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宸殿內,漫長的朝議仍在沒完沒了地進行中。左相陳.希烈覺的小腿已經變得麻木不堪,讓他的疲勞至極的大腦無法再昏昏欲睡了。


    陳.希烈對於諸事紛繁的朝議越來越厭惡,但卻不能不參加。畢竟自己是大唐政事堂的左相國,在百官中的地位僅次於右相國李林甫,所有的正式朝議都必須有他出席,否則就違背了大唐的政製範式。


    但陳.希烈更明白,自己真正的地位,不過是右相李林甫的“伴食宰相”而已。


    開元初年,姚崇獨霸相權,政事堂的另一個相國盧懷慎諸事不管,唯唯諾諾,聽命而已,故被時人譏之為“伴食宰相”。


    現在,自己是踏上盧懷慎的老路了,成為李林甫的伴食者了。百官的譏諷、民間的打趣,陳.希烈不聾不啞,都是知道的,但他並不以此為恥,心中反而暗笑世人無聊之極。


    作為自幼專研《老子》和《周易》、精通玄學的大學者,陳.希烈深知抱弱守雌和亢龍有悔的義理。


    和將“弄璋之喜”寫成“弄獐之喜”的李林甫相比,自己絕對算得上詩文精熟、滿腹學問。否則,也不可能長期在秘書省為聖人講解《老子》和《周易》。


    但學問之道和治國之理並不完全重疊。在春秋戰國之時,諸子的學問和治國富民強兵是緊密相連的。無為有黃老、文治有孔孟、耕戰有申韓、兼愛有墨子、縱橫有鬼穀、兵法有孫武……想起當時百家爭鳴之盛,長年沉醉在經書世界的陳.希烈悠然神往!


    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學術義理和治國之道逐漸分離。漢家天子一方麵倡導眾生學儒家之“仁愛”精神,另一方麵卻教訓太子“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


    學術和執政的背離,讓皓首窮經者研究一輩子的義理,卻仍不通治國之道,不能牧守一方;而任性好俠、放.蕩不羈、不修品行、不習學業的魏武帝,則挾天子以令諸侯,南征北討,青史留名。


    自己的學問再多再精深,和右相李林甫的治國之才相比,隻能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聖人選擇自己擔任李林甫的助手,其實看中的也就是那麽點修飾點綴的功能。


    《老子》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陳.希烈不敢說自己有知人之智,但自認為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故無論他人如何嘲諷,陳.希烈都老老實實地按照聖人和李林甫的期望,當好政事堂中的點綴。


    李林甫要獨霸相權,可以,讓他去費神吧,某樂得清閑!李林甫要扳倒太子,可以,讓他去折騰吧,某絕不阻攔!李林甫要報複敢言之人,可以,讓他去打擊吧,某裝作看不見!需要某參加的朝會,某就準時參加;需要某簽核的公.文,某就毫不遲疑地落筆;需要某講官話的時候,某就尋章摘句,講得花團錦簇、妙不可言……


    陳.希烈自認為已深得《老子》之三味,懂得“無為而無不為”,無國事之勞心,無爭鬥之耗神,悠哉樂哉、富貴平安。


    豈不聞魏晉先賢有雲:“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人生苦短,何必諸事勞煩,不若及時行樂。想到這裏,陳.希烈忽然想起年前新納的一房小妾,不禁心神動蕩。


    又想到剛才阿史那暘說王正見貴為一方節度使,居然擺不平後宅那點私事,不禁滿心嘲弄。內宅的一點小事都搞不定,還能節鎮手下的驕兵悍將嗎?虧得聖人也是個風流中人,對後宅之事頗有雅量,居然主動替王正見解決難題。如果遇見漢武帝一樣毫不憐香惜玉的天子,這王正見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腦子活泛過來之後,殿內外的各種聲音就順著耳朵灌了進來:李林甫對大食國情形滔滔不絕的講解聲、聖人不時追問插話之聲、高力士輕微轉動脖子不時觀察殿內諸人臉色的聲音、太子時粗時細的唿吸聲、阿史那暘右手食指輕敲左手背的撞擊聲、殿外小黃門欲圖靠近偷聽的腳步聲……


    各種聲音爭相恐後往陳.希烈的耳朵裏鑽,讓他不勝其煩,卻又下意識地開始琢磨其中暗含的信息。雖然他是伴食宰相,但首先也是淩駕於萬萬人之上的宰相,對於政治的敏感度是遠勝大多數人的。


    “哥奴,朕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大食國當下的情形,一言以蔽之,就是教義之爭為表、王位之爭為裏,夾雜部族之爭,而鹿死誰手尚未有定論?”聖人試著總結了李林甫的長篇大論。


    陳.希烈雖飽讀經書,但對大食國也知之甚少,隻知道其國在極西之地,開元初曾經和大唐在河中地區發生過小規模的遭遇戰。之後,大食國就敬畏大唐的天威,不時遣使入朝。


    “陛下聖明,一言而勝微臣之萬語!”李林甫對聖人毫不吝惜阿諛奉承之詞。


    陳.希烈知道,單就拍馬溜須這一點,自己雖不像張九齡那樣有道德潔癖,但至死也達不到李林甫之流這種無節操無下限的境界。


    “哥奴莫要誆朕,朕不過重複汝之意耳!”聖人笑著搖了搖手,一幅不吃李林甫這一套的樣子:“阿史那卿,北庭這邊對大食國的事如何看?給朕說說你的想法。”


