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陛下!微臣覺得這份奏章多有不實之處,不可輕信!”阿史那暘認真閱讀奏章後,從容稟道:“所謂帶幼子出征,違背軍紀,不過王都護苦於後院不睦的無奈之舉,同時也有曆練幼子之心,所謂的破壞綱紀實乃誇大之詞!”


    “哦,阿史那卿所言的後院不睦是指何事啊?”聖人對臣子的後院之事忽然有了些興趣。李亨隻知太原王氏治家甚嚴,不知道王正見家居然還有這樣有趣的事情。


    “王都護有二子一女,嫡長子王珪乃正妻裴夫人所出,長女王緋乃側室張氏所出,幼子王霨乃側室崔氏所出。據聞王都護頗疼愛幼子,為裴夫人所不喜,故王都護常將幼子帶在身邊。賤內及犬子犬女常去王都護家宅,故臣略有耳聞。”


    “朕不知王卿家居然也有這等難事啊!”聖人聽了阿史那暘的迴奏,哈哈大笑。李亨則徹底鬆了口氣,聖人聞逸事而笑,是非常好的兆頭。


    “陛下!至於私縱敵酋,則不過是望文生義而已。微臣雖未親臨戰場,但曾仔細詢問杜判官、李別將等人當日戰況。碎葉城北河南山、東林西原,王都護率軍包圍碎葉城後,已經盡收素葉水上之舟楫,明西暗東,準備在城東聚殲突騎施。當日突騎施部落尚有三、四萬人,這麽多人絕不可能在舟楫盡毀的情況下迅速過河。故隻在北邊派遣斥候巡視,而未全麵駐防。不料移拔可汗居然自帶數千餘附離親衛,準備放棄部族單獨逃竄。其實隻要全殲突騎施部落,移拔可汗逃竄與否並不重要,喪失了部落的可汗不過是喪家之犬。故私縱敵酋不過是無稽之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追逐大食國公主和使者的黑衣人進入大營,趁諸軍在城東圍殲突騎施人之際,劫走了王都護的幼子。大營守軍奮力追擊,居然恰巧遇到準備渡河的移拔可汗,並大破附離軍,使移拔可汗不得不自刎。”


    阿史那暘口吐蓮花,將碎葉之戰的過程講得清清楚楚、絲絲入扣。之前王正見的報捷奏章李亨也看了,對於碎葉一戰也有初步的印象。但聽阿史那暘這麽一講,整個戰場似乎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紫宸殿裏。


    “至於移拔可汗之子忽都魯逃脫之事,臣在來京路上曾和馬校尉有過溝通。當時素葉水南畔一片混戰,北庭軍、安西斥候、附離軍、大食使者、黑衣人以及隨後趕來的沙陀部,先後卷入戰鬥。馬校尉在確認大食使者身份後,方知有大食國公主在戰場上。為了保護公主和使者的安全,馬校尉投鼠忌器,被黑衣人鑽了個空子,趁亂帶走了忽都魯。陛下天縱英才,對軍旅之事甚是熟稔,必知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絕不可能按部就班、嚴絲合縫,各種意外和變故時常發生,絕不能因戰場上偶現意外,就指責將兵之人。否則,縱使孫武複生,也難逃苛責吧。”


    阿史那暘的解釋合情合理,李亨雖然在6歲之時就曾遙領過安西大都護,但畢竟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所以對阿史那暘的講解特別重視,聽得十分認真。


    “至於收容移拔可汗之女一事,微臣確實不知根底,故不敢妄言。臣隻知大軍迴師庭州之日,王都護幼子身邊多了個七八歲的突騎施小婢女。此婢女是否為移拔可汗之女,臣實不知也。不過,以臣對王都護的了解,其忠君愛國之心天地可鑒,絕不會有欺君罔上的行為!王都護行事一向深謀遠慮,若真的收留了移拔可汗之女,也肯定是大有深意。微臣敢以身家性命為王都護擔保,其絕無背君父之心和不軌之舉止!若最終禦史台查明王都護有不法行為,臣願一同伏罪!”


    阿史那暘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李亨也不禁為阿史那暘叫了聲好,其為了替上司兼好友的王正見辯解,居然在聖人麵前立下了軍令狀,讓剛才急於和王正見劃清界限的李亨在自愧弗如的同時,暗暗產生了一縷嫉恨之心。


    “阿史那卿真乃忠義之士!”聖人聽了阿史那暘的一番辯解,不禁擊節讚歎:“前有哥舒翰,後有阿史那暘,均有國士之風,朕心甚慰!”李亨抬頭觀察聖人臉色之時,忽然發現高力士的眼中隱藏著淡淡的諷刺之色。


    “亨兒、哥奴、陳相、阿史那卿,這份奏章你們傳看一番吧!”高力士聽見聖人的吩咐,趕緊拿起禦座上的奏折,遞給李亨。


    “……微臣治家無方,不得已攜犬子西征,亦有磨練其心誌之意……移拔可汗險遁、忽都魯逃竄,皆臣指揮不當之故,非將士之罪也……臣思突騎施雖破,其心尚未歸附,況忽都魯在外,突騎施之事或仍有一二變數,若留移拔之女阿伊騰格娜在庭州,則可撫慰突騎施餘部,並召忽都魯之迴歸也……大食國內紛亂,黑白雙方攻鬥正酣,此乃大唐威震河中之良機也……臣治家無方、指揮不當,萬死不足贖其罪。臣不敢乞求陛下之寬宥,惟望臣之一二愚見,能於君於國有所裨益……”


    李亨翻閱著王正見的請罪密折,先是大喜,不曾想王正見早就料到有些事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居然秘密上了份請罪折,將漏洞一一抹平的同時,還展現了忠君之心和謀事之能,其行事真可謂滴水不漏!


