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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八載,六月初五淩晨,寅時初刻。


    新月已隱,星鬥燦爛,散碎的薄薄流雲為風所動,在天宇中結隊而行。星光在雲朵中時隱時現,天地之間忽明忽暗。


    怛羅斯城南的原野上,清風吹過,野花野草搖曳不定。


    白孝德和手下近百名橫七豎八地的安西輕騎兵一樣,裹著大氅、枕著箭囊,躺在草地上酣睡。


    輕騎兵們的唿嚕聲此起彼伏,或如雷鳴、或如鍾磬,匯在一起,宛如開了一個水陸道場,嘈雜無比。


    可是,勞累了數日的輕騎兵實在太疲乏了。他們睡得昏沉沉的,似乎天崩地裂都不會被驚醒。


    離開拓枝城後,白孝德和手下的弟兄們一直作為探路先鋒,在大軍前方十餘裏處查探,馬不停蹄、奔走不休。


    白孝德手下個個都是鐵打的漢子,可如此連軸勞碌數日後,也難免有些疲倦。一旦有可能,他們就會抓緊一切時間休息。


    當然,此地距離怛羅斯城隻有一百餘裏,隨時可能遭遇大食軍的斥候。


    雖然北麵有葛邏祿部為安西軍遮攔掩護,還有數隊安西斥候頂在前麵,但由於怛羅斯城南的草原過於開闊,大食斥候隨時可能洞穿葛邏祿部的防線、繞開安西斥候,逼近安西軍大營。


    因此,肩負為大軍巡邏警戒重任的安西輕騎兵們高度警覺,他們絕不會將自身安危和大營的安全寄托在別人身上。即便隻是短暫宿營小憩,白孝德依然嚴格製定了輪流休息、分時擔任崗哨值守的章程。


    醜寅之交,是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人最困乏、防備最鬆懈的時辰。


    而精力充沛、劍法出眾的衛伯玉,則被白孝德特意安排在此時執勤。


    換作其他人,難免會多想,考lu是不是旅帥對自己有意見,借機hui刁難人。


    但在衛伯玉眼中,白旅帥將最艱難的任務交給自己,簡直是最dà的信任和無上的榮耀!


    接受任務之時,衛伯玉就開始幻想,會不會自己擔任崗哨時,恰好遇到大食斥候偷襲呢?那樣的話,自己左右開弓、刀劍齊揮,三下五除二,幹掉幾名斥候,就可以搶個頭功了。


    若是運氣好,斬殺個百夫長啥的,功勞就會更大。戰後論功行賞,就可以爭取個隊正、旅帥什麽的。


    衛伯玉越想越開心,笑得嘴都合攏不上,似乎他已經當上了旅帥或校尉了。


    可是,當他被上一班崗哨叫醒,迷迷糊糊開始為袍澤們警戒時,衛伯玉放眼望去,廣闊寂寥的草原上隻有風吹過的輕響,卻根本沒有大食人的蹤影。


    潛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待了小半個時辰後,冒失愛動的衛伯玉簡直要憋瘋了。可軍令如山、職責在身,他不得不強壓下活動活動筋骨的衝動,繼續咬牙堅持。


    此時,衛伯玉才恍然大悟,旅帥白孝德如此安排,很有可能和信任、榮耀毫無關xi,而隻是為了打磨自己冒冒失失的性情。


    想通此節後,衛伯玉哭笑不得。看來誤殺葛邏祿戰馬一事給白旅帥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百無聊賴之際,衛伯玉忽然想到那日在山林中撿到的銀色甲葉,便伸手從腰間將之摸出。


    星光之下,光滑的甲葉散發出銀色的光輝。


    “紋路好精致!”衛伯玉用右手大拇指將甲葉彈起,然hou再伸手將之接住。如是反複,甲葉如躍出湖麵的銀魚一般,在草叢上空閃耀不止。


    “唉,還是無聊!”把玩了半天銀色甲葉後,衛伯玉又開始覺得無精打采:“該死的大食人,你們怎麽還不來啊?我的刀劍已經饑渴難耐了!”


    正抱怨間,地麵忽然開始微微顫動。衛伯玉一個激靈,也顧不得把甲葉收迴腰間,手攥著甲片,急匆匆拔開草叢,向北望去。


    大地的顫動越來越強,滿天星辰似乎都被震得搖搖欲墜。星光明暗間,衛伯玉看到,北方的地平線上,成千上萬的騎兵正如潮水一般緩慢而堅定地湧來。


    “敵襲!敵襲!”衛伯玉一躍而起,跑到袍澤身邊,放聲大吼。


    箭囊將大地的震動放大了數倍,沉睡中的白孝德一躍而起,警惕地望向北方。此時,衛伯玉和其他警戒的士卒正在奮力叫醒其他同伴。


    來自北方的騎兵大潮依然在緩緩逼近,白孝德躍身上馬,借著星光,極力遠眺。


    “從旗幟和衣甲上看,前幾排騎兵應該是葛邏祿人。”認出對方的身份後,白孝德微微鬆了口氣:“深更半夜,謀剌黑山鬧得是哪一出?昨日確實有牙兵北上聯絡葛邏祿部,說是節帥要謀剌黑山盡快到大營中稟報怛羅斯城外的軍情。可葛邏祿部怎麽擺出了如此大的陣勢?難道戰局有變?”


