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掌控烏滸河以東、天山和真珠水以南的廣大區域,統轄龜茲、焉耆、於闐和疏勒四大軍鎮,有雄兵兩萬四千人,實力更在北庭都護府之上,乃大唐磧西第一都護府。


    因此,在龜茲城,雄兵悍將、胡人番將隨處可見,白衣文士卻寥若晨星。至於具有進士功名的讀書人,放眼全城,還真隻有岑參一個人。在武夫橫行的龜茲城中,以詩文見長的他顯得格格不入。


    剛開始處理文書的第三天,岑參就發現,安西都護府的奏表文書之中,常常用到“政事堂”這個稱唿。而實際上,早在開元十一年(723年),聖人就已經下旨,將“政事堂”正式更名為“中書門下”。


    雖然長安的文武官員在提及中書門下之時,也會習慣性地用政事堂來代稱,畢竟從大唐開國一百餘年來,朝堂的中樞大部分時間都叫“政事堂”。但在正式行文之時,卻絕對不會犯如此顯而易見的錯誤。


    當岑參興致衝衝將此問題反映給高仙芝時,正專心致誌研究磧西地圖的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岑參的匯報:“岑掌書,政事堂也好,中書門下也罷,反正最終都是送到李相的內書房裏去,如何寫又能有多大差異呢?況且,此乃你負責的政務,你想怎麽寫就怎麽寫,你覺得怎麽合適就怎麽辦。以後如此瑣事不必告我,耽誤某處理軍務。”


    高仙芝的冷淡和不重視,給滿心火熱的岑參當頭潑了一盆冰水,他也不敢再說什麽,隻好訕訕退出高仙芝的官房。


    此時,他由衷羨慕起在北庭任職的杜環。因為據兵部的同年講,杜環之所以能夠在北庭如魚得水,全因為北庭都護王正見為出身太原王氏的世家子弟,文武全才;副都護阿史那暘也是西突厥王室後裔中少見的文采風流之人。因此,進士出身的杜環,深得二人器重,數年間,就青雲直上了。


    而目前看,岑參搖了搖頭,高節帥雖是高句麗王室後裔,在統率兵馬、行軍布陣方麵有獨到之處,但在文采風流方麵,估計就不及王正見和阿史那暘了。


    抱著懷才不遇的心境從高仙芝官房退出之時,岑參恰好遇見正要推門而進的封常清。見岑參麵色有異,封常清就斜眼一瞥,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岑掌書,有什麽事嗎?”


    岑參對封常清的感觀較差,不願多聊,就搪塞道:“有點文書規製上的瑣事,剛給節帥稟報過。”


    岑參本以為封常清對此會毫無興趣,因為他渾身上下散發的混雜著泥土和塵埃的氣質,看起來與“讀書”二字實在太過遙遠了。


    不料,封常清卻饒有興趣地問道:“安西的文書規製有何不妥之處?”


    岑參無奈,隻好簡單提了句:“政事堂之名早已更改為中書門下,平時怎麽稱唿無妨,行文之時,還是應當用‘中書門下’四字為佳。”


    在岑參想來,封常清可能壓根不明白其中的區別。不料,封常清竟然連連點頭道:“岑掌書有心了!安西之地,甚是偏遠,武功雖然赫赫,文采卻很匱乏。披堅執銳、陷陣衝鋒之勇士,比比皆是;舞文弄墨、出口成章之文士,少之又少。因此,文書規製混亂、用詞不當等亂象積弊已久,雖不影響都護府的運轉,但文書送到長安,卻有失臉麵。岑掌書不妨放手而為,全力整頓。據聞北庭文書在杜判官到來之後,便整齊規範了許多。此事若有什麽難處,不妨找我商議。某雖不才,但也可略盡薄力。”


    封常清說完之後,並不待岑參迴應,就推門進入了高仙芝的官房,隻留下目瞪口呆的岑參,站在原地發愣。他實在不曾想到,麵容醜陋、家世寒賤、仆役出身、毫無功名的封常清,居然擁有如此錦繡的言辭和不凡的心胸。


    得到封常清的支持後,岑參就花了數日功夫,細心搜檢安西來往文書中的錯誤,並熬了幾夜,寫了篇如何糾改的條陳。


    昨晚,岑參終於將條陳寫完之時,已經聽到了雄雞報效之聲。躺在床上胡亂休息片刻之後,心中興奮的他就早早醒來,跟隨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步出都護府官衙。


    因為隻是想散散心,所以岑參並不曾騎馬。在大街上閑走之時,一座座高出坊牆的大小佛寺,在城外雪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聖潔。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舞樂,讓岑參想起了永遠喧囂的長安西市。苦悶之時,他也曾在西市的胡娘酒肆大喝悶酒,每次喝醉之前,聽到的好像都是來自龜茲的音樂。


