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必憂心我的話,哥哥就可以全身心投入重振汗國的大業之中吧。”強忍著鼻酸的阿伊騰格娜低低問道。


    “我當然希望和妹妹一起重建汗國啊!”忽都魯低低吼道。


    “如此,下麵請哥哥聽我來安排吧。”阿伊騰格娜狠了狠心,鬆開了抱著哥哥的雙臂:“我保哥哥可以安然離開庭州。”


    “你有辦法?”忽都魯不可置信地問道。


    滿臉淚水的阿伊騰格娜輕輕點了點頭:“不敢說十拿九穩,但終究可以一試。”


    車廂外,王正見和穆台阿幾經試探之後,終於談到了當下最關鍵的問題。


    “穆台阿將軍,你閑坐在馬車之上不無聊嗎?有什麽想法,不妨下來一敘。”米薇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下沒別的想法,隻想和手下一起離開庭州”


    “你下了馬車,自然任你離開。”


    “貴軍的信譽不太靠得住啊!”穆台阿朝馬璘遙遙一指:“那位將軍曾偷襲過我的一個弟兄呢。”


    “將軍的信用也令人懷疑吧。當時說好出了軍營就放人,卻又偷偷多跑了十幾裏地啊!”王正見反擊道。


    穆台阿正要迴擊之時,忽然看到馬車的車窗裏有團白色的身影探了出來。


    他以為馬車裏的人質要逃跑,揮刀就要向後砍去。明亮的彎刀剛剛舉起,一直長箭就直撲他的手腕而來。


    穆台阿側身一閃,長箭射到了車轅之上,尾部的羽翼兀自顫抖不停。


    “止!”李定邦急聲喝令,拍馬向前。


    即將鬆弦卻急忙止住的北庭輕騎胳臂尚在發脹,李定邦已然揮刀和穆台阿拚了一招,然後俯身撈起從車窗跳出來的阿伊騰格娜。


    穆台阿一邊大喝:“裏麵沒事吧!”,一邊準備推門進入。


    忽都魯用身體頂著車門道:“沒事,是我讓她出來的。或許能夠幫我們解脫困境。”


    李定邦將阿伊騰格娜抱下戰馬之後,王霨趕緊上前拉住她的手問道:“大食武士沒有傷害你吧?其他人都沒事吧。”


    阿伊騰格娜點了點頭,然後鬆開王霨的手,走到王正見馬前,行了個肅拜禮:“王都護,不知能否和你單獨談談。”


    王正見也不料會突發此變,他看了看馬車、望了望杜環、瞧了眼王霨,然後笑道:“有何不可?”


    兩人在牙兵的護衛下,遠離了馬車二百餘步。


    王正見揮了揮手,牙兵們散成一圈,遠離了兩人。


    阿伊騰格娜跪倒在地,稽首道:“懇請都護饒我哥哥一命。”


    “哥哥?”王正見恍然不解,但旋即明白:“進入車廂的少年武士是忽都魯特勤?”


    “正是愚兄!”阿伊騰格娜道:“他被大食人掌控了,一心要複興突騎施汗國。”


    “隻怕不僅要複興突騎施吧,還要找我報仇吧!”王正見語出如刀,直指要害。


    “愚兄或有此念,但我的命是都護所救,更蒙杜判官悉心教導、小郎君處處憐惜,不敢有所怨恚。”阿伊騰格娜說得特別誠懇。


    王正見笑了笑,搖頭道:“今日沒有,他日未必沒有。不過某攻打碎葉城,乃為國征戰,非為私仇。令尊拔劍自刎,卻是我的罪過。不過,某總堅信,戰火不及婦孺、征伐不傷無辜。故而才留你性命,且不將你送去長安。他日你若有所怨恨,找某就是。不過我那癡兒對你卻是一片赤誠,這點還望郡主明晰。”


    “我乃都護內宅服侍小郎君的普通突騎施婢女,不再是什麽郡主,還請都護明鑒。”阿伊騰格娜鄭重地說道:“我之所以求都護放過愚兄,也是為了國事,而非私情,還望都護聽我一言。”


    王正見長眉一挑,奇道:“為何國事?”


