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是上了年紀了,力不從心,這一次竟讓陛下偷摸行事,造成了這麽嚴重的後果。


    白祈天想必已經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沒錯,事情說起來很簡單,隻要達到白祈天的要求,那麽一切都會圓滿收場。


    但是陛下會這麽心甘情願的就放過楚昀嗎?


    他是聖女定下的祭品,眼看著九月三十就要送上祭台了,事到如今,為了維護聖女的權威,占星院和陛下都堅決不會放過,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九月三十的人祭成功。


    林太傅不會管日食究竟是九月三十而是十月初一,他隻知道人祭會帶來災禍,這一點先帝已經用性命證明了。


    可若要他去勸動安昌帝,恐怕唯有死諫一條路。


    白祈天看懂了林太傅那殷切背後的決然,所以才有此一語。


    少年人的話很是直白,正是這份毫不遮掩,將林太傅這些年的傷疤都揭了出來,但與此同時,他也十分真誠,就像是在無奈的現實中拚命掙紮這麽多年,才第一次遇見真正的知心人一般。


    林太傅的身影頓時佝僂起來。


    “有少主這一句話,老夫便是舍了這條命又如何。隻不過老夫也是個俗人,即便明白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卻也終究還是怕死的。所以……”


    白祈天抬手打斷他的話,道:“太傅不必把這件事想得太難,太傅隻需幫晚輩做一件事,接下來的,晚輩自有辦法。”


    林太傅一愣,忙問道:“你是說,你有辦法救下楚世子的性命?”


    “關於這一點,無可奉告。太傅隻說,接不接受這個條件。”白祈天微微探過頭來,詢問他的意思。


    林太傅有些反應不過來,他不是來求白祈天讓步的嗎,怎麽好像白祈天根本就沒打算為難他似的?


    但有這麽好的事,不答應就是蠢了。


    “少主請說,隻要是老夫做得到的,一定做到。”林太傅一禮。


    白祈天嗯了一聲,道:“那就請太傅安排我和玥兒進宮,讓占星院驗一驗玥兒的真假。”


    請占星院驗……


    林太傅一驚,這麽說他手裏的竟然是真的楚玥!


    “太傅何必如此驚訝,白都聯隻會認真正的玥兒,家師那個脾氣,太傅想必應該是有所了解的。”白祈天淡淡的道。


    的確,按照黎晟的脾氣,怎麽也不會弄一個假的外甥女出來。


    可、可誰能想到聖女真的說錯了呢?!


    林太傅也是懷安人,即便因為先帝人祭的事而不再相信人祭的功效,但他打心底裏還是相信聖女的。


    他一直以為白祈天手裏的楚玥,是為了保住楚昀的性命而做出來的一個楚玥,以白都聯的手段,要做到以假亂真並不是不可能,事實就是,現在民眾對於這個安國郡主的真實性已經堅信不疑了。


    誰知道……


    白祈天都敢讓占星院來驗了,那隻有可能是真的!


    林太傅咽了下唾液,緩了一會兒才道:“我能見見郡主嗎?”


    ……


    ……


    “見過太傅。”


    眼前一個身材纖細還沒長開的小姑娘向林太傅微微行禮。林太傅也迴了個半禮,道:“見過郡主。”


    按照品階,楚玥的確與林太傅同為一品,但林太傅年長她許多,又是朝廷重臣,本不用迴禮,此時這個半禮,大約是看在白祈天的麵子上才迴的吧。


    楚玥直起身,道:“我聽表哥說,太傅要見我,有什麽事嗎?”


    小姑娘的臉龐光潔白皙,一雙杏眸看著人的時候很是認真,不論是衣著還是首飾都很簡單,說起話來也脆生生的,卻不知為何讓林太傅陷入了沉默。


    “太傅?”楚玥又喚了一聲。


    林太傅微微搖頭苦笑一番,道:“少主何須讓占星院來驗真假?郡主這張臉,與當年的大公主如出一轍啊!”


    白祈天一愣,他從未見過這位姑姑,隻知道大公主黎白慕與自己師父雖是同胞,卻長得不大相像,這便沒想到這一點。


    楚玥則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有嗎?我怎麽不覺得?”