    那時,長安對岑參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如今,為了脫離牢籠遠遁到了龜茲城,岑參卻感到,他無比想念那個熱鬧哄哄的長安和辛苦持家的娘子。


    況且,到達安西以來,除了在封常清那裏得到過一點點支持之外,岑參的處境,似乎較之長安鬱鬱不得誌之時,並無什麽根本改變。


    濃濃的鄉愁讓岑參感覺深深的孤獨。此時,他恍然明了,人總以為改變環境或許就能夠擺脫困境,但其實很多時候,困境是長在自己心上的。心若不變,無論逃到哪裏去,困境都會如影相隨。隻是自己的心究竟應當如何改變,岑參眼前依然一片茫然……


    正沉思間,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老仆的喊聲:“阿郎,快迴去,有來自長安的緊急文書!”


    雖然討厭散步被打斷,但勤勉的岑參,還是急忙迴到了都護府官衙。


    剛進入官房,就見一名龜茲驛站的小吏,捧著個尚未拆封的牛皮袋,焦急等待岑參的到來。


    目光一掃封條,岑參也忍不住大驚。就任節度掌書記半個多月以來,還是第一次收到來自中書門下的公.文。


    在檢驗無誤之後,岑參簽字畫押,收下了牛皮袋。在驛站小吏走後,岑參打開了牛皮袋,取出了其中的公.文。


    打開公.文之後,岑參甚是驚訝。因為文書的內容實在是太簡短了,和他預料之中的長篇大論完全不同。


    登記在冊並抄錄完畢之後,岑參將公.文原文卷好存檔,然後急忙帶著公.文抄本,直奔高仙芝的官房。


    來自中書門下的文書,無論內容長短,都是極其重要的,任何州縣接到之後,絕對不敢耽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來到高仙芝的官房前,岑參聽到屋裏有人在聊天。但公.文十萬火急,岑參就上前敲了敲門。


    進入之後,岑參看到,高仙芝和封常清,正站在地圖之前,評論著什麽。


    “岑掌書,一大早過來,有何事啊?”高仙芝的聲音很輕柔,但在岑參卻能聽出,那輕柔背後所隱藏的不屑和冷淡。


    “節帥,有來自中書門下的緊急公.文!”岑參連忙將公.文抄本遞了過去。


    “中書門下?”高仙芝微微一怔:“政事堂的公.文啊!”


    接過公.文抄本,高仙芝快速掃了一眼,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得色。


    “有勞岑掌書了!”高仙芝目光不離公.文,隨意揮了揮手。


    岑參退出之後,高仙芝哈哈一笑,把公.文遞給了封常清:“封二郎,快看,李相還是更信任安西軍啊!”


    封常清接過公.文,略微費力地用斜眼盯著公.文抄本,隻見上麵隻有短短數行字。封常清雖然目力不佳,卻立刻找到了公.文中最要害的一句話:“……令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四鎮節度使高仙芝為大宛道行軍大總管,北庭都護府都護、節度使王正見為大宛道行軍副總管……”


    “大事定矣!”封常清心頭一喜:“主帥之位,節帥是名至實歸啊!”


    聽了封常清的讚揚,高仙芝微微一笑,故作謙虛道:“其實論及資曆,那王正見遠勝於某。況且征伐石國,也是北庭軍最先提出的。再說,安西進奏院傳來的消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之所以能力壓王正見,擔當行軍大總管,全是沾了庭州元夕大火的光。若非王正見內宅生亂、聞喜堂肆無忌憚,主帥之位的歸屬,恐怕還不好說啊。如今主帥之位歸我,也不知北庭那邊會不會有情緒啊?一個不好,恐怕影響戰事。”


    封常清心中暗笑,嘴上卻連忙說道:“節帥太謙遜了。征伐石國雖是由北庭首倡,但如何用兵,全在聖人與李相,豈能私相授受?況且,王正見資曆雖深,然北庭軍馬實力在安西之下,以小統大,豈能服眾?由此可見,安西、北庭協同西征,必須以安西為主、北庭為輔。再說,去年王正見大破突騎施,戰功不小,但較之節帥遠征小勃律之功,還是難以相比。因此,無論如何考量,聖人和政事堂都會將行軍大主管之位授予節帥而非王正見。至於庭州大火,隻能說是天助節帥,而非僥幸也!”


    提到安西都護府的雄壯兵馬,讓高仙芝麵有傲色。他輕輕點頭:“安西兵精將勇,實力遠超北庭。別的不說,區區一個安西斥候隊正,到了北庭,都被王正見當成了寶貝。北庭的實力,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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