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女也是這麽說?”


    安昌帝毫不掩飾驚訝的聲音在宮殿內響起,站在下方的占星院右使始終低頭垂手,答道:“是,九月二十的確有雷雨,且皇宮北麵有兇兆。”


    “聖女都隻說有兇兆……為何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能一口咬定淩天門會起火?”皇帝怒不可遏,狠狠往桌上一拍,震得旁邊對高的奏折嘩啦啦倒了下來,內侍手忙腳亂的去撿。


    “這不過是故弄玄虛,隻要占卜出來北麵有兇兆,再結合雷雨天氣,便能聯想到淩天門遭遇雷劈起火,她也說了,可能。”占星院右使不卑不亢,不急不忙,但安昌帝的情緒絲毫沒有得到緩解。


    太子見狀立即道:“父皇,兒臣以為白都聯肯定是找到了會占卜能預測天氣的能人,這才讓他們使出這樣的奸計來。”


    狡詐!


    安昌帝一口牙幾乎要咬出血腥味來!


    會占卜的,能預測天氣的能人,是那麽容易就找得到的嗎?!如今占星院總共也不過寥寥十來人,還是從懷安各地提拔上來的,竟然簡簡單單就讓白都聯找到了一個,來了個絕地反擊!


    開什麽玩笑!


    令人心弦緊繃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才見安昌帝氣得憋紅了一張臉,總算能緩了語氣來說話了。


    他問:“日食,確定是九月三十沒錯吧。”


    帝王的聲音低沉,便是習慣了不跪的占星院右使,此時也差點忍不住要撲通一聲跪下去。


    陛下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實在是令人心驚。


    接二連三的意外情況,竟然讓陛下對占星院,對聖女產生了懷疑!


    占星院右使恭敬作揖,語氣鄭重的道:“聖女禦言,九月三十,不會有誤。”


    “那好,朕就等九月三十那天再來收拾他們。”安昌帝神情陰鷙的靠在龍椅上,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像極了一條蟄伏在暗處的毒蛇。


    太子心中一凜,不由得垂下視線。


    但願九月三十之前不要再出什麽變數……


    ……


    ……


    時間很快就到了九月二十。


    正如楚玥所說,這一天從夜裏便開始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天還未亮,皇宮的淩天門便被雷電擊中,起了火勢。


    護城河那邊的水位也在半夜的時候漲了起來,住在護城河邊上的農戶們大部分都提前做好了措施,比如將剛收獲的糧食放在高處,這便避免了水滲進來將糧食泡爛。剛剛秋收完,一家人都指望著這些口糧賣錢過冬的,若是沒有安國郡主的那一句提醒,說不定晚上在他們睡著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損失慘重了。


    當然,後來朝廷也來人通知了他們,說聖女也是如此禦言,但不管怎麽樣,第二個說的總比不過第一個。甚至有些農家開始猜測,是不是聖女聽安國郡主這麽說,害怕了,才跟著來放馬後炮的。


    不知不覺當中,聖女在民間的威信開始崩析瓦解。


    對於朝廷來說,這真的算不上一個好消息,若說之前的形勢一片大好,那麽現在安昌帝就是如履薄冰了。


    ——又有兩個壞消息砸來。


    其一,白都聯真的斷了供給北疆的馬苗。


    其二,赤軍又揮兵南下了。


    ……


    “老師,聽說陛下下了朝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午膳也沒用。”盧郎中坐在議事堂靠邊的位置,眉目難掩擔憂之色。


    此時太傅府裏坐了好幾名官員,年紀最輕的也已三十五六,他們都是林太傅的學生。其中以刑部尚書徐大人為首,一個個都麵色凝重。


    “事情果然還是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林太傅很是疲憊的揉著額角。“陛下倒是變聰明了,也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竟學會了煽動民眾,借力打力。”


    這些天的事情,從表麵上看一直都是占星院在與白都聯較勁,安昌帝隻不過是聽從於聖女的意思下了一道聖旨,把楚昀帶了迴來。但造成這個局勢,絕對少不了安昌帝暗地裏的推手。


    做得這般隱蔽,便是林太傅想上諫,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正如林太傅一開始所想,白祈天的確有手段讓他手裏的“楚玥”變成真正的楚玥。


    馬苗斷了的消息,從北疆傳來至少要三天,並且這還是禦馬司等了好幾天沒有等到說好的馬苗,去找白都聯質問才知道的,這意味著,從一開始白祈天就下了命令,他早就料到了,陛下會選擇跟白都聯作對,並且他根本沒有放過懷安的打算!


