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者自清,以吉禦史中丞之智,難道辨不清什麽是流言蜚語嗎?”高仙芝疾言厲色。


    “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吉溫“大義凜然”道:“是不是謠言不重要,重要的是為臣者豈能令聖人遭受非議?若高相國歡歡喜喜就任樞密使,朝野自然會認為聖人皇恩浩蕩、賞罰分明;若高相國力辭不就,某實不知汝欲置聖人於何地!”


    李隆基右手食指摩挲著下巴,任高仙芝與吉溫爭的麵紅耳赤,卻毫無喝止之意。殿中群臣見狀,亦不敢出言打斷。


    “高相國,以某之見,樞密院草創,正需高相這般精通邊事之名將,汝切莫再推辭。”高力士察覺到聖人已然動心,遂急忙用眼神製止意圖再辯的高仙芝,出言打圓場。


    楊國忠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吉溫片刻才下定決心道:“高翁所言極是!”


    “父皇,兒臣亦讚同高相國任樞密使。”李亨暗笑高仙芝和王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某弄慣刀槍、舞慣棍棒,不通文墨,幹不來樞密使。高相國文武皆通,比某強得多。”安祿山借坡下驢。


    “高相國允文允武,兒臣附議!”李琦選擇見好就收,不再糾纏王正見返京一事。畢竟高仙芝和李林甫一係牽連甚深,由他擔任樞密使對己有利無害。


    “老臣附議。”陳。希烈有意選擇在盛王之後發聲。


    “微臣附議。”張均出言附和。


    “吉卿見識不凡!”李隆基神色雨過天晴:“當日邊將封王,高卿的確受了點委屈。朕心已決,敕封高卿兼任樞密使,輔佐朕號令天下節鎮。”


    “謝陛下隆恩!”高仙芝無奈上前拜謝:“臣雖才德粗淺,蒙陛下不棄,自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然臣記得前年冬至大朝會時,陛下金口玉言,許以兩年為期,再議邊將入相。而今期限已近,臣望陛下早日選賢任能,於今歲冬至時替下微臣。”


    “高卿放心,朕自有主張。”李隆基坐迴禦榻,心情愉悅:“安卿高風亮節,自願辭去河東節度使,朕心甚慰。難得楊卿與安卿均推舉吉卿,朕何樂而不從?霨郎君繼續擬詔,令禦史中丞吉溫遙領河東節度使,範陽都知兵馬使安慶宗轉任河東節度副使、知留後事。”


    “謝陛下洪恩!微臣感激涕零!”得償所願的吉溫喜極而泣。


    “謝陛下優容,臣終於撂下重擔,可專心範陽一鎮。”安祿山喜笑顏開,仿佛撿了天大的便宜。


    “安卿勞苦功高,實乃朝臣表率,加封左仆射,可再蔭二子。”李隆基大手一揮,虛銜、門蔭滔滔而來。


    “陛下恩德似海深,臣粉身碎骨,難以為報。陛下早前多次恩賞臣家裏的那群兔崽子,他們個個小小年紀都是四品、五品的。臣念及河東、範陽的將士,多次出塞征討奚、契丹、室韋等部,功勳甚多卻因官職有限不得升遷。故臣請不受蔭賞,但乞陛下不限常格,超資加賞,多寫告身付於臣軍,授與將士。”安祿山不失時機拋出高尚在進京路上傳授的計謀。


    “安卿體恤部將,朕豈能不許?”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閃:“戍守幽並、征伐契丹,皆範陽、平盧和河東三鎮之力,朕不可厚此薄彼。陳卿、高卿,平盧軍當比照河東、範陽兩鎮,將士有功者可不限常格。”


    “謝陛下!”安祿山長舒口氣,麵上浮現幾絲按捺不住的得意。


    “謝父皇!”意外之喜令盛王心花怒放。


    “可惡,大好局麵竟被吉溫一人攪得瞬間崩盤。楊國忠許給吉溫的是河東節度副使、知留後事。而吉溫不滿於此,轉而投向安祿山。而安祿山給他的價碼應當就是河東節度使,雖說隻是遙領,可如此距離入相就更近了一步。所幸高仙芝留了個尾巴,冬至大朝會時還可再戰。”奮筆疾書草擬詔書的王霨心思飛轉:“隻是當前如何殺殺安祿山的驕橫之氣呢?否則他必將輕視中樞權威。另外,一定要查清消息走漏的渠道,否則日後難免重蹈覆轍。”


    石火電光間,王霨有了主意,將擬好的詔書呈交高力士時,順手夾了張一指來寬的小紙條……


    天子午集廷臣議,詔書飛傳定國是。


    端坐禦榻的李隆基自覺兵政分離、震懾邊鎮、平衡將相、削弱東宮、推崇盛王等各色目的均已達到,龍顏大悅。他正欲示意高力士宣布廷議結束,卻聽高力士在耳邊說道:“陛下,適逢東平郡王入朝、各鎮朝集使尚多在京,飛龍禁軍已小有所成,陛下何不擇日邀東平郡王、各地朝集使、藩屬使臣和朝中重臣一同檢閱兵馬,以展大唐之國威。”


    “善!”熱衷武功的李隆基點頭稱是:“那定在何日呢?”


