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鼓聲稀香燼冷,月娥斂盡彎環。


    天寶十三載(754年)三月二十七日亥時將盡之時(晚上23點多),範秋娘在玄色大氅的掩護下,貓腰潛伏在平康坊李林甫宅東側廂房的歇山頂上。


    放在一年多前,範秋娘絕不敢將腳踩在李府屋頂上,因為她十分清楚,府內衛兵逡巡不斷,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喪命於強弓勁弩之下。可如今令大唐朝野氣消膽奪、心驚膽戰的李相國已駕鶴西去,如洪荒巨獸般占據平康坊偌大曲坊的府邸也隨之失去令人畏懼的威力。


    當下長安城百姓豔羨的是五楊宅的奢靡華麗、關注的是盛王何時會取代太子。至於李林甫,早已是明日黃花。當年府前車馬簇簇,而今院內賓客稀少。就連平康坊內的青樓,也不再遵守舊日規矩,徑直將對著李府的綺窗打開,完全不在意是否會驚擾李林甫的後人。


    “盛極而衰,千古同理。”範秋娘有感而發:“吾師門他日又將如何?”


    一鉤娥眉月、半坊杏花香。可無論彎月還是花香,均無法給範秋娘想要的答案。


    “師門之事,還是讓師父和十三娘操心吧。”範秋娘驅散心頭雜念,透過纏著黑紗的單筒望遠鏡,目不轉睛盯著對麵一座軒窗大開、浪。語不斷的閣樓。


    “十三娘,你嘴巴雖硬,心裏還是惦念師父的。”範秋娘摸了摸裝在腰間麂皮袋裏的另一個望遠鏡,將目光移向位居平康坊西北角的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各地節鎮進奏院。


    一個時辰前,她在北庭進奏院中與師妹蘇十三娘閑聊甚久。十三娘與師門不再來往已近兩年,但範秋娘清楚師父麵上不說,心中卻始終牽掛著師妹。她與十三娘更是情同手足,兩人雖不時鬥嘴磨牙,但多年的情誼並未因世事變遷而有絲毫動搖。


    把酒閑談之時,範秋娘試探詢問十三娘要與北庭兵馬使王勇置氣到何時,得到的迴答卻依舊是平平淡淡的三個字“不知道”。


    為化解尷尬,範秋娘隨意聊起阿史那雯霞的近況。蘇十三娘滯留庭州時,範秋娘曾教過遷居長安的阿史那雯霞一段時間劍技,故對這位性格倔強的豪門庶女甚是關心。


    “霨郎君傳授雯霞一段道家心法,說是能修身養性、安神靜心。雯霞頗為欣喜,但卻堅持不下去。”蘇十三娘輕歎道:“她為人外冷內熱、行事百折不迴,眼下還體悟不到進退自如的玄妙。”


    “十三娘莫非已知其間關竅?”範秋娘哂笑道:“汝這般嫉惡如仇的性格,教出的弟子自然隻會一往無前,無論是戰場還是情場。”


    “進退雖有道,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吾雖不智,卻也知不可顛倒黑白、枉殺人命。”


    “十三娘還在埋怨師父?”範秋娘斟酌道:“師父也有難言的苦衷。王東主不滿足億萬身家,欲由富而貴,躋身大唐世家,故有求於太子。師父欠如意居人情太多,不得不替其料理瑣事。”


    “師門為如意居出生入死這麽多年,人情還沒還夠?”蘇十三娘麵有怒容:“何況如意居讓師門出手料理的哪是什麽閑雜瑣事,前腳行刺右相、後腳就焚燒盛王莊園,個個都是捅破天的大事!”


    “噓!”範秋娘嚇得冷汗連連。


    “我算想明白了,師父那天為何要……”蘇十三娘說到此處,戛然而止。


    “師父那天怎麽了?”


    “無他,她那日也是好心,不想讓吾卷入是非。”蘇十三娘語焉不詳。


    “是呀,師父一直牽掛你。段師姐對師父而言不過是柄利劍,你才是師父最為欣賞和器重的傳人。”


    “黑白不分的師門,我可無心接手。”蘇十三娘怨氣未消:“還是由汝繼承師父的衣缽吧,否則師門落入段荼羅手中,必將不辨善惡、唯利是圖。”


    “段師姐一露麵,多半要死在你劍下,最終不還得你出麵重整師門。”範秋娘打趣道。


    “她還和裴誠在一起?”蘇十三娘眼神犀利,若神兵出鞘。


    “師父不讓我夾在中間為難,從未告知段師姐的行蹤。”範秋娘攤手笑道。


    “那秋娘為何平白無故來到平康坊,可別說是為了探望我。”蘇十三娘不依不饒。


    “邢縡。”範秋娘並無隱瞞之意。


    “王準迴京……邢縡……師門要斬草除根?”潛心撫養女兒的蘇十三娘對長安風向並非一無所知:“前些時日不是傳聞王準糾集一群惡徒襲擊虢國夫人的車駕,傷了幾名楊家惡仆嗎?這才過幾天,邢縡竟故態複萌,又開始流連青樓?”