    前些日子白都聯的步步退讓,看似弱勢,實際上是在引誘著陛下一步步走進陷阱,深陷其中。


    而赤軍揮兵南下這一件事也並不出人意料。陛下竟然天真到傳消息給各國,挑起各國與白都聯相抗。各國皇帝都不是傻子,此時順水推舟稍微為難一下白都聯,賣懷安一個人情,當然是賺了,可是趁懷安與白都聯鬥得正火熱趁虛而入,更賺啊!


    林太傅輔佐陛下這麽多年,這一次才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失望透頂的滋味。


    有這麽一個愚蠢又自以為是的君王,才當真是要有大禍了。


    “老師失望歸失望,此事還得老師出麵,才能把陛下請出來主持大局啊。”徐尚書沒有看漏林太傅眼底濃濃的失望之色,的確,作為一個君王,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導致了這麽嚴重的後果,不趕緊拿出個決策來,反而躲在屋子裏不吃不喝,實在是有損皇家威嚴。但此事隻有林太傅才能出麵,徐尚書隻得這般勸道。


    “是啊,如今北疆斷了馬苗,要是跟赤軍這一仗長久打下去,後續沒有馬匹接應,隻怕會萬分艱難啊。”葛翰林接著道。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林太傅就怒氣更勝。


    楚彥青在北疆替安昌帝抵擋外地,他倒好,要把人家的兒子送上祭台!此時為了穩定軍心,再怎麽著也得先把楚昀好好供起來再說吧!


    糊塗!


    愚蠢!


    林太傅枯皺的大手在旁邊的木幾上重重一拍。


    聽見這聲動靜,原本要走進議事堂的人影腳步一頓。一個內侍模樣的人探了個頭進來,道:“太傅好大的火氣。”


    林太傅一愣,見來人是太後身邊的季公公,連忙起身迎了過去。


    “季公公來了也無人通報一聲。”林太傅嗬斥著外頭的下人,又對季公公道:“季公公來了,可是太後有什麽吩咐?”


    季公公撚著蘭花指擺了擺,表示無妨,道:“咱家來得急,便沒讓他們通報。太後娘娘吩咐咱家來請太傅進宮一趟,陛下那兒,還得請太傅看在先帝的麵子上,勸誡一二才是。”


    聽見先帝二字,林太傅立即垂首作揖道:“臣遵旨。”


    “那麽太傅就請隨咱家進宮吧。”季公公側身做請。


    林太傅卻有些猶豫:“這...似乎對太後不好,臣拿了自己的牌子進宮就是。”


    按理說後宮不可幹政,太後雖是皇帝的母親,但當今太後與陛下並非親生母子,而是嫡母與庶子,陛下本就是個多疑的人,太後這般明目張膽的派了人來太傅府,還讓季公公領著林太傅入宮,落在陛下眼裏,說不定就是在幹政了。


    “唉,太傅。”季公公歎了一口氣。“太後如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啊,都是先帝留下來的基業,您說是吧?”


    “是,我這就隨公公入宮。”


    ……


    ……


    九月二十一,林太傅跪在宮門外勸了兩個時辰,終於請出安昌帝,同日,幾道調兵的急令發了出去,命北路軍北上支援楚家軍。


    九月二十三,大雨剛歇,攬月莊有貴客來訪。


    林太傅站在待客的正廳裏,環視四周。雖說這隻是白都聯的一個別莊,但裏頭的布置絲毫沒有馬虎,雖然氣派,卻絲毫沒有商家的俗氣,反倒像是鍾鳴鼎食之家那般,光是站在裏頭便讓人覺得底蘊不凡。


    丫鬟上了茶沒多久,便見一道少年人的身影走了進來。


    白祈天身穿華服,銀線暗繡的祥雲紋錦衣裁剪得當,修長的腿隻邁了幾步就走到林太傅麵前,雖然帶著麵具,但那彎腰行禮的樣子很是得體,正是一副少年英氣的樣子。


    “不知林太傅來訪,晚輩有失遠迎。”