    “正月十九如何?飛龍禁軍操練已久,士氣正高,隻需稍作整飭,即可請陛下檢閱。”


    “好!”李隆基撫掌大笑,親自說道:“諸位愛卿,今日廷議,諸事順遂,朕心甚慰。去歲關中暴雨,幸得各鎮出力,納流民、獻精卒。今由各鎮甲士編練而成的飛龍禁軍已小有所成。朕將於正月十九午時於驪山大營演武,安卿久在邊鎮,可審視一二,看飛龍禁軍與範陽健兒比如何?”


    “範陽軍如何能與陛下禁軍相比?”安祿山油光可鑒的臉上汗如泉湧。


    “東平郡王過謙了,某聽聞郡王麾下的八千曳落河天下無雙,殿下此次入京不就帶了五百曳落河精兵嗎?”高仙芝冷笑道。


    “陛下,曳落河不過是微臣從塞北諸部征調的一些散兵遊勇,算不得什麽。”


    “陛下,既然是東平郡王千挑萬選的壯士,定有過人之處,何不請東平郡王將五百曳落河帶到驪山大營一並接受檢閱?”高力士笑道。


    “一群沒見過世麵的雜胡,配不上和陛下的元從禁軍一同受檢。”安祿山搖頭拒絕。


    “那曳落河與飛龍禁軍在聖人演武後打場馬球總無妨吧?”高力士笑道:“冬日苦寒,陛下也許久不曾觀賞馬球了。”


    “高將軍所言不差,安卿切莫推辭。”心癢的李隆基一語定乾坤。


    朔風漫卷龍虎幡,十萬熊羆擁聖鑾。羽儀如雲映鬆雪,戈甲森森帶春寒。


    天寶十三載(754年)正月十九下午,如柳絮輕薄的漫天春雪遮掩不住驪山大營內沸反盈天的馬嘶人叫。


    軍營馬球場上,紅黑兩隊精騎,驅馬奔流星、揮杖舞彎月,鬥得正酣。紅衣隊中最引人矚目者赫然是飛龍禁軍司階高仙桂,左奔右突、風迴電激的他頭頂上冒出絲絲熱氣,雪花稍一靠近,瞬間就化成水滴。


    數片春雪落到在場邊觀戰的飛龍禁軍錄事參軍盧杞左臉青斑上,將他本就猙獰的麵孔映襯得愈發恐怖。可盧杞對之渾不在意,周圍同僚也視若平常。盧杞初來飛龍禁軍時,難免因容貌遭人嘲笑,可他很快就用過人的才識碾壓同儕,為自己贏得尊重。至於其餘冥頑不靈者,則被高仙桂的鐵拳嚇服。


    盧杞時而冷眼閑觀激烈對抗的飛龍禁軍和曳落河,時而扭頭仰視端坐高台之上觀戰的帝王和朝臣,心湖上若微風拂過,泛起點點漣漪。


    “安祿山心裏篤定不暢快,可霨郎君,你的籌謀橫遭吉溫破壞,坐失良機,心中可曾懊悔?”


    得知安祿山被楊國忠逼得不得不入朝時,盧杞也意識到這是將猛獸留在京師、削去爪牙的良機。故他力勸王霨不擇手段拉攏風頭正勁的盛王,以求一擊必中。可惜王霨瞻前顧後,借李仁之因素葉郡主與己不睦的由頭,婉拒了盧杞的提議。


    “可笑,什麽爛借口!素葉郡主就算風華絕代,也不過一女子而已。既然李仁之覬覦,何不假意退出情爭,換取李仁之和盛王一脈的襄助,從而以泰山壓頂之勢,將安祿山困在長安!若能將高翁、太子、盛王扭在一起,即便吉溫怎麽折騰,安祿山也在劫難逃。霨郎君,汝聰明絕頂、機巧百出,可遇見情字,卻糊塗至斯,令某扼腕歎息。”