    “啟稟陛下!大食國自開元三年(715)兵鋒東指以來,始終圖謀河中之地,對昭武九國不斷威逼利誘,妄圖讓粟特諸國背叛大唐。大食國兵甲充足、幅員遼闊,實乃勁敵!我軍曾在烏滸河畔與大食軍遭遇數次,多是不勝不敗之局。故王都護在碎葉城救下大食國公主和使者之後,即詳細詢問大食之事,並立刻將相關事宜急報政事堂。”阿史那暘迴稟到此處時,陳.希烈仔細想了想,依稀記得曾有這麽一份奏章,不過具體內容他基本都記不得了。


    “遣人護送公主來京之後,王都護深感大食內亂與河中安危息息相關,立即派遣斥候多方探尋大食消息,並找尋來往大唐和大食之間的粟特商隊,盤問大食國內亂之情形。微臣從庭州護送天馬出發之前,王都護又找微臣深談了大食國的情形,並托微臣向陛下麵稟三事:其一,詳查各處消息,大食國內亂甚烈,或有朝代更迭之跡。其二,新興之黑服大食軍,行事暴戾,危害更甚尚白服者。其三,黑衣白服,對河中均存覬覦之心,無論勝負皆不利我,不若維其兩虎相爭之勢。”


    阿史那暘轉述的三事,聲若金石,讓陳.希烈從頭昏腦漲中完全清醒過來。


    陳.希烈雖以玄學聞名天下,但並非不知兵事之人,除了身為左相之外,陳.希烈還兼任兵部尚書。當然,陳.希烈不喜俗事纏身,兵部具體事務多交兵部侍郎,自己不過總覽而已。


    畢竟兵事重大,兵部尚書之上還有政事堂和聖人,陳.希烈不願攬著兵權不放,做那出力不討好之事。不過在兵部尚書之位待久了,對於征伐之事認知漸深。陳.希烈一聽王正見的建議,就知他在大食內亂之事上下了大功夫,因為隻有在廣博的信息中剝繭抽絲,才可能得出這樣具體而深入的結論。


    阿史那暘轉述完後,聖人、李林甫和太子,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隻有高力士神色不變,依然靜悄悄地站在聖人身側,仿佛不存在一樣。


    “王都護的深謀遠猷令某刮目相看!”李林甫率先打破了殿內短暫的沉寂:“阿史那副都護,汝轉述王都護之見甚詳,可剛才陛下問的是你的看法,汝不可過於謙遜啊!”


    陳.希烈跪坐不動,心中暗自品味李林甫的語氣,感受到了一絲明責暗助之意,不由開始琢磨李林甫和阿史那暘之間微妙的互動關係。


    “哥奴說的對,阿史那卿務必暢所欲言啊!”聖人對李林甫的提議十分讚同。


    陳.希烈對聖人和右相之間的一唱一和已然司空見慣,故心若止水、毫無波瀾。不過,他忽然想到,若是楊釗處於自己的位置,恐怕做不到古井無波吧!


    對於貴妃的寵冠後宮,陳.希烈並無絲毫不滿或嫉妒之心。居於重重宮闕之中的聖人無論被宣揚得多麽神秘和神聖,在精通黃老之學的陳.希烈看來,這些神秘和神聖不過是維護朝廷威儀的手段。


    通覽史書後,讀的透的士人自然明白,天子其實也隻是個擁有無上權力的凡夫俗子,同樣有喜怒哀樂和癡嗔癲狂。而在“色”這個人之大欲麵前,古往今來,也沒有幾位天子甘當夫子推崇的柳下惠。


    陳.希烈在禁中給聖人講學時就發現,聖人在武惠妃病歿後,心緒不佳、倍感孤寂,如同一棵行將枯萎的老樹,暮氣沉沉。


    而精通舞樂的貴妃出現之後,聖人儼然是枯樹逢春,重新迸發了勃勃生機,竟日帶著貴妃流連於梨園之中,作曲觀舞、不亦樂乎。


    難得有貴妃這樣與聖人如此投契的人,作為臣子,首先要設身處地為聖人著想,替聖人高興,而不是風言風語,說些不堪入耳的話。


    天下誰人無私欲?世上何人不偏心?不說別人,單提今日被聖人和殿內諸公反複提及的王正見,不也偏愛幼子勝過嫡長子嗎?


    對於貴妃的專寵,甚至貴妃諸兄姐的驟得富貴,陳.希烈都毫不阻攔,因為這不過是聖人對貴妃家族的一點迴報而已,較之於貴妃給予聖人的歡樂,並不為多。


    但想到楊釗連升職位、染指權力,陳.希烈內心則十分反感!


    李林甫的獨霸朝堂固然非君子所為,但他的權力來自於忠心耿耿輔弼聖人、苦心孤詣處理國事;自己雖無李林甫的治國之才,但能夠成為左相,離不開多年的皓首窮經。


    而楊釗此人,並非貴妃近親,不過蜀中一潑皮無賴,輕浮無狀。這樣的人,何德何能,居然能位居朝廷重臣之列,且有得隴望蜀之心,一心想進入政事堂,成為大唐相國,豎子敢爾!


    但讓陳.希烈有點灰心的是,聖人顯然很器重不學無術的楊釗,在多個場合有意無意地暗示甚至明示要讓楊釗進入政事堂。聖人的心思越來越難琢磨了,陳.希烈心中暗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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