    “旁觀者清,在旁人看來,已經是很像的了。”林太傅對著白祈天一禮道:“少主的要求,老夫三日之內一定辦到。隻望少主達到目的之後,高抬貴手。”


    “盡某所能。但在這之後,貴國陛下若還糾纏不休,晚輩也是有幾分氣性的。”白祈天迴禮。


    “這是自然,老夫雖然不才,卻也得盡到為人臣子勸誡君上之責。”林太傅像是放下了一個重擔一般。


    “說好的那一百匹馬苗,過兩日就會送到北疆禦馬司。”


    白祈天很是隨意的道,林太傅卻滿臉歡喜的道謝:“多謝少主!隻不過……”他一頓,沉吟片刻道:“老夫不懂……”


    他不懂。


    今天看似是他主動上門來求,實際上一切都在白祈天的主導之下,他根本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不僅如此,還輕而易舉的鬆了口。


    “太傅大才,若是將性命白白用在死諫之上,這才是懷安的大禍。”白祈天麵具下的臉似乎笑了笑,林太傅仿佛能看見他那真誠的模樣。“與晚輩為難的並不是太傅,晚輩又何必要為難太傅呢?”


    不是你為難我,所以我也不為難你。


    都說冤有頭債有主,可這件事的利益牽扯之下,林太傅與白祈天始終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之上的,白祈天非但不為難他,反而為他開了方便之門。


    這是何等的心胸!


    “少主才是大才,林某佩服不已。”


    說到這裏,林太傅終於不再自稱“老夫”,而是用了平輩的“林某”,可見他的確是折服於白祈天的人格魅力之下。


    “時候不早了,林某這就告辭。”林太傅又是一禮,告辭離開前忽的想起了什麽,對著楚玥道:“陛下已經派兵去支援楚國公了,郡主暫可安心。”


    楚玥一笑,欣喜之意溢於言表,連忙屈膝道:“謝太傅告知。”


    說罷,便有丫鬟領著林太傅出去了。


    白祈天看得真切,在林太傅轉身的那一刻,楚玥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幹幹淨淨,那雙眸子淡淡的看著前方,不帶任何感情,連嘴角都是平平的,淡漠得叫人心驚。


    林太傅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後,楚玥轉過頭來,看向白祈天,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道:“表哥厲害,竟收服了林太傅。”


    “不是我收服了他,是他本來就向著我們。”白祈天對著楚玥一笑,道:“林太傅是個說得通道理的人。”


    楚玥已經習慣了白祈天的謙辭,便隻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這個人明明那麽厲害,卻永遠不會自傲,也不會過度自謙,這種分寸把握得絕妙,反倒叫人覺得他更加厲害了。


    再加上那張臉……


    白祈天已經習慣了在隻有他與楚玥兩人的時候摘下麵具,此時發現楚玥在盯著自己的臉看,不由得歪頭“嗯?”了一聲。


    挪開視線,楚玥暗暗罵了一句。


    妖孽。


    ……


    ……


    未出兩日,邀請白祈天入宮赴宴的帖子又一次下到了攬月莊。


    雖然這一次受邀名單上還是沒有寫楚玥,但白祈天隻當做這是安昌帝為了麵子最後的一丁點掙紮,便也沒有計較。


    這一日楚玥剛練完站姿,臉頰發紅,額頭上蒙了一層細汗,她用衣袖輕輕擦去,短短幾日的練習,她的舉手投足就比從前好看了許多,雖然並不是什麽非常大的改變,但就是讓人感覺不太一樣了。


    “懷京貴女不如玥兒多矣。”白祈天站在門邊,含笑看著她。


    楚玥喝下一口涼好的茶,應道:“多謝表哥謬讚。”


    “畫娥應當拿了好幾套入宮的衣裳給你,怎麽?都不合心意嗎?”白祈天走進來,遞了個帕子給她。


    楚玥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選,是我不會選。”


    雖然養在楚國公府,楚玥從小到大也沒有穿過什麽好看精致的衣裳,每一季能拿到一套便不錯了,冬日裏還要自己想辦法動手做些衣裳用來保暖,她雖然繡活做得好,卻隻考慮過實用性,根本沒想過是不是美觀。