    “見樞密院留不住安祿山,轉眼又生敲山震虎之計,霨郎君汝不可謂不機敏,然虎兕終將脫柙而去,此役汝還是敗了。”


    方才聖人沙場閱兵,旗鼓相望的飛龍禁軍鎧甲鮮明,踏濕雪行進時步伐整齊劃一,聽金鼓變陣時隊列紋絲不亂。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軍中那些來自四方節鎮的百戰精英,他們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令人壓抑、窒息的殺氣,使陪同天子閱兵的朝集使和各藩屬使臣屏聲靜氣、心生敬畏。


    扈衛在高台四周的龍武軍士卒則被飛龍禁軍的威武軍容驚駭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盧杞雖因距離高台較遠,看不清龍武大將軍的臉色,但他深信陳玄禮的神情肯定比西市的染坊還要多彩。


    飛龍禁軍頂著春雪排好嚴整陣列時,麵上興致勃勃的安祿山得到聖人準許後,親自下台逐一審視飛龍禁軍將佐。不出盧杞所料,安祿山的目的正是搜尋源自範陽軍的士卒。


    安祿山裝出欲與舊部親熱的架勢,號令他們出列,可來自範陽的將士卻對東平郡王的命令置若罔聞,直到飛龍將軍張守瑜發聲,幾名範陽舊部才依令而行。神情尷尬的安祿山胡亂講了幾句,就灰溜溜返迴高台。


    “某自在飛龍禁軍任職以來,率領同僚、下屬日夜不停教士卒習字讀經,教他們明白忠君報國之正道;高翁在錢糧和賞格上對飛龍禁軍又格外優容,不少在邊鎮默默無聞的士卒半年之內就被攫升為隊正,來自北庭的牙兵隊副陳達更是因騎*熟升為旅帥;曾任河東同兵馬使的張守瑜攜開元名將張守珪之威,更是將來自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的士卒收拾得服服帖帖。霨郎君借高翁之口建言聖人帶安祿山閱兵,純粹就是要震懾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東平郡王。”


    雖然對王霨的糊塗有些埋怨,但盧杞心底還是承認自己難望王霨項背。操練飛龍禁軍的一整套方略,對外宣稱是高翁大才,其實皆是王霨手筆。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過些時日,安祿山還是迴範陽。河東名義上由吉溫遙領,可知留後事卻是安祿山長子安慶宗,與之前相比不過多了層遮羞布。平盧節度使史思明與安祿山則是從小玩到大的一丘之貉。安祿山的權勢看似渙然冰釋,然其元氣未傷,依舊大意不得。”


    “可惜,那日真珠郡主不僅不出言助某,反而率先阻止。”心思無端拐到阿伊騰格娜身上的盧杞,胸中忽感氣血淤積、唿吸不暢。


    “郡主啊郡主,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可曾有情戀落花?隻是,某又是什麽呢?連落花也算不上吧……”盧杞思慮至此,眼眶微濕:“吾笑他人看不穿,事到臨頭方知某更癡……”


    銀鈴震輕雪、鐵掌踏春泥。


    “不料田乾真悍勇如斯,曳落河還真是難纏!”下場休息的高仙桂翻身下馬,渾身濕透的他進入帷帳中伸開雙臂,任飛龍禁軍士卒幫忙更換衣裳的同時,隔著如波濤起伏的簾幕喊道:“某觀盧郎君心不在焉,汝可知眼下誰勝誰負?”


    “比分焦灼,飛龍禁軍僅僅領先曳落河一籌而已。”盧杞哂笑道:“某可一心多用,高兄忘記了嗎?”


    “你們為何都這般聰明,霨郎君、盧郎君,真珠郡主還有……還有霄雲郡主。”高仙桂甚是感慨。他與盧杞之前本不算太熟,直到兩人同入飛龍禁軍後才日漸親密。


    “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各有各造化。”盧杞隨口道。


    “什麽樹什麽花?”隔著帷帳,高仙桂聽不太清。


    “都是天生的。”盧杞哭笑不得。


    “唉,某與霨郎君也算從小一起長大的,可霨郎君的胸中究竟藏了多少見識,某真琢磨不透。”高仙桂的嗓音中隱隱有幾絲落寞。


    “某也看不透呀……”盧杞長歎道。


    “不過呢,各有各的好。霨郎君足智多謀,此刻卻不得不陪在聖人身側,不能下場酣暢淋漓地打馬球。”換好衣裳走出帷帳的高仙桂拍了拍盧杞的肩膀。


    “霨郎君也愛打馬球?”盧杞與王霨相識較晚,在他印象中,王霨竟日不是練習騎射,就是忙於籌謀政事,根本無暇騎獵打球。


    “他呀,喜歡的從來都不是馬球……”憶起庭州舊事,高仙桂忽而心神蕩漾:“其實當年真正愛打馬球的也就霄雲郡主一人。隻是今日乃閱兵大操,她不能前來觀戰,真是一大憾事。”


