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二月十二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照射進龜茲城,早已梳洗完畢的安西節度掌書記岑參,就推門而出,離開了戒備森嚴的安西都護府官衙。


    來到龜茲已經半個月了,岑參依然感覺仿佛在夢裏一般。


    現年34歲的岑參,在天寶三載(744年)高中進士後,順利經過吏部的複試,被授從九品右內率府兵曹參軍。


    本以為得中進士之後便是一番坦途,但區區一個從九品兵曹參軍,在皇親國戚多如狗、功臣勳貴遍地走的偌大長安城中,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任職四年多來,岑參自認為勤勤懇懇,不曾有分毫懈怠。但在三年期滿,磨勘晉升之時,卻隻得了個中中的評價,級別維持不變。


    而一個竟日荒廢政務、唿鷹逐獸、花眠柳宿的同僚,卻得了上中的評語,官階節節上升。


    岑參心中憤懣,獨自躲在酒肆喝悶酒之時。恰遇唿朋喚友、慶祝轉階的那個同僚。


    雖然岑參盡力拒絕,卻還是被誌得意滿的同僚強行拖進了雅間。


    在話不投機的酒宴上,聽著賓主間的笑談,岑參才知道,原來這個同僚是權相李林甫的遠房親戚。


    弄明白緣由之後,岑參喝了個酩酊大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迴到簡陋破敗的家中。


    其實,岑參的仕途本可以順利得多。他的先祖岑文本是太宗朝的重臣,曾擔任中書令;父親也曾在開元初年擔任晉州刺史,前途一片光明。


    若是父親一直健在的話,岑參或許在中進士之前,就能門蔭個文散官;中進士後,更是可以直接進入中書門下或三省六部等要害部門,在聖人和相國身邊工作,然後乘勢而起,外放到州縣之中牧民一方、積攢資曆。


    可惜,岑參年幼之時,父親便病死任上。家境頓時一落千丈,他也迅速從勳貴之後,淪落為普通的寒門士子。


    岑參對於貧寒並不畏懼,他堅信可以憑不懈的努力,再次踏上朝堂,扭轉家族的頹勢。而科舉一途的存在,更讓他看到了希望和未來。


    本以為苦讀經書、高中進士後,就可以大施拳腳、重振門楣。一次平常的磨勘,卻若冷冷的冰雨,讓岑參遍體冰涼,直接敲碎了他的雄心壯誌。


    困窘之中,岑參想起自己的忘年交王昌齡,同樣的進士出身、同樣的吟詩作賦、卻也同樣的仕途坎坷……


    渾渾噩噩之中,一年多的時間轉眼即逝。心灰意冷的岑參,雖然每天依然勤於政務,卻喪失了原有的勃勃生機,因為本來明晃晃在他眼前跳躍的希望,如同陽光下的泡沫一般,被無情的現實給戳破了。


    萬念俱灰之際,忽而傳來安西副都護、四鎮節度使高仙芝欲圖在京官之中征辟幕僚的消息。


    岑參中進士之前,曾在朔方、河東一帶遊曆;擔任兵曹參軍以來,也積極關注各地軍鎮的武備和人事。因此,和一般的京官不同,他對於遠在磧西的安西都護府,還是有所了解的。


    高仙芝那時剛剛取得遠征小勃律大捷,聲名之盛、如日初升。其率軍不畏艱難、翻山越嶺,攻連雲堡、下阿奴月城,擒小勃律王、俘吐蕃公主的傳奇經曆,在長安的軍旅、士人、遊俠和胡娘之間廣為傳播,一時之間,人人皆知。


    岑參的同僚們,也都對高仙芝遠征的壯舉讚不絕口。但讚揚歸讚揚,卻並沒有人真的願意拋家舍業,離開繁花似錦的長安,到黃沙萬裏的磧西吃沙子。


    幾經猶豫之後,岑參終於借著酒勁,向娘子提出遠行安西的瘋狂打算。望著不修邊幅、酒氣熏熏的郎君,柳娘子無奈含淚點頭。


    天寶七載臘月中旬,岑參收到吏部的通傳,說安西都護府已經正式上報吏部,願征辟其為從八品的節度掌書記,負責掌管表奏書徽等文書。而吏部這邊,也十分爽快地通過了安西都護府的申請。


    之後,岑參才知道,安西都護府之所以同意讓他擔任掌書記,是因為此次征辟僚佐,他是唯一報名的京官。


    天寶八載,在長安度過元夕之後,孤獨的岑參,騎著駑馬,帶上一個老家仆,踏上了西行的漫漫長途。


    越往西走,氣候愈冷。在敦煌城西的驛站過夜之時,岑參曾在半夜被凍醒,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