    白祈天也清楚這一點,便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道:“玥兒膚白,適合穿鮮亮的顏色,不過身量還未長開,太過修身的款也不適合,我看畫娥挑的那套明藍色牡丹曉月華服就不錯。”


    “一切聽表哥的。”楚玥淡淡應了一句,不知怎麽,方才還發紅的臉蛋此時竟變得有些發白。


    白祈天皺了皺眉,用手背去探了探她額頭的問題,又拉過楚玥的右手搭起脈來。


    “我沒事的,隻是有些累了。”楚玥說著話,聲音卻虛得很。


    溫熱的手指放在她冰涼的手腕上,過了一小會兒,白祈天才喃喃道:“不應該啊,補藥應當都是對症的,為何脈象還是如此虛浮。”


    “個人體質有異,可能我不受補吧。”楚玥不著痕跡的把手收了迴去。


    這樣突如其來的氣虛疲累之前也有過好幾次,隻不過白祈天這次剛好碰上了。至於脈象奇怪的原因,楚玥自己心裏有數。吃了那麽多毒藥下去,若還能跟常人一樣那才奇怪。


    隻不過這一茬並未讓白祈天知道,楚玥便也避而不提。


    運氣好的是,不論是大夫還是白祈天,都隻知道她脈象奇怪,並把不出原因來,這才讓她把自己百毒不侵的體質給掩蓋了過去。


    “休息一會兒便好了。”楚玥端起茶又喝了一口,這是送客的意思。


    白祈天盯著她看了幾眼,低低嗯了一聲便去了自己的東廂房。


    就在他出去轉悠的那麽一小會兒,東廂房裏又堆積了許多急待他處理的文書。


    白祈天坐下,並不急著處理眼前的小山,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桌麵上微微敲了兩下,然後喚道:“白澤。”


    “是。”一道黑影立即出現在他麵前。


    “按理說,師父師母再過兩日就該從啟程了,你送急信去苗疆,讓師母多備些東西帶過來,我總覺得,玥兒的脈象有蹊蹺。”


    入鬢的長眉微微蹙起,白祈天甚少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白澤不由得也心裏一緊。


    竟要請出夫人出馬……


    白澤立即應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


    ……


    一座偏僻的宮殿裏黑暗一片,沒有點燈,看上去絲毫沒有人氣,但宮殿裏時不時的傳出詭異的動靜,忽遠忽近,有時是尖細的笑聲,有時是什麽東西碰撞的聲音,在大半夜的聽來,叫人汗毛倒豎。


    這時,有個穿著鬥篷的身影走來,那人的腳步很輕,在沒有月色的晚上也沒有打著燈籠,而是很小心的摸索著前進。


    那人走到宮殿前,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門上積灰了的鎖,有些費力的推開半邊門走了進去。


    荒廢許久的庭院裏雜草叢生,有的趁夏日已經蹭到了人的腰間,又因秋風蕭瑟而稍稍倒了下來,擦著人的小腿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人四處張望著,終於在一塊凹陷下去的雜草從中找到了邋遢不堪的身影。


    “母親、母親!”


    她提起裙擺抬高了腿,從雜草上踩了過去,急切的動作使她頭上的兜帽掉掛在肩上,露出原本的容顏,卻因黑暗而隻能看見隱約的輪廓。


    她來到那個邋遢得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身邊,絲毫也不怕弄髒自己的手,扒開亂糟糟的頭發,總算瞧見“母親”的麵容。


    一雙眼睛直直的望著空無一物的夜色,歲月的痕跡太重,以至於根本看不出這人的年齡。被稱作“母親”的老婦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根本沒有看見身邊這個女子一般。


    而女子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形,她捏緊自己雙手放在胸前,語氣急切的問道:“母親,我沒有選錯吧,你當時也說我們家連出兩個聖女,是我們王氏的福氣。所以我選了易青做聖女,是天意告訴我的,母親你說是不是?”


    老婦還是沒有反應,隻張開了嘴,發出毫無意義的“啊——”的長音。


    “可是、可是……”女子開始發抖,肩膀縮成一團瑟縮著。“可是為什麽易青一點也看不到,如果我選得對,她不是應該已經到了看得見的時候了嗎?為什麽...為什麽反而是楚玥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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