    “他本就是貪財好色的混賬玩意,十三娘不會怪我吧?”範秋娘抿了口色綠香濃、入口軟暖的新醅酒:“師父一直在追查王準的蹤跡,探知那日隻不過是虢國夫人拉車的健馬突然受驚,踢傷幾名家仆,並無確鑿證據指向王準,坊間不過以訛傳訛。”


    “虢國夫人家的馬自然是精挑細選的良駒,豈會輕易受驚?不過秋娘放心,不僅吾不出手,素葉鏢局也不會攪局。”蘇十三娘看穿範秋娘的小心思:“聽雯霞說,霨郎君已大致猜出幕後之人是誰,故他無心卷入。”


    “哦,十三娘還知道什麽?”範秋娘轉動著溫潤的酒杯。


    “雯霞怕我夾在中間為難,就說這麽一丁點。”蘇十三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說就不說,沒你插手我就放心了。”範秋娘又飲了一口:“前些時日,霨郎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曾將安祿山留在長安,此刻不知他又在謀劃什麽鬼主意?”


    “我獨居平康坊,怎知金城坊是刮風還是下雨。師門在邢縡宅院附近肯定安排有眼線,秋娘應該比我更清楚。”蘇十三娘反擊道。


    “你這人,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倒總是套我的話。不喝了,告辭。”範秋娘佯怒道。


    “我還得照顧小女,就不送了。”


    “無情無義的十三娘!”範秋娘轉身欲走。


    “秋娘,長安城中藏龍臥虎,即便吾與素葉鏢局都不出手,汝也得小心。”蘇十三娘從案幾下抓出兩個麂皮袋,扔給範秋娘。


    “這是?”


    “霨郎君鼓搗出的新玩意,叫望遠鏡,能令人觀目不能見之物。夜間雖所用有限,然煙花之地必燈火通明,伏在暗處以鏡窺之,可察纖毫。”


    “多謝!”範秋娘心頭一暖,故意問道:“難道此物易損,不然汝為何贈吾兩個?”


    “望遠鏡還封不住你的嘴?”十三娘啐道:“你愛送給誰就給誰!”


    “明白了!”範秋娘披好大氅,融入無邊的夜色中。


    “十三娘,禮物我會轉呈師父的!”片刻功夫後,範秋娘的話從院牆外飄來。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


    與之前負責盯梢的同門師姐交接過後,範秋娘就依照弓箭手的心性,潛伏在李林甫宅這個平康坊視野最開闊的製高點上,透過新到手的望遠鏡俯視周遭。邢縡飲酒作樂的閣樓上另有數名喬裝打扮的師門三代弟子,負責監控其間的風吹草動。


    香風陣陣催人醉的閣樓門口,不時有身著戎衣、鞍韉華麗的軍士三三兩兩結伴而來。


    “敢無視宵禁前來平康坊尋歡作樂,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北衙禁軍。新來這一波從繡袍上的虯龍紋看,當是龍武禁軍中有頭有臉的將佐。”範秋娘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龍武將軍癡迷花街柳巷,夜夜左擁右抱喝得酩酊大醉,下屬自然有樣學樣。難怪被飛龍軍壓得喘不過氣。”


    碧天如水月如眉,銀漏更殘將欲盡。


    夜過子時,醉醺醺的邢縡才在十餘名龍武軍士卒的簇擁下鑽進廂板加厚的訂製馬車。一行人亮出魚符、晃著橫刀,趾高氣揚敲開平康坊北門,催馬向西。


    從屋頂上飛躍而下的範秋娘正緣繩攀登坊牆,牆外忽然傳來刺耳的橫刀出鞘聲和低悶的慘叫聲。平康坊內,數名公孫門弟子也趕到牆邊,準備登牆。


    “怎麽迴事?”範秋娘在坊牆站定後當即張弓捋弦,迅速將鋒利的箭簇對準下麵。可牆外的混亂場景卻讓她茫然無措,不知該將長箭射向誰。


    “龍武軍自相殘殺?莫非王準買通了邢縡的下屬?究竟誰是王準的人?”一模一樣的甲胄和袍服讓範秋娘辨不清敵友。


    “怎麽迴事?”車廂裏傳來邢縡驚恐的喊叫聲:“誰派你們來的?”


    “閻王讓某來要你狗命!”一名身材高大的龍武軍將士揮刀斬殺拉車的駿馬後一腳踹開車門,橫刀循聲朝蜷縮在車廂裏的邢縡刺去。


    “止!”範秋娘不再猶豫,右手一鬆,塗成漆黑色的長箭破空而出,直撲刺殺邢縡的兇手。


    “嗯?”“大高個”聞聲收刀,迅疾躲在車廂之後,羽箭擦著他的咽喉而過,深深刺入車廂的木板,卻並未穿透。其餘五六名龍武軍士卒見暗處有弓箭手,也急忙尋找遮蔽之物。


    “邢將軍,汝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你不死,多少人睡不安穩。”“大高個”低聲威脅道:“遲早是個死,還不如自我了結更痛快點。當年你敢揮刀自殘,如今勇氣都跑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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