之戰後,眾妖群龍無首。此後的百年廝殺,妖界被迫遷入昆侖山以西群山大澤之中,從此不敢越出昆侖山一步。

    四麵俱是巍峨怪兀的高山,絕非人跡所能至。惟有昆侖山山穀之中,一條羊腸小道,孤獨地連通了人界與妖界的唯一通道。這條小道蜿蜒於山穀之中,兩邊聳立著直插入白雲間的山巒。

    當你為此古道的曲徑通幽感慨時,一塊橫亙於兩山之間的石板會讓你有種如鯁在喉的不暢快。這塊石板在路中形成巨大的石台,有短短幾層台階直通上麵。

    你走上台階,立於石台麵上,發現有兩種宏大且未知的東西屹立在你麵前。這讓你有種莫名的恐懼感。於是你慌忙抬望眼,才看清這分立兩旁的巨大石像,便是南北兩大門派的祖師爺,當年聯手挫敗妖主於此昆侖山下的佛陀與南華真人。

    這兩大宗師的石像下,分別有兩人打坐。

    左首的道人蒼顏白發,瘦骨伶仃,然而看似羸弱的身體中卻有一種凜然正氣朝你撲麵而來。他雙膝盤起而坐,左手反按在一柄長劍的劍柄上,劍筆直而立,劍尖似已插入地麵,看得出是一柄鋒利的好劍。

    然而比這更鋒利的是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那精光四溢的眸子和那按劍的左手,分明可讓人讀出兩個大字——風骨。

    與這道人的山雨欲來,劍拔弩張相比,右邊的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僧就仿佛是一泓平靜的湖水,時有春風拂動水麵,陽光揮灑於其上,平靜而不失溫和。

    老僧正打坐念經,佛珠在他手中不厭其煩地豎直轉圈。他口中念念有詞,每一次嘴唇的翕合就用拇指撥過一顆佛珠,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這兩人分別坐於兩尊石像之下。在他們中間,正對著那幾層石階,矗立著一塊顯然是年代久遠的石碑,碑身已布滿青苔,上麵的三個石刻大字依然筆勢遒勁,看得清清楚楚——鎮妖台。“鎮妖台”三字旁邊有一行小字,依稀便是:

    “自吾師南華真人與法輪寺佛陀合力挫敗妖界之主,妖界蹶敗,人界與妖界攻守之勢已異。書曰:雖有鎡基,不如待時。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又雲: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當次天賜之機,餘無衝門與迦葉兄所率法輪寺合力滅妖,妖界之敗,我人界之勝。其勢如斧之破竹,水之就下。自此眾妖西遁,匿於昆侖山西麵群山之中,餘與迦葉兄恐眾妖東歸之心不死,役人之心不改,他日東山再起,群妖西來,為禍人間,實吾輩之罪。餘觀此昆侖山,扼西麵群山之咽喉,自古由西而東,隻此一條小道,此誠天賜我人界之雄關。餘與迦葉兄於此小道作鎮妖台,意欲威懾群妖,斷絕人、妖界,使夫群魔眾妖不敢東向以出昆侖。法輪寺與無衝門定此法規,每隔五十年兩派須各選出一超逸絕倫之弟子,鎮守此鎮妖台。一旦西麵有變,須誓死扼守此台,阻絕妖魔於昆侖之外,保天下蒼生太平,雖死無憾矣!”

    太初一百三十二年

    無衝門掌教玄門子

    這一僧一道,仿佛已融入身後的祖師石像之中,如雕刻一般亙古不變。

    左首的白發老道驀地開口道:“十年之期又至,那妖人又該來了吧?”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右邊的老僧卻笑道:“那人還沒來。不過依貧僧所感,卻有一位你無衝門的弟子到此。”

    老道皺了皺眉頭,“鬱青劍……是冬青那小子派來的人。”

    他頓了頓,抬頭朝天邊東斜西歪而來的一人一劍定了一會兒,忿然道:

    “我無衝門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知是五脈中的哪一脈弟子?如此窩囊!太虛那廝真不是當掌門的料,真是氣死我了!”

    白發老道忍不住大罵。旁邊的老僧也不搭話,隻是微微地發笑。

    鬱青劍似乎也對身上這個愚笨的無衝門弟子不耐煩了,劍身一甩,將那手忙腳亂的人拋了下去,然後揚長而去。

    那少年自空中急墜下來,眼看就要摔死,卻猛地感覺到一隻蒲扇般的大手輕輕地托住了他,他便緩緩落下,雙腳踏在堅實的石板上。

    白發老道把這從天而降的少年山下打量了一遍,見此人相貌平平,資質魯鈍,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出類拔萃的地方。對他這樣睥睨天下,卓爾不群的武學英才,自是對這樣一個平庸的少年不屑一顧,連理都不想理會,隻覺心中對這種無所作為的人說不出的厭惡。

    少年轉過身去,朝老僧鞠了一躬,恭恭敬敬道:“謝大師救命之恩,不知大師法號?”