    大喜之後就是大怒!如此重要的安排,為什麽不事先和東宮進行溝通!從密折結尾的落款看,這份密折是王正見班師迴庭州後的第二天,就通過監軍張道斌的渠道避開政事堂秘密上奏的,早在天馬運抵長安之前就加急送到了高力士的案頭。中間有這麽長的時間,為什麽不提醒一下自己!這個王正見,究竟想幹什麽!!


    李亨雖然心中波濤翻湧,但麵上盡力維係著波瀾不驚。其餘三人看過之後,李林甫站了起來,奏道:“陛下!此事是因禦史台查訪不明而起!臣請陛下降旨責罰禦史大夫王鉷!”


    “哥奴,言重了!禦史台本就是為糾察百官、風聞奏事而設的,言之無罪!況王鉷所奏之事皆非憑空捏造,隻是不知其中內情而已,可見禦史台並無構陷之心。故朕以為,此事可到此為止,不必再提!”


    聖人否決了李林甫的提議,轉而提出了自己的問題:“究竟該如何封賞王卿,還得政事堂先拿出個章程來。”


    “陛下!臣接到王鉷的奏章前,已經擬好了王都護的封賞。王都護親臨戰場,指揮得當,並敬獻天馬,揚我國威,可升職從二品開國縣公、光祿大夫、賜勳柱國,許蔭一子為正七品宣德郎,賜庭州永業田二千畝、錢三萬貫。不知陛下以為妥當否?”


    “王卿為人沉穩、慮事深遠,不愧為名門之後!將軍可先讓張道斌轉告王卿,其請罪折朕知道了,但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罪過;移拔一土酋耳,死活均無礙國事,其子更不足道也!移拔之女,可善待之於王卿家,若突騎施餘部無事,就讓她平靜度日吧,如果他日有事再議;大食國內亂之事,朕已知,與政事堂商議後,將正式發文告知。”聖人想了片刻,先囑咐了高力士幾句迴應密折之事,然後才對李林甫說道:“政事堂賞得有些輕了!不過朕倒是有個惠而不費的提議,定可讓王卿歡心!”


    “微臣洗耳恭聽聖人指教!”李林甫滿臉諂媚之色,讓李亨惡心得想吐。李亨心中的怒氣尚未平息,一時有些控製不住情緒。


    “朕這個法子倒是有些取巧!”聖人悠然一笑:“可加蔭王卿二子,長子為正七品宣德郎,次子為從七品朝散郎!並特許王卿諸子隨軍曆練。想來這樣可讓王卿家宅安寧一些!”


    聖人此言一出,滿殿的人都笑了。李亨也趕緊收斂心神,滿臉笑色。


    “陛下舉重若輕之能,實在非愚臣可及也!多蔭一子,於國無費,卻可解臣屬燃眉之急,妙不可言啊!”李林甫能夠屹立政事堂十餘年,侍奉聖人的各項基本功絕對紮實!李亨一向口拙,對於巧舌如簧的人一向是又羨又妒!


    “政事堂若無異議,封賞北庭之事就這麽定下吧!”聖人對自己的靈機一動甚是滿意,笑著坐迴禦座:“哥奴,談談政事堂對大食來使之事的看法吧!”


    紫宸殿外的日晷在清冷的冬日殘陽照射下,指針的細影已經快要走過巳時了。殿內的大唐首腦們,則毫不關心時間的流逝,仍在全神貫注地為大唐這艘巨舟掌舵揚帆,這種掌控天下的美妙感覺,沒有品嚐過的人,是永永遠遠也不會明白的。


    五千裏外,陰差陽錯被門蔭為從七品朝散郎的王霨,和剛剛同樣被庇蔭為朝散郎的阿史那霽昂一起,在庭院裏的雪地上奔跑著,忙著躲避著來自素葉縣君阿史那霄雲、王緋和阿伊騰格娜的雪球。


    剛開始時,擁有二十多歲靈魂的王霨,對阿史那霽昂的邀戰毫無興趣,覺得活了兩世的人了,居然還得和一群小屁孩打雪仗,真是太沒麵子了。


    可看見阿史那霄雲活潑的身影出現那一刹那,王霨立刻毫不猶豫地搓了一個大雪球,丟進了阿史那霄雲潔白勝雪的後頸裏。


    少男少女的歡笑打鬧聲驚天動地,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構成了這世界最細密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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