    “碎葉大戰後,都護將碎葉城移交葛邏祿部為大牙,雖有沙陀人牽製,卻不甚放心。我聽杜判官和小郎君都提到過,葛邏祿和沙陀間有草場糾紛,卻並無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旦兩部狼狽為奸,卻又當如何?”阿伊騰格娜抬頭望著王正見的虎目,侃侃而談。


    “繼續。”王正見不置可否。


    “大食人有心扶植愚兄為傀儡和先鋒,借突騎施人的力量東侵到素葉水。都護何不將計就計,利用愚兄的複國之心杯葛葛邏祿和沙陀部。小郎君曾言,三足鼎立,局勢方穩。如此,素葉河穀則永不為大唐的外患。”


    “萬一特勤殿下在大食的幫助下擊敗葛邏祿和沙陀,重建突騎施汗國呢?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


    “都護,以大食之狡詐,豈會真心幫助突騎施。愚兄要重建汗國,比登天還難啊!”阿伊騰格娜急忙解釋道。


    “登天雖難,但終究還是有可能啊!”王正見仍不鬆口。


    “都護,愚兄是個重情感的人,我自幼便蒙父兄疼愛。萬一愚兄真的貪天之幸,複國成功。大唐也可以用我來牽扯他不為禍害。為此,我阿伊騰格娜,願意對著萬能的光明神,在此立下誓言,終生不離開大唐。一旦違反……”


    阿伊騰格娜正要宣誓,王正見一把將她拉了起來,低聲喝道:“小郡主,切莫胡亂發什麽誓言。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清楚的!某答應放特勤殿下走就是了!”


    阿伊騰格娜心中一喜,連忙從王正見手中掙脫出來,不斷稽首道:“謝都護大恩大德!無論都護是否需要我發誓,我今日絕不會隨兄長離開的。”


    王正見深深歎息了一聲,遙望東南方向的天空,無語沉默了許久,然後大踏步離去了。


    遠遠待在旁邊的杜環和王霨見王正見離開後,趕忙上前扶起了阿伊騰格娜。


    “裏麵是忽都魯殿下吧?”杜環安撫了阿伊騰格娜後,悄聲問道。


    阿伊騰格娜默默點了點頭,然後抱著王霨放聲痛哭了起來。


    王霨溫柔地拍著阿伊騰格娜的背部,任她的眼淚把肩膀濕透。


    馬車上,焦灼的穆台阿一邊警惕地盯著周遭的異動,一邊唿喊忽都魯為他開門。


    忽都魯死死頂著車門,迴想著方才妹妹的話,淚如雨下。


    “既然哥哥如此疼愛我,今日就讓我站出來為哥哥做點什麽吧。哥哥離去之後,放手去追逐複興突騎施的大業吧,切莫以我為念。我在庭州一切安好,不必牽掛!我離開後,切莫讓大食人傷害車裏的姐妹。還有兩事,請哥哥謹記:父汗固然是因大唐而死,那大食卻也狼子野心,不可輕信,哥哥一定萬萬小心;他日如若複國成功,還望哥哥放下舊恨,重為大唐藩屬,否則突騎施人將永無寧日。”


    說完之後,阿伊騰格娜就打開了車窗,奮力跳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妹妹會用什麽樣的辦法助他離開,但他已然明白,這個辦法肯定是需要以犧牲妹妹的自由和幸福為代價的。


    穆台阿還在不斷吼叫,忽然聽對麵的長須唐將用漢語高聲說了句什麽。


    穆塔阿正奇怪為什麽這次遲遲沒有翻譯時,車門一鬆。忽都魯從裏麵走了出來,然後丟掉彎刀,用身體擋住了車門。


    唐將又對忽都魯說了句什麽,忽都魯遲疑了片刻,指了指穆台阿。


    唐將揮了揮手,四匹鞍韉齊全的大食馬被唐軍牽了過來,放置在馬車附近。


    聽不懂唐語的穆台阿焦急萬分,雙手抓住忽都魯的雙臂,拚命搖著問道:“那唐將對你說了什麽?”


    忽都魯苦笑道:“他說,可以放我們走。但是,隻能走兩個人,讓我選擇帶誰走?”


    “你選擇了誰?”穆台阿吼道,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望了一眼陷入重重包圍的拉哈曼和殘存的幾名遍體是傷的唿羅珊騎兵,不禁胸口刺痛。


    “唐軍為什麽會放你走?!”穆台阿咆哮著,宛如發瘋的野獸。


    “是用我妹妹換的!”忽都魯也若怒獸低吼道:“你知道嗎?馬車裏除了我妹妹,隻是一群婢女!我們手裏其實完全沒有任何可以要挾對手的重要人質!唐軍完全可以毫不憐惜這幾個小丫環,直接將我們全部殺死!是我妹妹求情,才換來我的逃生!”