    幸而驛丞對來自長安的岑參甚是客氣,趕忙尋了床珍稀的棉被送來,並叮囑他到了安西,一定要格外注意防寒。


    見被凍醒的岑參一時也睡不著,驛丞就讓人弄壺濁酒、烤隻羊腿,和岑參對酌起來。


    酒過三巡後,酒量有限的岑參就和萍水相逢的驛丞述說心中的苦悶。他想著,反正驛丞隻是個陌生人,此後未必還能再見,倒是個合適的傾訴對象。


    聽了岑參的感慨和埋怨之後,驛丞哈哈大笑,勸他切莫灰心。驛丞還特意以北庭都護府的杜判官為例,安慰岑參。


    驛丞迴憶道,當年杜判官西行北庭之時,也曾在此歇了一晚。當時杜判官也是灰心喪氣、毫無鬥誌。


    可命運無定、禍福難料。杜判官到了北庭之後,立刻就為王都護所器重,官職一升再升,成為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後來杜判官跟隨王都護迴長安覲見聖人之時,又從驛站路過,還特意故地重遊了一番。那時,杜判官鮮衣怒馬、牙兵扈擁,和西行時之落魄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驛丞還說,岑郎君此去安西,應該也能像杜判官一樣,乘風而起、遇雨化龍。到時貴人再從驛站過,可別忘了在下。


    杜環的典故,岑參在長安之時也略有耳聞。杜環比他晚一年中進士,算是晚輩,但兩人之間並無交集。


    岑參知道,杜環初到北庭,也隻是個正九品功曹參軍。但受到王正見重用征辟為都護府判官之後,數年之間,官階已然升到從六品了。


    想到此處,岑參不覺對安西之行更多了幾分期待。


    從敦煌到龜茲城一路上,高聳入雲的雪山、黃沙漫漫的大漠、滿城的佛寺和遍地的胡娘,讓他真切感到了不同於長安的邊塞氣息。


    來到龜茲城的第一日,勤勉的岑參就立刻請求拜見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


    雖然在長安之時,就聽說高仙芝姿容秀美、不類武士。但真見到本尊之時,岑參還是驚訝了。


    四十出頭的高仙芝身材頎長、皮膚白皙,若非一把飄飄蕩蕩的美髯,簡直不類男兒。


    岑參實在沒有料到,統率千軍萬馬、千裏行軍、威震磧西的名將,竟然長的如此柔細,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岑參拜見高仙芝之時,還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封二”封常清。


    眼斜腿瘸、容貌醜陋、年紀偏長的安西節度判官封常清,和容貌秀美的高仙芝坐在一起,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


    來安西任職之前,岑參也通過在兵部任職的同年,認真了解過安西的軍政要員及其之間的相互關係。因此,他知道,雖然其貌不揚,但封常清其實卻是高仙芝最為倚重的得力助手。


    高仙芝輕聲細語地問了岑參一路行程所見,並簡要提了提安西都護府的主要官員和當前的主要任務。


    和岑參從兵部打探到的消息一致,天寶八載,安西都護府的重中之重是和北庭都護府協同西征,教訓無蕃臣禮的石國。


    望著高仙芝案幾上厚厚的公.文,岑參明白自己這個節度掌書記,將要肩負的責任絕對不會輕鬆。但他毫不畏懼肩上的重擔,因為他來安西,本也不是為了貪圖安逸。


    初次拜見,時間很短暫。高仙芝簡要說了幾句,便讓封常清帶岑參下去熟悉官衙的環境。


    跟在一瘸一拐的封常清後麵,岑參有心寒暄幾句,卻總不知該從何說起。而封常清醜臉緊繃,隻帶著岑參看了看官房和住宿的宅院,就冷臉告辭了。


    初次見麵,如果說岑參對高仙芝是又驚又敬,那他對封常清則多少有點敬而遠之。雖然知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為,但岑參實在沒有和冷冰冰的封常清交流的欲望。


    轉眼就過了半個月,岑參已經基本熟悉了安西表奏書徽等文書政務。畢竟安西隻是個偏遠軍鎮,文書的種類和數量終究有限,在長安見識過案牘鋪天蓋地而來的岑參,處理些許公.文,還是能輕鬆應對的。


    處理文書的過程中,岑參逐漸熟悉了安西的軍政大員。比如,身材魁梧、相貌偉岸、嗓音洪亮的安西副都護程千裏;長臉薄腮、目空一切、頤指氣使的監軍邊令誠;不修邊幅、胡子絡腮、聞錢則喜的長史畢思琛……


    走在龜茲城開闊的大街上,岑參迴望雄偉的都護府官衙,聽著遙遙傳來的龜茲舞樂,仿佛大夢未醒,心情格外複雜。


    到了安西之後,岑參也曾以為自己會若老驛丞所期待的那樣,成為第二個杜環,名動磧西。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他不但沒有迅速脫穎而出,反而經常陷入深深的孤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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