    他自稱晚輩,態度恭敬得叫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林太傅不由得暗暗讚賞。


    “少主何必多禮,老夫貿然上門,已經失了禮節,該老夫向少主賠罪才是。”


    說著林太傅就要一揖,白祈天連忙扶了一把,道:“太傅親自前來,有什麽話直說便是,祈天仰慕太傅才學,斷斷不敢受太傅的禮。”


    林太傅這才順勢道:“少主應當明白老夫的來意,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懷安要立足於強國之林,難處頗多,老夫也不提讓少主放過懷安這類的渾話,隻想跟少主商量商量,好讓這件事圓滿收場。”


    “太傅。”白祈天似乎笑了笑,“我們白都聯的要求早就告訴陛下了,我要一個交代,僅此而已。”


    他說得簡單,但這個交代,如果朝廷給了,就會付出動搖民心的代價。


    當然,現在這個局麵之下,民心已經動搖得岌岌可危了。


    給與不給,又有什麽區別。


    即便林太傅心裏清楚這一點,他也沒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便道:“少主如此聰明,當然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懷安再不濟,也在東洲大陸與其他幾國分庭抗禮,若真是將懷安逼到了絕路...”


    林太傅並未說完,而是意味深長的看了白祈天一眼。


    “太傅這是在威脅我?”白祈天修長好看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


    “自然不是。”林太傅很是溫和的一笑,道:“老夫這是在求少主再給懷安一次機會。”


    “求?”白祈天輕笑一聲,“怕是太傅久居高位,已經忘了求人該有的態度了吧。”


    林太傅垂眸站起來,老人幹瘦的臉頰微微低著,陰影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深,看上去很是可憐的樣子。


    “老夫以為,少主無論如何都該顧及楚家。”他說。


    “太傅當真以為白都聯是為了楚家才如此的?”白祈天麵具下的臉似乎挑起了眉。


    “自然不是。”


    林太傅才不會像陛下和太子那般,認為白都聯與楚家沆瀣一氣,他對黎晟這個人的脾氣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在黎晟眼裏,那對雙生子是他妹妹留下來的血脈,所以要不惜一切代價的護著,而楚家,是死是活都與黎晟無關。


    “隻是老夫覺得,少主雄才偉略,對於少主來說,一個有楚家守在北疆,內政安泰的懷安,總比一個陷入戰亂,百姓顛沛流離的懷安要好得多。”


    白祈天是個幹大事的人,林太傅很肯定這一點,他雖然是黎晟的兒子,脾氣卻不像黎晟那麽蠻不講理,他這一次運籌帷幄,步步相逼,明明可以把懷安逼到絕境,卻還是在最關鍵的地方給懷安留了一條活路。


    ——聖女中了邪祟。


    百姓相信這句話,覺得恐懼,開始懷疑聖女,從而投奔到白都聯麾下,尋求安國郡主的庇佑。


    但在林太傅聽來,卻是一個信號,白都聯願意放過懷安的信號。


    既然聖女隻是中了邪祟,那麽把邪祟驅走就是了。


    以白都聯的手段,要讓百姓相信聖女犯了大忌與前朝勾結,也不是什麽難事。這樣做還能更徹底的激起民憤,甚至造成天下大亂的後果。


    林太傅相信,隻要讓白祈天達到了他想要的目的,護住了楚昀和楚玥的性命,那麽他就會想辦法讓民眾相信,聖女身上的邪祟已經被驅走了,懷安又會迴到原來的樣子。


    麵對林太傅略顯殷切的目光,白祈天忽的歎了一口氣。


    “太傅心係黎民百姓,當真辛苦太傅了。”


    這話讓林太傅一怔,隨即眼眶一熱,幾乎就要老淚縱橫。


    白祈天這句話就像一場雨,淋在他心底潰爛不堪卻又無人問津的傷口上。


    林太傅輔佐安昌帝三十餘年,為了保住先帝留下來的基業,讓百姓安居樂業,他苦心孤詣,甚至不惜走上權臣的道路,旁人說他結黨營私也好,說他目無君上也罷,林太傅都不在乎。


    要想把陛下那些自以為是的愚蠢想法扭轉過來,他必須具有與之抗衡的權利。所以林太傅如今花甲之年仍舊身居高位,不肯從權臣的位置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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