    穆台阿愣住了,他之前的擔心竟然是真的,馬車裏居然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目標。


    穆台阿不再猶豫,雙臂用力,推開了忽都魯,彎腰鑽進了車廂之內。


    唐軍輕騎的張弓拉弦聲和橫刀揮舞聲如陣陣狂風將起。


    一車廂身著丫環服飾的小娘子們還在沉沉入睡,渾然不知大夢之時,經曆了什麽樣的兇險。


    穆台阿仔細觀察了兩眼,沉默地退出了車廂,轉身跳到大食馬上。


    忽都魯朝人群中望了一眼,凝視著站在小郎君身旁的妹妹,狠了狠心,也跳到大食馬上。


    王正見右手一揮,唐軍輕騎讓出了一條前往西門的通道。但拉哈曼等人,依然被緊緊圍困。


    此時,西門守軍也得到了牙兵們傳遞軍令,緊閉的城門正在緩緩打開。


    穆台阿催馬狂奔,看也不看拉哈曼一眼。忽都魯瞥了唿羅珊騎兵們一眼,就連忙扭頭走了。


    看到穆台阿和忽都魯的身影越來越遠,拉哈曼哈哈大笑,他舉起手中的彎刀,喝令道:“唿羅珊騎兵,讓我們按照安拉的指引,天國再會吧!”


    數把大食彎刀同時揮起,隻是目標不再是敵人,而是揮刀者自己的血肉。


    馬璘急於出手阻攔,卻發現隨身沒有弓箭。王勇抬眼望去,同羅蒲麗的長箭已然唿嘯著直撲拉哈曼的胳膊。


    噗呲一聲,長箭深入拉哈曼的右臂,他的動作不由一滯。唐軍本以為可以阻止拉哈曼的自殺了,卻不料,他不知從哪裏來的毅力,用受傷的胳膊艱難地揮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蜿蜒的鮮血流了滿地,讓人看了分外刺眼。無論是漢人、粟特人,還是迴紇人、大食人,血流出時,都是一樣的鮮紅和慘痛。


    阿史那暘踏著凝結的鮮血,對王正見說道:“可惜,沒留個活口,不然可以多拷問點情報。”


    “不必了。”王正見搖了搖頭:“有必死之心的人,嘴裏是問不出任何情報的。況且,經過此事,得到的信息也足夠多了。”


    阿史那暘想了想,讚同地點了點頭:“如此悍勇、如此壯烈,大食軍力不可輕視,西征絕非坦途。不過,放走突騎施特勤,政事堂那邊會不會?用不用派人尾隨而去……”


    王正見意味深長地看了阿史那暘一眼,然後說道:“伊月郡主雖然年幼,所提方略也是為了救護兄長。但她所言,卻也有兩三分可用之處。葛邏祿部得了碎葉之後,日益驕狂,比突騎施人更加不堪。用大食扶持的突騎施殘部敲打敲打,也未嚐不可。大食叛軍既然如此重視我軍動向,極可能暫緩西攻勢頭,調頭東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不過,也正合某西征之意。至於懷遠郡主來庭州之事,大食人知與不知,區別已然不大。相關事宜,某會盡快上奏聖人的。”


    見王正見心意已決,阿史那暘就明智地不再堅持己見。


    庭州城西,忽都魯的眼淚點點滴滴、如雨灑落,有的落在了西大寺的山門前,有的落在了簡陋馬球場的小道上。


    兄妹二人,千裏相逢,轉瞬之間,卻又不得不分道揚鑣。此情此景,無論是怎樣的鐵石心腸,也無法忍受吧。


    穆台阿的坐騎拐彎向南之際,忽都魯最後望了一眼即將消失在地平線裏的庭州城,在心中暗暗發誓道:“光明神在上,我忽都魯在此發誓,一定要竭盡全力把妹妹從庭州救出來!若有違此誓,當五雷轟頂、人神共戮!”


    胸懷激蕩的少年,總是喜歡用壯烈的誓言表達內心的情感,仿佛不如此許諾,不足以展現自己的真誠和勇敢。


    而許多年後,久經風霜磨礪的阿伊騰格娜,明白了誓言背後的沉重代價,也終於體悟到,那位拒絕讓她發誓的長者,擁有著如何仁厚而廣闊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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