    “高兄遲遲不婚,莫非……”盧杞忍不住低聲問道。


    “瞎說什麽!”高仙桂半真半假輕錘盧杞一拳:“家父遠在河中,一時顧不得某之親事罷了。”


    “那就好。”盧杞一時也搞不清高仙桂心中是喜是悲。


    “不過也快了,家父托擔任河中朝集使的竇屋磨殿下帶了封家書,說他與家母已相中幾名高句麗大族的嫡女,待今年冬至大朝會時他會陪同阿史那節帥入京,敲定某的婚事。”高仙桂有點悶悶不樂。


    “高兄……”盧杞費力攬住高仙桂結實的肩膀,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沒事!”高仙桂搖了搖頭,似乎要將所有的不快甩掉:“其實某早知配不上她,畢竟不是吾為她一掃和親陰霾。如今惟願她開開心心、得償所願。”


    “高兄真豪傑也!”盧杞由衷讚道。


    “難得被盧郎君誇一句。”高仙桂哈哈大笑,推開盧杞,翻身上馬,舉杖高唿:“兒郎們,讓曳落河嚐嚐我們的厲害!”


    “真羨慕仙桂郎君這般心思純淨之人。”盧杞暗暗歎道:“隻是某又該何去何從呢……”


    齊觀百步透短門,誰羨養由遙破的。


    飛龍禁軍與曳落河兩隊都使出渾身解數,雙方比分交替上升,戰至最後時刻,高仙桂左縈右拂、盤旋宛轉,先後突破田乾真和兩名曳落河騎士的圍堵,在距離球門四十餘步遠的地方一記猛射,為飛龍禁軍奠定勝局。


    龍武軍平日與飛龍軍頗不對付,但此刻也覺得與有榮焉,畢竟對龍武軍而言,與飛龍軍一較高下是兄弟之爭,從範陽來的曳落河則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當兩支禁軍的將佐擁在一起歡唿慶祝,將高仙桂高高拋起時,盧杞敏銳察覺到,龍武將軍邢縡今日並未顯身驪山大營。


    “此子是被王準嚇得吧。王焊謀逆案背後黑幕重重,王準孤身迴京,難道不畏懼被人暗殺?除非李仁之說服史朝義,出動平盧進奏院的人手保護王準。”盧杞已聽到王準迴京的消息,但他同樣迷惑不解。


    春風吹雪滿長安,添得城中一層寒。


    盧杞不知道的是,此刻距離驪山大營數十裏之遙的長安城內,喬裝成女道士的公孫大娘,正迎著飛雪漫步在戒備森嚴的金城坊中。


    “王準迴京肯定要找邢縡算賬,可為何十餘日來邢縡宅院附近毫無異常呢?坊中星羅棋布的盡是素葉鏢局的人,與李仁之或平盧進奏院均無牽連。霨郎君的確有點手段,但素葉鏢師多來自行伍,煞氣過重,遮掩不住。若是十三娘還在坊中,我可不敢如此大搖大擺。” 想到最鍾愛的弟子,公孫大娘不免黯然神傷:“半年了,十三娘仍在與王兵馬使慪氣,被人欺騙的滋味不好受。可她反應如此激烈,寧折不彎,多少還是有點出乎意料。不過吾當年看中的不也正是這一點嗎?吾已身陷泥澤,故而愈發期盼她能夠堅守正道。隻是一旦她得知當年之事的全貌,師徒情分還能挽迴嗎?”


    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公孫大娘抬頭凝視著綴滿雪花的天空,修長的睫毛瞬間沾滿晶瑩的冰屑。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二十餘日後,安祿山攜長子安慶宗辭歸範陽,聖人不僅解禦衣賜之,還命高力士親自送至京東長樂坡。


    離開長安後,安祿山父子在曳落河護衛下疾驅出潼關,然後乘船沿黃河而下,命船夫執繩板立於岸邊,十五裏一換,晝夜兼行,一日數百裏,過郡縣都不下船,直到踏入幽州才棄舟換馬,放緩步伐。


    “總算不用再受窩囊氣了!”再無顧忌的安祿山揮鞭怒吼:“楊國忠、高仙芝、王正見,這筆賬某一定會討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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