    成千上萬的葛邏祿騎兵步伐雖緩,可那股洶洶氣勢卻讓安西輕騎兵不免有些緊張。


    在薛、柳兩位隊正的指揮下,安西輕騎兵們也紛紛上馬,馬頭向南,隨時可以後撤。


    白孝德稍一思索,覺得還是應當探明葛邏祿部的來意。於是,他沉思令道:“薛隊正,你帶幾個弟兄迎上去,問問葛邏祿部中領軍之人是誰?為何出動如此多的人馬?大食叛軍是否有什麽異動?”


    薛隊正依令點了五名輕騎兵,如同一葉扁舟逆流而上。而無窮無盡的葛邏祿騎兵依然源源不斷地從地平線後躍出。葛邏祿騎兵為了保存馬力,速度並不快。可在千萬隻馬蹄的踐踏下,整個草原都在顫動,令人不寒而栗。


    凝視著輪廓越來越清晰的葛邏祿騎兵,白孝德的神色變得異常謹慎。迴首朝南邊大營所在地的方向望了望,他才稍稍感到一點踏實。


    葛邏祿騎兵越逼越近,前鋒距離安西輕騎兵已經隻有數千步遠了。衛伯玉頓時感到巨大的威壓,從四麵八方逼迫而來。


    下意識中,衛伯玉的雙手摸向了腰間,一把將刀劍抽了出來。唯有刀劍在手,他才會感到安心。


    白孝德聽到刀劍出鞘之聲,立刻明白年輕莽撞的衛伯玉沉不住氣了。


    “冒失鬼……”白孝德扭頭斥責衛伯玉之時,卻看到一線銀光從衛伯玉身側一閃而過。


    “這是什麽?”白孝德探身伸臂,將銀光閃閃的甲葉抓在手中。


    “頭兒,甲葉而已,前兩日在山林中找到的。嗯,就是遇見葛邏祿百人隊那日。”衛伯玉隨口解釋道。這幾日,他和白孝德混得很熟,稱唿也從規規矩矩的“旅帥”變成了“頭兒”。


    白孝德摩挲著精致光滑的甲葉,盯著上miàn的紋路,雙眼出神。


    “頭兒,我是在一棵滿是箭洞的鬆樹下找到的。你當時還說,那是葛邏祿人圍獵雲豹的地方。”衛伯玉發現白孝德的神色格外凝重,趕忙將所有細節一一道出。


    “不好!”白孝德忽然一聲大吼。他抬眼一望,發現薛隊正已經快要和葛邏祿部騎兵接觸上了,神色更是慌張。


    “快!大夥兒齊聲喊:‘薛隊正,快迴來!’”白孝德環視了一周,發現沒有更好的辦法通告薛隊正,隻好讓安西輕騎兵齊聲唿喊。


    安西輕騎兵雖不明白白孝德是何意,但他們依然遵照軍令,放開嗓子吼道:“薛隊正,快迴來!!”


    安西輕騎兵唿喊了數次後,薛隊正等人似乎聽到了袍澤們的唿喚,勒住馬韁,疑惑地迴頭眺望。


    可惜,已經太晚了。看見安西輕騎兵們勒馬止步,葛邏祿騎兵的陣列中飛起了數十隻羽箭,唿嘯著朝薛隊正等人紮去。


    薛隊正剛抄起騎盾擋住兩枚羽箭,就已經有兩名安西輕騎兵被射中麵門,掉落馬下。


    箭雨紛紛,薛隊正帶領剩下的三名輕騎兵扭頭就跑。不少羽箭打在明光鎧的後護心甲上,旋即被彈開。


    薛隊正正慶幸間,忽聽背後傳來矛槊破空的巨響。他來不及細思葛邏祿騎兵怎麽會投擲短矛,連忙猛夾馬腹,躲開了數支短矛。


    可敵人的短矛投得又急又密,薛隊正左躲右閃,卻還是被接踵而至的第二輪短矛刺透了胸甲……


    見薛隊正等人轉瞬之間就被葛邏祿人全部射殺,白孝德怒發衝冠、眥睚欲裂。衛伯玉一瞬間懷疑,白孝德隨時可能會緊攥著兩杆短矛,衝到葛邏祿陣列中放手廝殺。


    “撤!趕快迴到大營,葛邏祿人叛變了!”極度憤怒的白孝德並未喪失理性:“高節帥和封判官應當不曾想到葛邏祿部會投敵,我們一定要盡快趕迴大營,及時警告大軍!”


    安西輕騎兵縱馬後撤之時,衛伯玉忍不住開口問道:“頭兒,你怎麽在葛邏祿人動手前就知道他們有問題?”


    白孝德揮鞭吼道:“銀色甲葉是從馬十三郎身上掉下來的!那套銀甲是他家傳的鎧甲,甲葉的紋路很獨特,整個磧西,獨此一份。那日葛邏祿人騙了我們,他們根本不是在圍獵雲豹,而是在追殺十三郎!”


    “啊!”衛伯玉大驚失色,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頭兒,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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