    老僧正待迴答,白發老道卻吼道:

    “你這少年好不懂事!晚輩拜見長輩,不先自報家門,卻倒以客為主,問起長輩的名號來了!我兩人的歲數加起來,隻怕夠你小子死好幾迴了!”

    少年人被這雷轟般的吼聲嚇呆了,囁嚅不語。

    “你還不明白?告訴我,你是哪一脈的弟子!”

    “晚輩水脈弟子李若拙……”

    “冬青那廝叫你來幹什麽?你又不歸他管。他難不成做了水脈脈主?這小子也真沒出息!”

    李若拙聽得一臉茫然,卻不敢打斷他的話。待他連珠價地問完,才試探著問道:

    “不知前輩所指的冬青是……”

    “就是叫鬱青劍馭你所來的那個人!徐冬青!”

    “哦……原來您指的是鑄劍長老……”

    “這小子原來做了鑄劍長老。是了,定是太虛那廝送他的隨水人情!”

    白發老道講到這兒,停了下來,似乎若有所思。隔了一會兒。他又吼道:

    “對了!小子,他叫你來做什麽?”

    李若拙搔了搔頭,道:“我也不知……隻是那天長老叫我到鑄劍穀去,他囑咐我,等我通過了授劍儀式,獲得下山資格,就將此信與此畫交與昆侖山鎮妖台鐵骨真人。”

    說罷從背中包裹裏取出一封信與一幅卷起的畫。李若拙眨著眼睛望了望這個白發蒼蒼,脾氣暴躁,一點也不像修道之人的古怪道士,道:

    “您認識鐵骨真人老前輩吧?”

    白發老道天生急性子,早已不耐煩了,大聲叫道:

    “狗屁!爺便是煮不爛蒸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響當當的鐵骨道人!撐開你的死眼皮好好看清楚!”

    話音甫畢,便要彎身去拿那兩件物事。

    李若拙忙不迭連退數步,險些撞到身後的老僧。

    “你小子敢懷疑我?”聲音中已有怒氣。

    李若拙皺起眉頭,將那兩件信物反手藏於身後,也不膽怯,而是冷冷正色,一字一句地說道:

    “受人所托,不得不小心謹慎!前輩若要強取,晚輩也隻好以死相抗!”

    白發老道正待強奪,不料麵前的少年一反常態,竟毫不膽怯 ,不覺一愣,繼而大笑,然後站起身來,隻見他足足比李若拙高出一頭。

    他用力拍了拍李若拙的肩膀。朗聲道:

    “看不出你小子呆是呆了點,卻也倒有幾分骨氣!並不曾辱沒我無衝門的威名!不錯不錯!”

    李若拙隻是盯著他,一動不動。

    白發老道笑道:“你這倔小子,看來不跟你露兩手,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說話間,他長身而立,那柄斜插在地上的長劍似乎同他心意相通,緩緩地朝他飛來。

    李若拙這時才細細打量那柄劍,隻見它劍身極長,形狀古樸,劍身呈古銅色,此刻橫身懸浮在老道胸前,同老道那清臒頎長的身軀好似融為一體,兩者似乎渾然天成,劍即是人的一部分,人亦是劍的一部分。

    “你可知劍為何物?”

    李若拙低頭想了想,“師父說,劍乃天地間斬妖除魔的第一利器,心中無正氣者不可使……”

    “蠢不可及!你師父堂堂水脈脈主,怎地見識如此淺薄!”

    李若拙正要為師尊反駁,話還未說出口,卻已被他打斷。

    “天地化生萬物,萬物又分有靈之物與無靈之物。風、雷、石、火等為無靈之物,而人、妖、飛禽、走獸,劍等是謂有靈之物。劍乃與人平等之靈物,絕非為人驅使的工具!

    有靈之物中,以劍最為虛懷若穀,可吸納天地間一切有靈性之物,一切感情,一切記憶,凡人世間種種花鳥蟲魚,牝牡雌雄,山川溪穀,乃至心中的悲歡離合,愛恨貪嗔,以至於一首詩,一闕詞,俱可置身於劍身之中,成為劍之魂魄。

    劍一旦具有魂魄,便是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劍的性格,亦由其吸附之魂魄決定。所以劍與人絕非役從關係,劍為人儔,人為劍侶,劍亡人亡,人亡劍亦亡!”

    白發老道說完,盯著眼前的少年,卻見他反手按住背後的劍柄,正陷入某種迴憶之中,似若有所悟。

    白發老道正要繼續說下去,旁邊一直在打坐誦經的老僧卻打斷他,道:

    “她來了。”

    李若拙正陷入沉思之中,卻被一陣冷漠的聲音驚醒,聲音從山穀中幽幽傳來,似乎帶有幾分譏誚:

    “既知劍為何物,那麽你可知情為何物?”

    李若拙抬起頭,發現伴隨著那冷冷的聲音,一個絕美的身影從遠處緩緩走來,如洛神仙子,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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